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記憶與現實
成曜又一次來到了長壽園。
這次,他身邊沒有白曉陪伴,他也沒有帶花束來。
他走過了一排排墓碑,走得很慢,兩條腿像是有千斤重。
他在有著祖父母墓地的第十三排過道駐足,卻是在片刻的踟躕后,就繼續向前邁步。
白曉落葬的時候很匆忙。他失魂落魄,岳父母實際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應事項都是由殯葬店的員工安排,過程中免不了先斬後奏,也因此發生爭執。他甚至為了單穴墓、雙穴墓的事情和那員工大吵一架,執意重新為白曉買了墓。這也令他的父母和岳父母擔心起了他的狀況。最終,他想著白曉的遺言,在四位老人的注視下,將白曉的婚戒放入了她的骨灰盒中,也將自己的婚戒放入了相鄰的空墓穴中。
封掉兩個墓穴,就像是封掉了這段感情、這段記憶,開啟新的生活。
所有人都這麼以為。
事實卻是,他的心也跟著被留在了那墓穴之中。
而他的記憶,被他選擇性地遺忘。
忘記過去,就能假裝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可以忘記那些事情……
如果他當初沒有遇到白曉……
成曜進入了單排走道,不用去看,就在熟悉的位置站定。
墓碑上嵌著白曉的黑白照,下面刻了她的名字和生辰忌日。另外半邊是預留出來的空位。最下面的落款是「夫成曜」。
墓碑下是封得死死的兩個墓穴——完整的,封閉后從未被打開的墓穴。
成曜陷入了回憶。
岳父母勉強從喪女的悲痛中走出來,又為他這個女婿擔心,等他們真正靜下心來,有計劃地開始為自己準備身後事時,長壽園已經沒了合適的墓地。事實上,白曉的這塊墓地也是別人轉手出來的。
岳母告訴他,他們後來走訪其他公墓,挑挑揀揀,又花了不少時間,最終只能買下仙鶴公墓的一個雙穴墓,想將白曉遷到身邊,一時都沒有合適的位置,也怕提到給白曉遷墳,會刺激到他的情緒。
此後數十年,他們不是沒想過重新買墓地。他們還同成曜的父母商量過,兩家人家不如買在一起,也方便祭拜。成曜的父母同樣偷偷摸摸提前買了墓地。兩邊一提到這事情,都懊悔沒有事先商量。他們也是沒想到,成曜一直念著白曉,一直沒有再婚,還幾十年如一日地照顧孝敬白曉的父母。
到了後來,墓地越來越貴,四位老人都覺得這樣的花費沒有必要,也不想給成曜增添負擔。買下的墓地都漲了價,要賣出賺差價又似乎不值,繼續保留,還得交管理費。這麼一猶豫,他們都上了年紀,便也再沒提這些事情。
身死之後,塵歸塵、土歸土,一個埋葬骨灰的小空間、一塊制式化的碑,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事人總是最容易看開的。
當事人也是最不容易看開的。
成曜慢慢跪在了白曉的墓前。
他伸出了空著無名指的左手,手指已經在這短暫的時間內被留下了一圈戒指印。
陌生的年輕的手指,陌生的又熟悉的戒指印……
成曜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白曉的遺照。
指尖只觸摸到了冰冷的硬物,而非溫暖柔軟的人體。
成曜的手落了下來。
他低下了頭,撫摸了一下白曉的墓穴。
他的視線能透過封板看到墓穴里的東西。
白曉的骨灰盒……骨灰盒內的婚戒……還有……
眼淚落在了地上,暈染開,又很快蒸發。
新的淚水落下,又蒸發。
如此反覆……
……
黑暗的電視房內,小電視換成了大屏幕。
屏幕上是坐在客廳揀菜的白曉。
鏡頭斜對著白曉,旁邊的矮柜上擺放著成曜和白曉的結婚照。
白曉揀菜的手停在半空,手中的菜葉落下。
她雙手交握在了一起,手不自覺地用力,在堅硬的鑽石表面留下一個指甲印。那指甲是黑色的,彷佛是堅硬的金屬,又有著屬於指甲的乾裂豎紋。
指甲的黑色蔓延至了手指,又繼續往上,從金屬光澤的黑,變成了一種瘮人的紫黑,又繼續變化,成了青黑。皮膚的紋路清晰可見,還能見到那下面漆黑的血管。有粘稠的液體從皮膚中滲出來。
不止如此,怪異的皮膚下,有東西在蠕動,並從潰爛的皮膚中鑽出,露出了類似於蛆、卻有著暗紅紋路的怪蟲。
醫生的十枚指甲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叫聲,有被嚇到哭泣,也有興奮大笑。
怪蟲爬上了白曉的臉。特寫鏡頭也隨之落在了白曉的面部。
白曉身後是虛化的婚紗照。她的臉則好似融化了的奶油,青黑色的軟體一層層落下,露出了一雙圓睜的眼珠。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和那雙恐怖的眼睛對視。
他忽然抬起手,打了個響指,電視上的畫面就被切換掉。
十枚指甲發出了掃興的聲響,對出現在畫面中的成曜發出了噓聲。
畫面中,成曜依舊跪在白曉的墓前。
他彷佛是流幹了淚,也丟掉了魂,只是跪在墓前一動不動。
腳步聲從畫面外傳來。
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猶猶豫豫地走近,忐忑地問道:「兄弟,你沒事吧?」
成曜的身體動了動,緩緩轉過頭。
