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們時代的民間傳說——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前期發展史
這個故事,既是真事,又是寓言,同時也是我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folklore(民間傳說)。
我生於一九四九年,一九六一年上中學,一九六七年進大學,並在那場翻天覆地的騷亂中迎來了二十歲。因此我們絕對是六十年代的產兒,在一生中最易受傷害、最不成熟、故而最為重要的時期滿腑滿肺吸足了六十年代桀驁不馴的空氣,自然命中注定般地陶醉其中。從「大門」到「甲殼蟲」再到鮑勃·迪倫,所有BGM[1]一應俱全。
六十年代那個年代,確乎有某種特殊的東西。如今回想起來這樣想,即使當時也這樣認為,認為此年代不同尋常。
我既非耽於往事,也不是在炫耀自己成長的時代(到底有誰一定要炫耀某個時代呢?那又有什麼用呢?),我只是將事實作為事實記述下來。是的,那裡邊確乎有某種特殊的東西。當然——我是這樣認為——那裡邊的東西本身算不上什麼希罕物。時代旋轉產生的熱量,堂而皇之的誓言,某種東西於某一時期展現的某種有限的輝煌,倒窺望遠鏡般的宿命式焦躁,英雄與惡棍,陶醉與幻滅,殉教與變節,概論與專論,沉默與雄辯,以及忍無可忍的等待,等等,等等——凡此種種,哪個時代都屢見不鮮,現在也比比皆是。但在我們的時代(請允許說得誇張點兒),此類東西是以能一一取諸手中的形式出現的。一個個就放在擱板上。即使現在拿在手上,也沒有故弄玄虛的廣告,沒有堪可利用的相關信息,沒有優惠券沒有旨在提升品質的買賣選擇權——沒有這種啰啰嗦嗦黏黏乎乎的附屬物。更沒有成捆遞過來的操作指南(喏,這是初級使用說明書,這是中級的,這是高級別實踐用的。還有,這是連接主機的操作說明……),我們因之得以簡單地拿在手裡,帶回家去,就像在夜市上買小雞。一切簡單得很,大可我行我素。想必那是通行如此做法的最後時代。
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前期發展史。
談一下女孩,談一下已裝備了幾乎嶄新的男用生殖器的我們同當時還是少女的她們之間那兵荒馬亂的、愜意而又凄婉的性方面的關係。此乃話題之一。
先談處女性(「處女性」這一字眼使我聯想到天朗氣清的春日午後的原野。你呢?)。
在六十年代,處女性所具有的意義大於現在。依我的感覺——當然沒有抽樣調查,只能粗線條地說——我們那代人裡邊,二十之前便不再是處女的女孩估計也就佔總數的五成左右,至少我周圍的比率大體如此。也就是說,近一半的女孩還蠻看重處女性這個勞什子,至於是否出於自覺倒說不清。
如今想來,我們那代人中的女孩的多數(未嘗不可以稱為中間派)無論結果上是處女與否,內心大概都有很多困惑來著。表面上似乎既不將處女性視為至寶,卻又不能幹脆宣稱那東西純屬無聊何必犯傻。所以,最終——照實說來——屬於勢之所趨的問題,就是說要視情況視對象而定。我以為這是相當穩妥的想法和活法。
在上述較為沉默的多數派女孩左右兩邊,存在著自由派和保守派。視性交為體育鍛煉的女孩有之,堅定認為婚前應是處女的女孩有之。男人之中也有非處女不娶者。
任何時代都不例外——有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價值觀。不過六十年代和與之相鄰接的年代的不同之處在於:如果讓那個時代順利發展下去,其價值觀的差異很可能在什麼時候得到彌合。我們對此堅信不疑。
閑話休題。
以下是我一個熟人的故事。
我和他高中同班。一句話,這小子無所不能。功課門門好,體育樣樣行,待人親切熱情,又有領導才幹。長相雖算不上英俊,但眉清目秀,很討人喜歡,當班委理所當然。且語聲朗朗悅耳,辯論滔滔不絕,連唱歌都夠厲害。每次班上開討論會,最後都由他發表總結性意見。意見當然遠遠談不上獨創性,但到底又有誰會在班級討論會上尋求獨創性意見呢!那種場合我們所尋求的,無非儘早——反正越早越好——散會罷了。也巧,只消他一開口,散會時間就到。在這個意義上,他真可以說是個寶貝人物。世上很多場合需要的並非什麼獨創性,或者說相比之下這樣的場合多得多。
