049 誰在這裡
「娘娘,你還好吧?」
他從喉嚨里擠出這麼幾個字,活似再大聲些就會被割了舌頭似的。.
這種情況下我怎能露怯,當然是抬起下巴,中氣飽滿地道:「當然好。我都不知有多好。」為了證明這句話的可信度,我還抬起腿走上了幾步。只是右腳才抬起就覺得膝蓋處有點僵硬,到了落腳時關節一軟,幾乎就要再次失態。
「娘娘。」他囁嚅著喊了我一句,低得跟嘆息似的。
我沒應他,也沒回頭,而是咬著牙面朝竹林深吸了一大口氣。這並不是因為我想擺架子或者說故弄玄虛,而實在是因為膝蓋上的疼痛令我難受得緊,我費了喝水的勁才把那股痛意生生憋了回去,等到估摸著差不多了,這才回過頭來:「你怎麼在這裡?」
他想來也是忘了這個問題,立時怔了一下,跟我彎了彎腰,「賤臣自翠碧居出來,正好路過此處。」他說完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而我見怪不怪,對於他的溫吞水性格我已經在日漸的適應當中。
翠碧居是竹園裡頭一座小閣樓,因為地處竹林深處,貪幽靜的人時常會去裡頭坐著彈琴讀書。劉徹便喜歡去,我因為惱恨那裡的蚊子多,所以去得少些。我打量他身上打扮,果然是日常裝束,腳邊躺著卷散開的竹簡,想來剛才便在那裡讀書來著。
我貓下腰撿起那書捲來看了看,居然是我看不懂的古賦。這年頭我看得懂的書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但是在他面前我又不願表現得那麼無知,我打開掃了幾眼,什麼也沒有問,慢悠悠將它捲起遞給他。
膝蓋上的痛感越來越強烈,我轉身要走,他忽然在身後喊我:「娘娘!」
我還沒來得及提起腿轉身,他就已經繞到我跟前站住,眼睛盯著我的脖子,提了口氣停在胸脯,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我顧不上身上的不舒服,眯眼望著他。我並不認為他有跟我聊天的興緻,但是我也不著急,便就站直了等著他開口。
我趁著這工夫打量他的眉眼,——這幾年我竟是從沒有好好注意他過,只隱約覺得當年那個瘦削的少年已經長大了,變成了個儒雅的男子。眼下卻發現他的眼睛比從前更明亮更深沉,已經不是我能夠勘深到的深度。
「臉上,擦擦。」
一方雪白的絲帕忽然伸到我跟前,他抿了抿嘴,以極低的聲音說道。等我回過神來,他又把頭低了下去,擺明了想粉飾太平的樣子。我極少見到他在我面前會有這麼樣的舉動,壓根就不想讓他迴避過去,便就兩眼死盯著他,拿著帕子在臉上無意識的一陣擦拭。
「是這裡。」他想必是看不過眼,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左耳下。「弄污糟了。」
我順著他指的地方擦了擦,他又搖頭,終於是嘆了口氣,把帕子握在手裡湊向我臉頰。
那帕子甚柔軟,他動作也很輕柔。寬大的袖口裡飄來淡淡的梔子花的香味,像清風一樣沁入我心脾里。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用這種山野的花香薰衣服,雖然我喜歡這味道,曾經還在窗戶下種過一株,後來死了的時候我還頗傷心了一回,但這花實在與牡丹芍藥等完全不是同一類,他整日地混在母親身邊,居然沒被她的貴族式生活習慣同化,這實在少見。
我情不自禁伸長脖子往他衣袖上湊了湊,以便更近地聞那香味。他卻嚇了一跳,伸長的手臂被針扎了似的收了回去,令到陽光下我落在地上的側影看起來頗像只正準備偷吃的老貓。
他的目光深沉如海如夜,我一時扎進裡頭出不來。
「娘娘……」他微啟齒,把眼緩緩垂下,伸手扶住我因久站而微晃的身子。
我怔怔地由他隔著兩尺距離地這麼扶著,剎時間以往種種譬如煙消雲散,不知不覺已消失了鬥氣的心腸。
「娘娘!」
我們正沉默著,曉風曉雪突然從竹林那頭小跑出來,帶著驚疑之色打量四周。
我立時把身子站直,移開微燙的臉咳嗽了兩聲,「亂瞧什麼呢?」
「娘娘,」她們好像根本沒在意我們剛才的暗潮湧動,走過來與董偃略施了施禮,回頭向我時仍然是那副驚色:「剛才是誰在這裡?」
我張了張嘴,說:「還能有誰?不就是我們兩個?」
「不是!」曉雪急道:「剛才我們從那邊繞過來,看見有個人鬼鬼祟祟地在這裡的,看模樣是個宮女。我們覺得奇怪,以為是因為別的什麼事在這裡,便就在外頭喊了聲,誰知她見到我們就慌慌張張地走了。你們一直沒發現?」
我提了口氣悶在喉嚨,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們可瞧清是哪個宮裡的宮女?」董偃默了默,開口問道。
曉風搖頭:「就是隔得太遠,瞧不真切,所以才來問你們。若知道是哪一個,看我們不把她給揪出來甩兩耳刮子,居然敢窺視皇後娘娘,在宮裡還有這等好奇心,她莫非活膩了!」
她與曉雪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叉起腰來。
我莫名覺得沒這麼簡單,若說是好奇,甘泉宮裡全都是有一年以上資歷的老宮人當值,不可能還會有不知分寸的小丫頭對**擁有如此大的好奇心。二來我跟董偃方才雖是有些小接觸,但總算還不算太逾矩,前後時間也並不長,無論如何也夠不上讓人猜疑的地步。
可若是有人故意窺視我的話,我又實在想不出來此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當皇后這大半年裡,自認還沒有為禍過宮人們半個手指頭,也從沒跟人玩過什麼心機,斷不至於令她們起心想滅我的口。
我下意識步出門檻往外望了望,這一處地處偏僻,平時並無人行走,此時曲廊下只有三兩個宮人在假山石旁說話,看起來並不像是有意在此逗留的樣子。
「你莫不是看錯了吧?」我回頭望著曉風。
曉風一跺腳,頓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娘娘,我是那種亂說話的人嘛!」
我想也是。我手下這四個丫頭辦事甚穩妥,我敢擔保哪怕是有人把刀架在她們脖子上,她們也絕不會跟我說出半個捕風捉影沒有根據的話來。
「只怕事非偶然。」良久未出聲的董偃望了望門外,這時忽然說道。我偏頭看他,他低了頭又道:「娘娘還是先回殿吧,腿上的傷……還請當心。」
我驚訝地抬起頭,竟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我腿上落了傷。
然而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已經彎腰退出了廊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