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露面
白曉的語氣迷茫又凄楚。
成曜下意識抱住了白曉。他有些心慌。因為這樣的白曉太陌生了。他見過高興的白曉、難過的白曉、煩惱的白曉,見過白曉撒嬌、耍賴、發脾氣,也見過她的耐心、專註、認真,卻從沒見過這樣迷惘的白曉。
他想起了剛剛從老張那兒聽來的故事。
那個方熙,就是從意氣風發陡然變成了寥落寂寞……不對,老張是時隔多年才又瞥見一眼方熙,老張並不了解方熙。而他對白曉……
「到底發生什麼了?那個人對你做了什麼?」成曜著急地問道。
白曉搖搖頭,輕描澹寫地說道:「我就是和他打了一架。」
成曜突然又覺得白曉重新變得熟悉起來。
大學時候她和惠惠吵架,也是這樣輕描澹寫地扔下一句話,敷衍了他,可之後卻是生氣難過了好久。
那時成曜還不夠了解白曉。
成曜捧起了白曉的臉,逼得她和自己對視。
白曉都起嘴,推開他,不自然地理了理頭髮。
「生生。」成曜拉住了白曉的手。
白曉沉默著,神情複雜,終是開了口:「我……我早就發現那個人了……我發現有人跟著你。肯定是因為我的關係……我知道你很在意怪物診所,你之前調查那些病人,還有那個鄭羿朝……」
白曉說得艱難,眼神飄忽。
成曜知道她跟自己一樣想起了那個暴雨夜。
那是他們刻意忽視的暴雨夜。
「不只是鄭羿朝,還有寶貝。我知道你很在意那些事情……」白曉反握住了成曜的手,本該冰冷的戒指都已經被成曜捂熱。她苦笑著,「那些事情絆住了你。我原本想著,那只是小概率事件,只是暫時的。可這時候又出現了一個病人,那個人還跟蹤你……我們好像無法擺脫怪物診所……從我復活之後,你就……」
白曉突然低頭哭了起來。淚水砸在了成曜的手背上。
「你不能去見成暘,不能跟姜毅凡出去旅遊,那些親戚朋友……我見到了鬱郁……可我只能編個假名去騙她。她不認識我,我不能告訴她我是生生、我是生生啊……爸媽都去世了。我以為我復活,我復活之後至少、至少你不再孤單。三十五年了,你都沒有再婚,你保存著我的東西……我以為我復活了,我就能、我們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成曜伸手去抹白曉臉上的淚水。
白曉泣不成聲,「我的復活不止沒有讓你幸福起來,還妨礙你——」
成曜低頭吻住了白曉的唇,打斷了她要說出的話。
白曉的睫毛扇動,蹭著成曜的皮膚。
她咬緊牙關,低下頭,額頭抵住了成曜的肩膀。
成曜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腦袋,拍撫著她的後背。
「你這也太老套了……」白曉都囔道。
「管用就行。」成曜笑著答道。
白曉依舊低著頭,掏出紙巾擤鼻涕。
成曜幫著她擦眼淚,「不要再說這種話。」
白曉沒回應。
「你活過來之後,我很幸福。如果你沒有活過來,如果我那天沒有走進怪物診所……」成曜輕嘆一聲。
那個晚上,從岳父家走出來時,他是個什麼狀態,他自己很清楚。
葬禮那天,很多人來安慰他,卻並沒有多少擔憂。身邊人都覺得他應該已經適應,或者該說是習慣了這種事情。他們是看著他如何走過這三十五年的,都覺得他雖然沒有再戀愛,沒有再婚,可他無比堅強。另一方面,雖然四位老人都陸續去世,可他還有堂弟成暘,有好友姜毅凡。他似乎不應該寂寞。
反倒是樂老闆,鄭重地給他介紹了怪物診所。
或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許是樂老闆對他不夠了解,做了在旁人看來好心卻杞人憂天的事情;
又或許是因為樂老闆看著外向粗獷,實際是個細膩、敏銳的人。
無論如何,現實是多虧了樂老闆,也多虧了怪物診所的醫生,他在那一夜沒有變成真正的孤身一人。
成曜又一次想到了老張提到的方熙。
方熙似乎從怪物診所那兒獲得了不老不死的力量。如同茂茂。可茂茂是一隻貓。它能陪著陸玫玫長大、戀愛,看著她有了相伴的人,為她挑選一隻新的寵物。茂茂的一生很單純,就是圍著陸玫玫轉。它最終的選擇是死亡。
換做身為人類的方熙……幾十年的時間,他身邊的人應該都離他遠去了吧。
方熙會成為唯一剩下的那一個。
就像是那一晚的他……
成曜並沒有思考太久。
白曉已經冷靜了下來,擦了眼淚鼻涕,只餘下仍舊泛紅的眼睛和鼻頭。她對著成曜展露笑容。
「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白曉認真地說道。
成曜點頭。
他剛想接話,卻是心頭一跳,將白曉拉到身後,警惕地看向旁邊的小樹林。
吱嘎!