同時他還是個對紀律和良心懷有敬意的人。自習時間每有人大聲喧嘩,他都會心平氣和地予以提醒。無可挑剔。但如此人物的腦袋裡究竟想的什麼,卻是無從想象的。有時我很想把那腦袋從脖子上卸下來搖晃幾下,看有什麼聲音發出。不過他在女孩中間極有人緣,每當他在教室里霍然立起說什麼時,女孩們全都以由衷欽佩的眼神朝他看去,遇到難解的數學題,她們必去問他。人緣至少比我多二十七倍。總之就是這樣一個人。
大凡上過普通公立高中的人,肯定知曉現實中是存在如此類型的人的。哪個班都有一兩個,若沒有,這個班勢必運轉不靈。我們通過長期學校教育自然而然地掌握了種種生活常識,不得不承認和接受——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共同體中存在如此類型人物也是其中我所學到的一個智慧。
不用說,從個人角度說我是不大中意此類人物的,不對脾性。怎麼說呢,我寧肯喜歡不健全的、更有存在感的人。所以,儘管同班一年,但根本沒打交道,甚至搭話都幾乎沒有。我同他第一次像樣地交談,是大學一年級暑假的事。兩人同去一個培訓站學開車,在那裡見了幾次面,等待時間裡還一起喝茶來著。汽車駕駛技術培訓站那種地方實在——不是開玩笑——無聊透頂,無論哪個熟人,只要有熟人就想聊一聊。聊什麼自是不記得了,反正沒留下不好的印象。其實好壞都沒什麼印象,也真是不可思議(當然我在拿到駕駛執照之前同培訓員扭打起來,並巧妙地退出了培訓,所以我們的交往是很短的)。
此外在他身上記得的,便是他有個女朋友。是其他班的女孩,在全校也是屈指可數的美人。長得好,學習好,體育也行,又有領導才幹,班上每有討論會都由她做總結性發言。哪個班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孩。
一句話,天造地設的一對。
處處都能發現兩人的身影。午休時兩人經常並坐在校園一角談話,放學時經常搭伴回家。乘同一班車,在不同的站下。他在足球部,她在ESS(至今也不知道是否存在ESS這個詞,總之是英語會話俱樂部),活動結束時間不一致的時候,早結束的一方便在圖書館看書。兩人似乎有時間就在一起,而且總是說個沒完沒了。記得我還曾為此生出敬意:居然有那麼一大堆話可說。
我們(我和我所交往的一夥不健全的朋友)沒一個人拿他倆開玩笑,提都沒提起過,因為那根本沒有我等想象力涉足的餘地,那已經作為理所當然之物存在於此。美加凈先生與美加凈小姐——簡直是牙膏廣告。至於兩人想什麼幹什麼,我們更不懷有一絲一毫的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遠為富有動感的世界:政治和搖滾和性和毒品。我們鼓起勇氣去藥店買來避孕套,單手解乳罩的技術也掌握了。聽人說香蕉粉可以代替致幻劑,便弄來用煙斗吸。見到類似大麻的野草,就晒乾了捲成紙煙受用。當然沒有效果。不過這無所謂,一種慶典或祭奠儀式罷了。我們已被這些迷戀得如醉如痴。
在如此時期,有誰會對美加凈先生和美加凈小姐式的情侶有哪家子興趣呢?
當然,我們無知而又傲慢。我們全然不理解人生為何物。現實世界不存在什麼美加凈先生什麼美加凈小姐,幻想罷了。那玩藝兒只存在於迪斯尼樂園或牙膏廣告里。我們懷有的幻想也好他倆心中的幻想也好,程度上無非半斤對八兩。
那是他們的故事,不令人心曠神怡,也沒什麼啟示可言。但那既是他們的故事,同時又是我們本身的故事,所以,那就是民間傳說。
這是我從他口裡聽來的,且是喝著葡萄酒聊天聊到最後他突然道出的,因此嚴格說來恐怕不能算是真人真事。加上有的地方已隨聽隨忘了,細節要適當藉助想象來填補,另外有的部分為了不給實有人物添麻煩而有意識地(不過程度上完全不影響故事主線)作了改動,但基本情況我想是不錯的。因為,就算我忘了細節,他說話的調門兒至今也還是一一記得的。將一個人的談話整理成文時最關鍵的就是要再現其談話的調門兒,只要抓住調門兒,所述即是真事。事實也許有所出入,但仍不失為真事。事實上的出入甚至可以提高其真實性。相反,事實無一遺漏卻又全然不是真事的故事這世上也是存在的,而那類故事基本上百無聊賴,有時候甚至是危險的,反正一嗅味道就嗅得出來。
另一點要交待的是,作為故事的講述者他屬二流角色。說來奇怪,在別的方面那麼對他慨然關照的神明惟獨沒有給他講故事的才能(話又說回來,這種牧歌式技能在現實生活中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所以坦率地說,聽他講的過程中我好幾次差點兒打起哈欠(當然沒打)。有時跑題,有時在同一處兜來繞去,而且記起一段往事頗費時間。他將故事的斷片拿在手裡細細審視,直到認為準確無誤后才一個個依序排列在桌面上。然而那順序往往出錯,我作為小說家——講故事能手——要將一系列斷片前後排好,再小心翼翼地用強力膠粘在一起。
