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茶中劍(一)
吳尚道與玄玄姜公勝算是舊識,與青城也多有聯絡,現在太清宮裡五主十八頭就有大半都是青城道士。至於峨眉,一向低調,苦竹道長雖然劍術通玄,卻以好好先生聞名於世。若說玄玄前來,吳尚道還能猜個大致,苦竹也來卻讓吳尚道都摸不著頭腦了。
不過兩人都是玄門名宿,吳尚道不敢託大,當下帶了門人弟子出宮前迎。姜公勝與苦竹帶了五百門人,陣勢自然不小,上山走得慢些也是常禮。兩邊人在半山亭相遇,當下作揖問安,行禮如儀。
理誠分派道人引了青城峨眉弟子前去別院安頓奉齋,瘋癲二道與二位真人打了招呼,借口料理山中俗務便告退了。吳尚道獨自陪著兩位高真自往碧墅奉茶安坐。
苦竹與玄玄年紀相若,也是一般鶴髮童顏,身體清長。他倒是沒有蓄鬚,嘴邊一圈銀白,常帶笑容,若不是一身道袍威儀,這股清淡平和就和鄉野塾師一般。玄玄這次出來,身背重劍,劍匱上也錄著《太霄琅書經》,其中用重筆描出一句「人行大道,號曰道士」。果然是劍仙風範。
苦竹道長拄杖輕點,落座后也不放倒,反倒橫於膝上。吳尚道親手斟茶,掃了一眼,見那拄杖通體碧綠,泛著竹香。其中有一節磨得光滑,劍氣微泄露,原來這便是苦竹道長的用劍。
玄放下劍匱,沉聲微笑。
「嫩芽。」吳尚道隨口接道。
「綠青枝。」苦竹道長也接了一句。
「善水為湯。」
「香味漫雙頰。」
「醉倒青城高真。」
「迷死峨眉散仙家。」
「碧墅垂鉤度日靠它。」
「滋潤金丹護鼎不倒塌。」
三人一人一句,竟搭出個詩塔來,不由相顧大笑。
苦竹道長輕輕撫摸膝頭翠綠長劍,搭手笑道:「貧道此來是負荊請罪的,不想得宮主如此招待。慚愧。」
「真人不可折煞學生。」吳尚道連忙避過。
「前些日子,我純陽宮廣邀玄門高真,大興呂祖升天法會。百密一疏,竟沒給道友發出請柬,還請勿怪為幸。」苦竹道長直言道。
吳尚道見他神情坦蕩,不似作偽,方才道:「小子當日不過是無名後學,身為呂祖法裔,本當親上寶山,怎奈俗事纏身,不敢打攪眾神仙清修。」
玄玄爽朗一笑,道:「兩位神仙莫要做俗人姿態了。那些小娃巴巴等著法會只是為了切磋末技。我等修真,何時何地不能神交?倒為這等事掛齒?」
「道友所言不假。」苦竹笑道,「貧道對吳道友故事多有所聞,聽聞道友也走劍修一路,今日借玄玄道友大旗,特來討教。」
「學生的劍術,」吳尚道苦笑道,「實在不知如何示人。」
「敢問吳道友劍法師承何家?」玄玄對吳尚道並不瞭然,只是見自家掌教與吳尚道平輩論交,似乎頗為熟稔,方才高看一眼。
吳尚道的劍術卻是學自瘋道給的,幻中由子列子親傳,想來與金蓮正宗關係匪淺。眼下立足未穩,貿然拉出金蓮正宗的名頭來多有不便,便道:「學生不曾學過劍仙一路,只會些粗野劍術罷了。」
「世間唯有大道,豈有不在道中的劍術?」苦竹微微笑道,「且由貧道演劍一舞,請吳道友斧正。」
吳尚道這才知道苦竹的誠意之深。修為到了他們這般地步,再精妙高深的劍法都能過目瞭然。名為請教,實則傳授。無論吳尚道學的哪一家哪一派,能夠得見苦竹這樣的高真演劍,必然受益匪淺。
玄玄面沉如水,見苦竹緩步走向院中,不由感嘆一聲。這聲感嘆卻不是別的,苦竹劍術通玄,手持竹劍渾入自然,僅僅幾步,將這劍意收攏身周如束寬衣博帶一般。
苦竹竹劍輕點,劍氣勃發,卻不離身一尺。無形的劍氣匯聚周身,如有實質,竟連射在身上的陽光都扭曲了一般,變得如夢似幻,七彩繚繞。吳尚道這才知道劍仙修行絕非輕易,自己與恆山的人交手,只是愚夫之爭,真正的劍仙一流卻是連見都沒見過。當下收斂心神,凝神靜觀。
峨眉劍法傳說得自呂祖親傳,劍意講究逍遙飄逸,靈動貴正。較之洒脫率性,大開大闔的青城劍法,峨眉劍法更像是道士的劍術。院中的苦竹道長束縛劍氣,演繹劍意,青佈道袍在劍影中如蝴蝶一般翩翩飛舞。吳尚道看得神遊物外,恍惚間如痴如醉,彷彿將每個轉瞬都應在了心裡,實際上卻是過目則忘。
水沸三巡。苦竹道長還劍入鞘,氣定神閑,緩緩走回廬中。剛才他演劍之地,赫然是兩個漩渦,竟將周圍的塵土聚在腳下,被劍氣漩成了這麼個形狀。看似劍氣瀰漫,劍意席捲整個庭院,實際上苦竹卻是連腳步都沒挪過。
「獻醜。」苦竹微笑落座,取了茶喝了一口。
吳尚道這才醒了過來,嘆道:「劍仙一途,果然玄奧,與金丹大道也是絲絲入扣。」
玄玄笑道:「一個祖宗,還能生出兩樣人來?」
苦竹也道:「都說吳道友以性了命,還請指教。」
吳尚道略一沉思,心道:「既然有心普傳,何必還藏著?不如今天就說開去。」一念及此,當下道:「性命之學,中正之道也。中正之道,在儒謂之中庸。在釋謂之一乘。在道謂之金丹。實乃三教一理。我學以盡心窮理為要,靜定觀心之中,借外葯了命,用內葯明性,說破了便是如此而已。」
玄玄與苦竹相顧一眼,暗道:竟然是要囊括三教,自成一家?