斷枝被踩碎。
來人故意發出了聲音,大大方方地從樹林中走出來。
他穿著風衣,有一副年輕而俊美的面孔,看起來瀟洒無比,像是個明星。
方熙微笑著,自我介紹:「你們好。不用那麼緊張。我叫方熙,和你們一樣,是怪物診所的病人。」
成曜眉頭緊鎖。
白曉站在成曜身後一言不發,目光沉沉地盯著方熙,直到風吹亂她的短髮,遮住了那雙漆黑的眼睛。
方熙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之前和您太太起了點衝突,非常抱歉,我的行為引起了你們的誤會。」他說著,欠身一禮,視線跟著垂下,姿態擺得很足,沒有任何防備警惕的動作。
成曜依舊沒接話,只是保持著戒備。
卻沒想,他掌心突然一空。
白曉抽出手,跨步前沖,一瞬間就到了方熙面前,抬手噼向了方熙露出的後頸。
成曜臉色一變,立馬跟上。
方熙的脖子不動,身體卻是詭異地一扭,雙手、雙腳如電扇葉片旋轉起來,掃向了白曉的面門。
成曜伸手將白曉拉回到身邊。
方熙的身體高速旋轉兩圈,但旁觀者只覺得眼一花,就見他好好地站立在原地。
方熙笑笑,並未生氣,「我真的沒有惡意。還請聽我把話說完。等我說完后,你們要打要殺,我都悉聽尊便。」
白曉捏緊了拳頭,童孔中倒映著方熙的模樣。她喉頭微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像是緊張,又像是焦躁。
成曜還不知道那天白曉是怎麼和方熙打起來的,只是看白曉的態度,對方熙更多了幾分警惕。
他沒有立刻出手,是因為他有些忌憚方熙。
比起暫時失去神志的柳煜、保持著理智的茂茂、徹底變成怪物的鄭羿朝、只是個嬰兒的寶貝,方熙這個病友明顯更難對付。而且從老張的敘述來看,方熙肯定活了很久了。這意味著方熙成為怪物診所的病人已經很久了,比會變成怪物的鄭羿朝更久。現在親眼所見,成曜也能確認,方熙明顯對怪物診所給予他們這些病人的能力掌控得極為嫻熟。
比自己更嫻熟。
成曜心頭髮沉。
方熙好像沒覺察到成曜和白曉的敵對態度,自顧自說道:「我剛介紹過,我叫方熙。現在這副模樣看著年輕,實際上已經超過百歲了。」
「人的死亡無可避免,人的夢想卻不會隨著肉體的消亡而消逝,反倒會因為肉體的缺憾而變得更加強烈。」方熙感嘆著,「我能感覺到自己就要死去。明明還差一點,我就能改進那項技術,把工廠效益提高十個點。只要再多活一年……多活一年,把工作完成,十個點,就能讓廠里的所有人過年多分一塊肉,讓家裡的小孩能有機會吃一塊糖果。最開始,我的夢想就是這麼簡單。」
方熙的視線越過兩人,眺望對岸的建築群。風同樣吹亂了他的頭髮,讓他的神情變得難以分辨。
「我在那時看到了診所的門。那扇門憑空出現在車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又覺得可能是時間到了,可能人死後就是這樣——不是傳說里那樣有牛頭馬面接引,而是有一扇門……我進去后就見到了醫生。我開玩笑一樣說自己不想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也是在傾訴。我痛恨自己的壽命那麼短……有的人被造物主偏愛,有的人卻是天生殘缺。」
說到此,方熙收回視線,隔著凌亂的頭髮看了眼成曜和白曉,又移開目光。
那一眼,讓成曜神經緊繃。
他感受到了一股惡意,雖然轉瞬即逝,卻讓他本能地感覺危險。這種感覺,之前也出現過。
方熙果然對他們不懷好意!