完全想不到,我同他相遇的地方竟是義大利中部城市盧卡。
中部義大利。
當時我借住羅馬一座公寓。妻正好有事回日本了,那時間裡我便一個人悠悠然乘火車旅遊,從威尼斯經維羅納、曼托尼、摩德納,順路到了盧卡。來盧卡是第二次。一座安靜優美的城市,城郊有家餐館的蘑菇甚是夠味兒。
世界真小。
晚上我們在餐館一起吃飯。雙方都隻身旅行,都很無聊。隨著年齡的增長,單獨旅行是很寂寞難耐的。年輕時不同,一個人也罷什麼也罷,去哪裡都樂在其中。但年紀大了不成,單獨旅行只最初兩三天還算開心,之後景緻便漸漸讓人厭煩了,人聲也漸漸刺耳了,一閉眼就想起不快的往事。在餐館吃飯也上不來興緻,等電車也覺得時間格外長,一次接一次看錶,外語也懶得開口。
所以,我想我們一瞧見對方都像舒了口氣。我們在餐館火爐前弓身坐下,要來上等葡萄酒,吃蘑菇,吃蘑菇面,吃蘑菇肉餅。
他是來盧卡採購傢具的。他經營一家專門進口歐洲傢具的外貿公司,當然獲得了成功。他一沒炫耀,二沒暗示(只是遞過一張名片,說開了一家小公司),但一眼即可看出他已把現世性成功握於掌中,身上的衣著、說話的方式、表情、舉止及其傳導的氣氛都在分明地說明了這一點。成功同他這個人簡直一拍即合,順理成章。
他說看了我的全部小說。「我覺得我和你大約想法不同,追求的東西也不同,不過能對別人講述什麼畢竟是件美妙的事。」他說。
地道的見解。「如果講述得好的話。」我說。
起始我們談義大利這個國家:列車時刻表馬馬虎虎啦,吃飯花時間太多啦,等等。怎麼引起的記不得了,總之到第二瓶基安蒂紅葡萄酒上來的時候,故事已經開講了。我不時應和著側耳傾聽。估計他早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卻從未如願。假如地點不是義大利中部小城舒舒服服的餐館,假如葡萄酒不是沁人心脾的八十三年陳釀,而爐火又正旺的話,故事很可能永無出口之日。
然而他開口了。
「我覺得自己這個人從來就枯燥無味。」他說,「很小很小時我就是個不會淘氣的孩子。總好像四周有一道圍欄,使得自己不能輕舉妄動。眼前總覺得有導軌似的,就好像一條標識齊全的高速公路,什麼往右拐啦前邊有彎子啦禁止超車啦,等等。只要循規蹈矩,肯定暢通無阻,無論什麼。只要那樣去做,大家肯定誇獎,肯定欣賞。小時候我以為大家都和我一樣有那種感覺,但後來發現不是的。」
他把葡萄酒瓶對著火光,注視了好一會兒。
「在這個意義上,我的人生、至少開頭那段是一帆風順的,沒有任何算是問題的問題。但反過來我卻沒辦法很好地把握自己生存的意義了。隨著一天天的長大,這種焦躁感愈演愈烈,搞不清自己在追求什麼。五項全能綜合症。就是說數學能、英語能、體育能,無所不能。父母誇獎,老師表揚,好大學也進得去,但弄不明白自己到底適合什麼、想幹什麼。大學選專業也是如此,選哪個好呢,根本摸不著頭腦。上法學院好呢,還是工學院好呢,或者醫學院好呢,哪個都無所謂,哪個都手到擒來。卻沒有正合心意的東西。這麼著,就按父母和老師說的進了東大法學院,因為聽說這個再穩妥不過了。沒有明確的目標啊。」
他喝了口葡萄酒。「記得我高中時代的那個女朋友?」
「是姓藤澤吧?」我好歹想起。把握不大,結果說對了。
他點了下頭。「是的,藤澤嘉子。就她來說也是這樣,我喜歡她,喜歡同她在一起說這說那。我可以把自己心裡的東西全部告訴她,她也完全理解我說的一切,怎麼說也說不完。那實在妙極了,因為遇到她之前,我沒有能說得上話的朋友,一個也沒有。」
他和藤澤嘉子可以說是精神上的雙胞胎。兩人的成長環境驚人地相似。兩人都相貌端莊、成績出眾,天生當領導的料,班上的超級明星。雙方都家境寬裕而父母失和,且都是母親年齡稍長,父親有外遇,常不回家,沒離婚只是因為顧忌面子,家裡又都是母親當家。無論幹什麼,大家都認為他倆理應佔盡風光。兩人都沒交上知心朋友。人緣固然有,但交不上朋友,不知什麼緣故,想必普通的不健全的人都要找同自己一樣不健全的人做朋友。他倆總是形單影隻,總是被迫繃緊神經。
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兩人要好起來。兩人相互交心,很快成了情侶。時常一起吃午飯,一起回家,一有空就並肩交談。要談的話堆積如山。星期天一起做功課。兩人在只有兩人的時候心情最為舒暢,完全心心相印。他們百談不厭,說的都是迄今為止懷有的孤獨感、失落感、不安感以及某種類似夢幻的東西。