「道友。」玄玄正色道,「祖師有雲,借假修真。不知嶗山所借為何?」
「大道施行,旁門三百,門門可得正果。」苦竹也道,「不知道友所修哪門?」
吳尚道倒了一巡茶,心中盤算。自己固然應事入化,門人卻是資質中庸,不給他們一個門,怎麼能夠登堂入室?當下亂世,借劍入道頗為主流,但不可普傳,一旦所傳非人,實在罪過。
「欲知不死長生理,太極無華此門中。」吳尚道突然沒頭沒腦說道。二位高真同時一愣,轉而又見吳尚道起身道:「二位皆是劍里神仙,還請指教。」
說罷行雲流水步入院中,呼吸清靜,喚出乾陽劍,不偏不倚立了個門戶。吳尚道一念不興,御劍畫圓,口中朗誦道:
「寶香初焚穢氣盪,
丹室內外臻吉祥。
扣齒演音鳴天鼓,
精津淑漱降真常。」
二人聽了大奇,心道:「這聽著不似劍法,倒像是丹訣。」
只見吳尚道身體如一,雙手翻轉,動作緩慢,輕柔騰起不帶風,分分合合不離身。手中乾陽劍圓周而動,如畫天圖。腳下絲履輕轉,似仿太極。雖然沒有淋漓劍氣,卻有蓬勃道炁,讓觀者心曠神怡。
「太極翻轉摶水火,蜻蜓點水三番過。」吳尚道嘴唇輕啟,聲音卻隨著道炁傳播出去,竟渾厚異常。
「鼎沸蟹目妙造化,龍噴玉唌大玄機。」
乾陽劍似抬若降,門戶自守,劍意所至,茶香盎然。苦竹與玄玄面面相覷,這哪裡是演劍?明明是斟茶啊這吳道友到底是在演劍法,還是在傳茶藝?
就在他們疑惑之時,吳尚道已經步轉如風,似緩實急,一點劍尖送到四方,身形飄搖,如臨風踩浪,如春雨搖落。
「翻江蹈海不見浪,萬物澄清始得真。澎湃未聞谷有風,萬川歸海點明燈。」吳尚道傳出一聲長嘯,竟將二十八字真訣化在嘯聲之中。苦竹與玄玄精神一震,彷彿看到吳尚道輕抬虛無步,竟將漫天驚濤駭浪踩了下去。
「諸天景仰無顏色,主復為客客為主」吳尚道劍轉周身,雙手抱球,迎而不往,送而不滯。簡簡單單三五招式,演化出太極轉動,泠然無物的境界來。
「滌塵見玄覽,沉香可潤丹。降火封爐今已醉,謝茶歸位百歲翁。」吳尚道人隨劍走,虛實夾雜,一切不以迎敵為要務,萬般只求煉己當圭臬。
這麼一套糅合了太極劍與茶道的劍法,果然讓兩位劍術宗師耳目一新。尤其是玄玄,只好似回到了山外山上,看著那快「劍非劍」的匾額,恍然入定。吳尚道倒了殘茶冷湯,又斟了一盞給苦竹,自己卻回憶起當年師父泡茶的感覺來。
過了良久,姜公勝方才如夢初醒,搖頭道:「掌教老爺要貧道率門下五百劍生前來相助,卻是班門弄斧了。」
「還要多謝掌教。」吳尚道對著姜公勝行禮,姜公勝安然受了。他這是替青城掌教受禮,理所當然。
當日吳尚道請燕赤俠回青城其實就是去求援的。門下弟子大多沒有武藝傍身,自己又要去捅馬蜂窩,若是不找奧援,實在有莽撞之嫌。青城山倒是大方,直接派了一個宗師帶著五百高手前來相助。嶗山上的道人有一個算一個,恐怕都不足五百之數。
苦竹回味了吳尚道的劍法,不由奇道:「道友這劍法奧妙,非常人能言盡。只是,為何其中有幾招卻和我峨眉的迴風劍神似?」
吳尚道靦腆一笑:「剛才學生心有所感,便將道長的劍術化了進去,還請見諒。」
苦竹玄玄這才知道,剛才那大智若愚,持中守一的劍法竟然是吳尚道新創的,對他的感觀又高了一層。二人都是劍術宗師,知道這劍法草創,又不是先人所傳,有意提攜,當下與吳尚道比劃論劍,將這似茶如劍的劍術拆拆合合,又添了些許精妙招式,卻都是世間罕見,古意盎然的。
吳尚道到底不是專攻劍修的,只有一個囫圇概念,哪能像二位宗師一般信手拈來。二人歷世數十年,什麼劍法沒見過?當下循著吳尚道的本意,在招式的粘聯承轉上又大下功夫,轉眼就將這新生的茶劍貼補得骨肉均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