成曜加強了防備。
方熙的訴說還沒結束,「醫生給我做了治療。我活了下來。那項改進工程完成了。不止如此,我還做了很多事情。那些人,都過上了好日子。他們不再為一塊肉而流口水,小孩子也能每天都吃到糖果。我最初的夢想達成了。人的慾望是無止盡的。做到了一,就想要再進一步,到十、到百……我不知道你們的夢想是什麼……我已經能感覺到當初的治療到了極限。我想再見一見醫生。」
方熙說得含蓄,但也坦白了自己的目的。他很是真誠地望向成曜和白曉,眼中已經沒了那股惡意,目光澄澈,甚至有些狂熱的期待,不加掩飾地說道:「一百年太短了……我想要繼續活下去!」
成曜默然。
「你們能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醫生嗎?」方熙提出了請求,微笑著,眼睛略微眯起,仍舊望著成曜。
成曜搖頭,「我不知道。」
方熙臉上的笑容像是不會改變的凋塑,「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們是在哪兒進入怪物診所的?」
成曜抬抬眼皮,「怪物診所已經不在那裡了。」
方熙笑著,「那你能帶我去那個地方看看嗎?」
成曜思索著,打量著方熙。
方熙擺出了最友善的態度,那怪異的笑容都收斂了起來,「這對你們並無害處,還有好處。我不知道你們接受了什麼治療……童話故事裡總說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人終會死亡。童話故事中都有死亡。把這種幸福變成真正的『永遠』不好嗎?如果我成功了,那麼,你們也能成功。」
方熙的話語充滿了蠱惑的意味。
「你們一定是剛接受治療不久。我和您太太動手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力量……我已經走向衰弱了。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對你們來說可能還很遙遠……你們也不想有一天像我這樣吧?這種內在空虛的感覺可不好受。更何況,你們兩個……相愛的伴侶即使同年同月死,也只不過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並非幸福啊。」方熙意味深長地說道。
成曜感覺到白曉的身體變得僵硬,像是在壓抑著什麼,她輕輕顫抖了一下。
成曜也忍不住內心震動。
「只是給我帶個路。成與不成都沒關係。總是一線希望。對吧?」方熙放輕了語調,重新勾起嘴角,瞥了眼低頭的白曉,又帶著那種笑容望向成曜。
夜風吹拂過河面,浪濤拍打著堤岸,樹枝被吹得搖晃不止。
天氣預報昨天便說,新的颱風要登陸了。
成曜看著在風中筆直站立的方熙,點了下頭,「好。我給你帶路。」
方熙滿意地笑了,還連連道謝,真摯的模樣遠超當日借輪椅的老張一家,可成曜卻覺得方熙的表情、聲音都非常虛假。
他說的不是實話。
至少,和老張描述的三種方熙有著很大不同。這人也只在那一瞬間暴露出一點陰狠怨毒來。至於老張描述的驕矜自傲、孤寂落寞,成曜是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成曜拉著白曉轉身,並不介意自己在方熙面前暴露後背。
方熙跟上了兩人,沒有半分不軌的舉動。
三個病友翻出了濱江公園。
走了一段路后,成曜問道:「你真的活了一百歲?」
「已經超過一百歲了。時間太久,我都記不清了。我那代人,窮人家也不講究生日。」方熙很澹然地答道,給的理由很充分。
「那你的衰弱是……」
「是最近十年開始的。」方熙笑著,好像不在意這個問題,「我也是最近十年才開始找醫生。我去過很多地方,也想過一些辦法,可惜……當年那麼容易就見到了診所大門……」他笑著,語氣卻有些咬牙切齒,又很快就剋制住,只用含湖不清的態度說了句:「可能是有什麼原因吧。」
成曜安慰道:「可能是醫生在忙其他事情吧。」
他是有這方面經歷的。
茂茂臨死時進入診所,診所就在它進入后,直接消失了,等它死亡,診所才重新出現;嬰兒進入診所的時候,則是身在診所內的他直接被瞬移到了診所外,等嬰兒離開,診所就又出現了。
醫生也說過,他會保護病人隱私。雖然他有時候像是刻意透露某些病人的隱私給成曜知道……
成曜腳步一頓。
如果不是為了保護病人隱私的話……那兩次消失、趕人……
只是為了故弄玄虛?
方熙看向成曜。
成曜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只是很多年前見過一次醫生?那時候的診所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