兩人開始一星期來一次性愛撫。場所大體是在某一方家裡。哪一方家裡都幾乎沒人(父親不在,母親事多出門),機會容易得很。他們的規則是不脫衣服,並且僅用手指。如此貪婪地緊緊摟抱十或十五分鐘,之後把椅子擺在同一張桌前一起看書學習。
「好了,這樣可以了吧?差不多就看書吧!」她邊整理裙擺邊說。兩人的成績不相上下,學習起來如同做遊戲。解數學題時比賽誰花的時間短。學習對於他們完全不是負擔,差不多成了他們的第二天性。實在快樂得很,他說,也許有人以為我們犯傻,不過真是快樂,這種快樂,恐怕只我們這樣的人才領略得到。
但是,他對眼下的關係並不完全心滿意足。他感到有所欠缺。是的,他是想同她睡。他需要真正的性愛。「肉體上的一體感,」他這樣表述道。他認為有此必要,認為這樣兩人可以更加釋然,更能息息相通。對他來說,此乃情感發展的必然趨勢。
不料她對此是從截然不同的角度看待的。她抿起嘴唇,輕輕搖頭。「我非常喜歡你,但婚前我想一直是處女。」她以沉靜的語調說道。無論他怎樣費盡唇舌,她都聽不進去。「我喜歡你,非常,可那和這完全是兩碼事,對我來說界線清清楚楚。是對你不起,忍耐些吧,求你了。若是真喜歡我的話,是可以忍耐的吧?」
「給她這麼一說,只能尊重她了。」他對我說,「那是生存方式問題,沒辦法死求活磨。我本身倒不怎麼拿處女不處女當回事,即使結婚對象不是處女,我想我也不會怎麼介意。我既不是觀點激進分子,又不是想入非非的浪漫派,可也並非什麼因循守舊,只是講究現實而已。處女也罷非處女也罷,對於我算不上重要的現實性問題,重要的是一男一女能真真正正相互理解,我是這樣想的。但終歸是我的看法,不能強加於人。她有她描繪的人生場景。所以我忍耐了,一直把手伸到她衣服下面弄來弄去。大體怎麼回事你明白吧?」
我說大致明白。我也有些記憶。
他紅了下臉,淡淡一笑。
「那樣也並不壞。問題是如果那樣止步不前,我就永遠都不能得到徹底休整。對我來說,那不過是懸在半空中的東西。而我需要的是毫不遮掩地同她融為一體:擁有和被擁有。想得到這樣的證明。當然性慾也是有的,但不光是性慾。我說的是肉體上的一體感。出生以來我還一次都沒體驗過這種一體感。我總是孤單單的,而且總在某種圍欄中戰戰兢兢。我想解放自己,覺得只有解放自己才能發現過去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自身的本來面目,覺得只有通過同她徹底結為一體才能拆除一直限制自己的圍欄。」
「但是沒成?」我問。
「嗯,沒成。」他定定地注視了一會爐膛里燃燒的柴,眼神出奇地獃滯。「直到最後都沒成。」他說。
他也認真考慮過和她結婚,並果斷地提了出來:「大學畢業咱們就結婚,毫無問題,婚約當然提前辦。」她默默地盯視了一會他的臉,隨後漾出微笑,笑臉真是燦爛無比,顯然對他的提議感到歡喜。但那微笑同時也帶有幾許凄寂,又顯得臨陣有餘,彷彿一個諳於世故之人在聽取毛頭小夥子不成熟的所謂正論,至少當時他是這樣感受的。「跟你說,那不行的。我不能跟你結婚。我要跟年長几歲的人結婚,你要跟年小几歲的人結婚的,這是世間的一般潮流。女人比男的成熟早,要早老化的。你還不大懂得世間是怎麼回事。就算我們大學畢業馬上結婚,也肯定順利不了。我們肯定不能長此以往。當然我喜歡你,除了你,生來我還沒喜歡過別人,但那和這是兩碼事(那和這是兩碼事成了她的口頭禪)。我們現在是高中生,還受到種種樣樣的保護,但外面世界不是這樣的,廣大得多,現實得多,我們要做好準備才行。」
他覺得他可以理解她說的意思。和同代人相比,他也同樣是個想法現實得多的人。若在別的場合作為概論來聽,他也可能予以贊同。可是這並非概論,事關他本身。
「我想不通,」他說,「我非常愛你,想和你結合在一起。這是明擺著的事,對我至關重要。即使含有同現實不符的部分,坦率說來,我認為也不是大不了的問題。我就是這樣喜歡你、愛你。」
她再次搖頭,像是表示無奈,然後撫摸他的頭髮。「關於愛我們知道什麼呢,」她說,「我們的愛還沒接受任何考驗,我們還沒履行任何責任,我們還是孩子啊,無論我還是你。」
他無言以對,只是一陣悲哀,悲哀自己無法衝破四周的圍欄。直到剛才他還以為那圍欄是保護自己的,然而它此刻在阻礙他的進程。他感到軟弱無力。自己還能做什麼呢?他想,恐怕要永遠關在這堅不可摧的圍欄里,在裡面虛度年華。
結果,這種關係兩人一直保持到高中畢業。在圖書館碰頭,一塊兒用功,穿著衣服愛撫。看上去她對兩人關係的不健全性絲毫不以為意,或者不如說似乎在賞玩這種不健全性。身邊的人也深以為兩人的青春鋪滿陽光。美加凈先生和美加凈小姐。困惑和悵惘始終藏在他一個人心裡。
一九六七年春他考取東大,她進入神戶一所有檔次的女子大學。作為女大誠然一流,但以她的成績,這一選擇略嫌不足。只要她願意,進東大都不在話下。但她沒有報考,認為沒必要。「我不是特想學習,又不想進大藏省。我是女孩子,和你不同。你是要一路向上的,可我往後四年想輕鬆輕鬆,喏,就是想喘口氣。結婚後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是吧?」
這點很讓他失望。他本想一起去東京重新磨合兩人的關係。也這樣說了:去東京上大學。但她還是搖頭。
大學一年級暑假他返回神戶,每天同她幽會(我就是這年暑假在開車培訓站碰上他的)。兩人坐她開的車去了好些地方,和過去一樣相互愛撫,但他不能不意識到兩人之間已開始出現某種變化,現實的空氣已開始悄無聲息地湧入其間。
也不是說有什麼具體的戲劇性變化,或者莫如說太缺乏變化了。她說話的方式、衣裝的樣式、話題的選擇、這方面的見解——同過去幾乎一模一樣,但感覺上他好像已經無法如以前那樣融入那個天地了。有什麼不對頭,就像在一點點失去振幅的過程中猶然持續的重複行為。其本身並不壞,但方向把握不住。
大概是自己變了吧,他想。
他在東京的生活是孤獨的。大學里也沒交上朋友。街道亂糟糟髒兮兮的,吃的不合口味,人們講話粗俗——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因此在東京期間他一直想她,晚間一個勁兒悶在房間里寫信。她也回信(儘管數量比他少得多)。她詳詳細細地寫了自己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左一遍右一遍反覆讀這些信,心想,倘若她不來信,自己腦袋怕是早出故障了。他開始吸煙,開始喝酒,甚至不時曠課。
不料暑假迫不及待地返回神戶一看,很多東西都已令他失望。也真是不可思議,離開這裡不過三個月,卻觸目所見無不顯得土裡土氣,死氣沉沉。同母親的交談無聊得要死。在東京時原本那麼令他懷念的四周景緻看上去也衰敗不堪,神戶城也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村鎮而已。他懶得跟別人談話,從小常去的理髮店也讓他感到窒息。就連曾經天天領狗散步的海岸也顯得冷冷清清,觸目皆是垃圾。
同她的會面也沒使他振作起來。每次見完面回家他都一個人冥思苦索:到底什麼出問題了呢?他當然還在愛她,愛的心情絲毫未變。但僅此是不夠的,他想,總得想個辦法才行。熱情這東西在某一時期是以其本身的內在力量行進的,但不會永遠持續下去。若不在此想出辦法,我們的關係也遲早要走到盡頭,熱情也可能窒息而死。
一天,他再一次提起久已凍結的性愛問題,打算作為最後一次。
「三個月時間裡我一個人在東京始終考慮你來著。我想我是非常愛你的,離得再遠也一樣。問題是長久分離,很多事情都變得讓人惶惶不安,憂鬱的心情有時飛速膨脹開來。人這東西獨處時是十分脆弱的。你肯定不理解。這以前我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待過,的確不是滋味。所以我希望你我之間能有一條實實在在的類似紐帶的關係,希望獲得即使天各一方也緊密相連的自信。」
但她仍舊搖頭,爾後嘆了口氣,吻他一下,吻得極其溫柔。
「對不起。可我不能把我的初次給你。這是這,那是那。凡我能做的什麼都可以,只是這個不行。你若是喜歡我的話,就別再提這件事了,求求你。」
但是他重新提起了婚事。
「我班上也有人訂了婚,兩個。」她說,「但對方都有正正規規的工作。所謂訂婚就是這個樣子的。結婚是一種責任,是自立並接受別人。不負責任什麼都得不到的。」
「我負責任。」他斬釘截鐵,「我已進了好大學,往後也能取得好成績。這樣,無論公司還是政府部門都能進去。什麼都做得到。我準備以最好的成績進入你喜歡的地方。什麼都做得到,只要我想做。問題到底在哪裡呢?」
她閉上眼睛,頭靠車座後背,默然良久。「我害怕。」說著,她雙手捂臉哭了起來。「真的害怕,怕得不得了。人生可怕,活下去可怕,幾年後必須走上社會可怕。你為什麼就不明白呢?為什麼一點都不開竅呢?為什麼這麼欺負我呢?」他抱住她。「有我在就不可怕。」他說,「其實我也怕,和你同樣怕。但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能勇敢地幹下去。你我齊心合力,什麼都無所畏懼。」
她搖頭道:「你不明白的。我是女人,和你不一樣。你不明白這點,根本不明白。」
往下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她一味地哭泣不止,哭罷說出了一番匪夷所思的話來:
「我說,萬一……萬一我和你分手,我也會永遠永遠記著你的,真的,絕不會忘。我真的喜歡你。你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和你在一起非常開心,這你也知道吧。只是那和這是兩碼事。假如這方面你想得到什麼許諾的話,我可以許諾:我和你睡。但現在不行。要等我和誰結婚後和你睡。不騙你,一言為定。」
「當時我完全搞不清她究竟想說什麼。」他望著爐火說道。男侍端來主菜,順便往爐里添了柴,火星「嗶嗶剝剝」四下濺開。鄰桌一對中年夫婦正在專心挑選餐后甜食。「莫名其妙,簡直是謎。回到家想起她說的話,又一一琢磨一遍,但我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她的想法。你明白?」
「就是說,以處女結婚,婚後再無須處女了,和你偷情也不礙事,所以叫你等到那時候——是這個意思吧?」
「大概是那個意思吧,也只能那樣猜想。」
「想法固然離譜,但道理上基本講得通。」
他嘴角漾出了笑意:「你說得對,道理上基本講得通。」
「以處女結婚,當人妻偷情,很像過去的法國小說,就差沒有舞會和女僕之類了。」
「不過,那倒是她能想到的惟一現實性對策了。」他說。
「可憐!」我說。
他看我的臉看了好一會,之後緩緩點頭。「可憐!真是那樣,你說的那樣。你是真的明白啊!」他再次點頭,「現在我也覺得是那樣,我也終究增加歲數了嘛。可那時不那樣認為,還不過是個孩子,人的內心的一個個微小震顫,在我還完全理解不了,只知道吃驚。老實說,真的差點兒驚個倒仰。」
「明明白白。」我說。
接下去我們默默吃了一陣子蘑菇。
「預料之中的事了。」稍頃,他說道,「最終我和她分手了。也不是哪方提出才分手的,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終止的,靜悄悄的。我也好她也好,肯定都累了,不再想維持那種關係了。以我的眼光看,她那活法——怎麼說呢——好像有些違心。不,不對,準確說來,她本應活得更為像模像樣些的,我感覺。我想我是為此而多少失望的。滿腦袋都是什麼處女啦、結婚啦,她本該把這些丟開,更為地道地歡度人生的。」
「不過,我想她只能那樣活。」我說。
他點下頭。「是啊,我也那樣想。」他切開厚墩墩的蘑菇,放進嘴裡。「沒有彈性。這點我看得出。連根拔了出來。我也險些那樣來著。我們從小就一直被人驅趕,趕我們快走、快走。也是因為有那種半生不熟的能力,就聽命緊走慢走。但整個人的成長跟不上去,以致有一天連根拔了出來,包括道德觀念。」
「你不至於吧?」我問。
「我想我總算越過去了。」他略一沉吟說道,然後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和她分手后,我在東京找了個戀人。女孩子不錯,我們同居了一陣子。說實話,同她交往當中沒有和藤澤嘉子在一起時那樣的心弦震顫,但我還是非常中意那個女孩。我們相互理解,能夠推心置腹。從她身上學了不少東西,例如所謂人生是怎樣一種存在,具有怎樣的光點和怎樣的弱點等等。也交上了朋友,政治上的興趣也有了。倒不是我整個人一下子變了。我這人一向講究現實,現在怕也一樣。我不寫小說,你不進口傢具,如此而已。但我在大學里懂得了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現實性,懂得了世界很大,存在著形形色色的平行的價值觀,而且不需要什麼優等生。就這樣走上了社會。」
「並且成功了。」
「算是吧。」說著,他不無羞赧地嘆息一聲,繼而用盯視同謀一般的眼神看著我:「和同代人相比,我的收入的確高一大截,客觀說來。」說罷,又沉默有頃。
但我知道故事並未到此結束,便一聲不響地等待下文。
「自那以後一直沒見到藤澤嘉子。」他繼續道,「一直!大學畢業出來,我進入一家貿易公司,在那裡幹了五年,外國也派駐過,每天很忙。聽說她大學畢業兩年後結了婚,是母親告訴的。沒問對方是誰。聽得這個消息我第一個念頭是:她果真直到結婚都是處女不成?想的首先是這個。稍後有點傷心,第二天就更傷心了,覺得很多很多事情都一去不復返了,就像門永遠在背後關上一樣。也難怪,畢竟我真心真意喜歡她來著,作為戀人同她交往了四年之久。我——至少我這方面——甚至考慮到了結婚。她佔據了我青春時代極大的一部分,傷感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還是祝福她,真心祝福。因為——怎麼說呢——對她有點放心不下來著,那孩子有很脆弱的部分。」
男侍撤去我們的盤子,送來裝有甜食的微型四輪車。我們說不要甜食,要了咖啡。
「我是晚婚。結婚時三十二。所以藤澤嘉子打來電話時我還獨身,二十八吧,大概。想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剛從那家公司辭職出來獨立了。求父親擔保,貸款辦了一家小公司,因為我看準進口傢具市場絕對有前景。但萬事開頭難,一開始不可能一帆風順。交貨滯后,貨物積壓,倉庫租金增加,催還貸款。說老實話,累得我有些失去信心了,該是人生中最為黑暗的年月。正當那時候她來了電話,不曉得怎麼查到我電話號碼的。電話晚上八點打來,馬上聽出是藤澤嘉子的聲音。那東西是忘不掉的。讓人懷念吶,懷念得不得了。也是因為情緒處於低潮,舊日戀人的聲音聽起來感到格外寬慰。」
他像想起什麼似的目不轉睛地看著爐里的薪火。注意到時,餐館里已座無虛席,到處是人們的笑語聲和餐具的相碰聲。客人看上去幾乎都是本地人,多數人對男侍直呼其名:朱賽佩!帕奧羅!
「不知她是從哪裡打聽的,對我的情況居然了如指掌,還獨身也好,長期駐外也好,一年前辭職獨立也好,一清二楚。『別擔心,你肯定會幹得好的,要有自信!』她說,『你一定成功,不可能不成功!』說得我高興極了。聲音非常溫柔,聽得我精神為之一振:我能行!是她的聲音讓我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心想只要現實仍是現實,我就絕對能拼到最後,畢竟世界為我而存在。」說罷,他笑了笑。「接下去我問了她的情況:和什麼樣的人結婚啦,有無小孩啦,家住哪裡啦。她說沒有小孩,對方比她大四歲,在電視台工作,導演。我說那很忙吧,她說忙啊,忙得要小孩的工夫都抽不出,說著笑了。她住在東京,品川的一座公寓。我當時住白金台。雖不算近鄰,也就在附近。不可思議啊,我說。我們就這樣聊著,大梵谷中時代的情侶在這種情況下所能聊的都聊了。多少發澀的地方有是有,但很愉快。總之,我們是作為離別多年而現在各奔前程的知心好友聊的。好久沒這樣暢所欲言了。聊了很久,互相該說的話全部說完之後,沉默降臨了。怎麼表達好呢……濃得化不開的沉默,閉上眼睛各種圖像就好像歷歷在目那樣的沉默。」他注視了片刻桌面上自己的手,之後抬頭看我的眼睛,「可能的話,作為我很想掛斷電話,道一句謝謝你的電話和你交談很愉快。這你明白吧?」
「從現實性觀點來看,那怕是最為現實的吧。」我贊同道。
「可是她不掛電話,讓我去她家:『這就來玩兒可好?丈夫出差不在,一個人怪寂寞的。』我不知該怎麼應答,沒出聲。她也沒出聲。沉默持續了一些時間,最後她這樣說道:『可還記得以前我對你的承諾?』」
她說她還牢牢記著過去那個承諾。他一時摸不著頭腦,一會兒猛然想起她曾說過婚後再同自己睡的話。他固然沒有忘記,但從沒當作承諾。他認為她所以舊話重提大約是當時腦袋混亂,亂得不知東南西北,以致順口說出。
然而她頭腦並不混亂。對她來說,那是承諾,是光天化日下的誓約。
他頓時糊塗起來,不知道怎樣做才算正確。他一籌莫展,環視四周。但圍欄不復存在,導軌已然消失。當然他想同她睡,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分手后也好多次想象同她睡的情景。即使在有新戀人的那些日子,他也不知在黑暗中想象了多少回。回想起來,他甚至未曾目睹她的裸體。就她的肉體他所知道的,惟獨探入衣服內的指尖感觸。連內褲她都不曾拉下,僅僅讓他探入手指。
可是他也清楚現階段同她睡有多大危險。它所帶來的傷害將遠遠不止一宗。他不想在此重新搖醒自己業已悄然丟在往日幽暗中的東西,覺得那不是自己應有的行為。那裡邊顯然摻雜著某種非現實性因素,而那同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問題是他無法拒絕。怎麼好拒絕呢?那是永遠的童話,是他一生中大約僅此一次的美好的仙境奇遇。和他共同度過人生最為脆弱時期的漂亮女友在說「想和你睡的,馬上過來吧!」並且近在咫尺。更何況那是遙遠的往昔在密林深處悄聲許下的傳說式承諾。
他久久閉目深思,感到自己已失去了話語。
「喂喂,」她呼道,「……君,你在那頭嗎?」
「在的。」他說,「明白了,這就去。估計用不到三十分鐘。能告訴你家的地址?」
他把公寓名稱和房間號和電話號碼寫在紙上,然後匆匆刮須、換衣服,攔計程車趕去。
「若是你怎麼辦呢?」他問我。
我搖搖頭。實在沒法回答這麼難的問題。
他笑著凝視桌上的咖啡杯。「就連我也不想回答,如果能不回答的話。但辦不到。必須當場拿主意:去,還是不去。二者必居其一,無中間路可走。結果我去了她家,敲她家的門。心想若她不在家該有多妙,然而她在。她和往日一樣嫵媚動人,一樣顧盼生輝,氣味也一如往日。我們兩人喝酒,敘舊,還聽了舊唱片。往下你猜怎麼著?」
我猜不出。「猜不出。」我說。
「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看過一篇童話,」他望著前面相當有距離的牆壁說道,「什麼情節忘光了,只清楚地記得最後一行。這是因為,第一次讀到結尾那麼奇特的童話。是這樣結尾的:『一切完了之後,大王也好嘍啰也好全都捧腹大笑。』不認為這結尾很奇特?」
「認為。」我說。
「若是記起什麼情節就好了,偏偏記不起,惟獨記得最後這莫名其妙的一行:『一切完了之後,大王也好嘍啰也好全都捧腹大笑。』到底什麼情節來著……」
這時候,我們的咖啡已經喝完了。
「我們摟在一起,」他說,「但沒睡。我沒讓她脫衣服。我仍像從前那樣只用手指,覺得這樣再好不過。她也似乎認為這樣最合適。我們不聲不響地長時間相互愛撫。我們所應理解的那類東西,只能通過如此方式來理解。當然過去不是這樣的,我們原本應該通過極為水到渠成的性愛來進一步相互了解的,或者那樣更能使我們幸福也未可知。但那已經完結了,已被貼上封條、被冷凍起來了,任憑誰都無法取下封條。」
他在碟子上一圈圈地轉動空了的咖啡杯,轉了很久,以致男侍走過來察看情況了。終於,他把杯收住,叫來男侍,要了一杯蒸餾咖啡。
「在她那裡大約待了一個鐘頭,準確記不得了,也就個把小時吧,差不許多。時間再長的話,神經恐怕受不了的。」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我對她道聲再見離開,她也對我說了聲再見。那可真是最後的再見了,這我明白,她也清楚。看最後一眼時,見她抱臂站在門口。她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她想說什麼,不問我也知道。我感到非常……非常空虛,像成了空洞。周圍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其妙,各種物體扭曲變形。我在那一帶漫無目標地走來走去,覺得自己此前度過的人生純屬無謂的消耗。我恨不得即刻折回她的房間,盡情盡興地摟緊她,但那是做不到的,不可能做到。」
他閉起眼睛,搖搖頭,喝一口端來的第二杯咖啡。
「說起來丟人——我直接上街買了個女人。買女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我望了一會自己的咖啡杯,心裡思忖:自己這個人曾經多麼傲慢啊!並且很想把這點告訴他,但好像很難訴諸語言。
「這麼說起來,覺得事情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他笑了笑,隨即陷入沉思似的默然無語。我也默然。
「『一切完了之後,大王也好嘍啰也好全都捧腹大笑。』」俄頃,他開口道,「每當想起當時情景,我就記起這一行字,條件反射地。我在想,深切的哀傷中總是含有些許滑稽。」
正如一開始交待的那樣,這個故事裡沒有堪稱啟示性的東西。只是,這既是他身上發生的事,又是我們大家身上發生的事。所以,我聽罷未能大笑,現在也笑不出。
註釋:
[1]backgroundmusic之略,背景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