「那個……節哀啊。你要不要喝點水,到我們休息室坐坐?」年輕的保安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的同情,好心地提議道。
成曜搖搖頭,從地上爬起來。
他身體晃了晃。
保安連忙伸手去攙扶,「你還是到我們休息室坐坐吧。我們那兒有水,有飲料,還有吃的。你休息一會兒。你開車來的嗎?」
成曜仍舊搖頭,聲音沙啞地說道:「不用了。我沒事。」
保安聽后,也不強求。
成曜往外走去。
保安就跟在他身後三四步的位置,不上前,也沒遠離。一直將人送到了門口,看著成曜繼續往外走,他才撓撓頭,轉身要回墓園內。
門衛室另一個年輕保安走出來問道:「剛那人怎麼了?」
「太傷心了吧。」
「唉……這種地方嘛……」門衛室的年輕保安故作深沉地嘆氣。
鏡頭畫面是成曜有規律的步行身影,配的聲音卻是越來越遠的那兩個年輕保安的對話。
成曜一臉的麻木,好像沒聽見那兩個保安的對話,又像是什麼都聽見了,只是做不出反應。
十枚指甲聲音極大,笑聲、哭聲、叫聲、罵聲如同不同聲線、不同性格的人正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
這些聲音戛然而止。
醫生眯起了幽藍色的眼睛,沒有打響指,而是任由電視繼續播放,站起了身。
電視房的一角多出了一道門,門內是編輯視頻的操作室。
醫生走了進去。
電視還在繼續播放行走中的成曜。
……
成曜如行屍走肉,只是那樣走著,朝著一個方向前進。
年輕保安們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路上沒有行人、沒有車輛,沒有蟲鳴鳥叫,甚至沒有風聲。
萬里無雲,是颱風過後的好天氣。
地面還有這些天颱風過境留下的積水,倒映出了橘紅的夕陽。
口袋裡的舊手機發出了聲響,一聲接著一聲,孜孜不倦地喚醒了成曜。
成曜站定,掏出手機。
解鎖花了他一些時間,手機屏幕一頓一頓,彈出了消息界面。
最上面一條群消息不斷翻新著紅點包裹住的數字,是他高中的班級群。
成曜只看到那裡顯示最新的消息是【我女兒剛帶我們去滑雪】。
再往下,是他和佟彬的消息記錄。
佟彬發來了幾條新消息。一連串的消息后,他似乎是說完了想說的話,手機也因此停止了吵鬧:
【樂老闆給我介紹了好幾個相親對象】
【真是太謝謝他了。也謝謝你了。】
【就是不好意思……我跟那幾個相親對象見過之後,覺得不太合適……】
【我跟樂老闆已經說過了,但還是想請他吃飯,當面道謝,也是道個歉,麻煩他忙了一場。】
【你一起來嗎?】
【我還有個事情想告訴你】
【[嘿嘿]】
【[臉紅]】
成曜剛把這些消息看完,佟彬又發來了新消息:
【我跟之前那個相親對象表白了】
【就是樂老闆介紹的那些姑娘,人都很好,聊得也愉快,但我突然就想到了她】
【我問了高彥他怎麼追孔雅婕的】
【高彥就是孔雅婕老公】
【孔雅婕度蜜月回來,和她老公一起請了她寢室的人,還約了我一起吃飯,給我們帶了禮物】
【孔雅婕聽到了,追問我有什麼情況,我也跟她說了】
【她給我出主意,我都記下來了,但是我沒忍住】
【我那天晚上就約她出來】
【她出差回來,我去接機】
【我直接跟她說,我這段時間相親了好幾次】
【我準備說相親好幾次,見到好多人,但發現我和她相處最開心,我喜歡她】
【還沒說呢,她先問我都跟別人相親了還來接機幹什麼】
【我一顆心都涼了,告白的話都忘記了】
【她拉著行李就走】
【我抓住她,一時半會兒又急得講不出話】
【我看到她眼圈紅了,都要哭了】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光在那兒道歉了】
【我們兩個特別傻。機場有個保安以為我欺負她,來趕我走,她跟保安解釋,我是她朋友。我就沒過腦子,大叫我喜歡你,我想先當你男朋友,再當你老公】
一連串的消息在這裡停住。
成曜站在路邊,耐心地讀著佟彬發來的這些內容,等著佟彬的下一條消息。
手機響了,卻不是佟彬發來的新消息。
樂老闆打來了電話。
成曜接起電話。
「小成啊,佟彬說約我吃飯,還約了你一起。你收到他消息沒?」樂老闆問道。
「嗯,剛收到。」成曜應了一聲,聲音還有些乾澀。
樂老闆頓了頓,「那什麼……我還是聯繫不上醫生。」他有些焦慮,「醫生是不是出事了?上次那個病人是要找醫生麻煩吧?醫生是不是已經跑路了?」
成曜答道:「他不是跑路了。你應該過一陣就能聯繫上他了吧。」
「哦,這樣啊……」樂老闆又頓了頓,換了語氣,「哎,對了,張叔昨天拆了石膏了。他問你什麼時候有空,他把輪椅還回去。」
成曜答道:「這些事情不著急。」
這次,換成曜頓了頓。
他看著落下地平線的太陽,「等……成曜回來后,再去拿好了。」
樂老闆一怔,「啊,是嗎?要回來了?……是因為上次那事情?」他支吾著問道,「不要緊吧?要不然,你出去躲躲風頭。我看醫生就是出去躲風頭了。唉,現在的醫鬧啊……」
成曜笑了一聲,聲音短促,「還有什麼事情嗎?」
「啊,沒了。你沒事就好。」樂老闆安心地說道,「那到時候見。」
成曜沒有應聲,只說道:「再見。」
樂老闆沒有掛電話,像是還想要說什麼。
成曜卻是說完就掛了電話。
電話掛了,成曜才看到佟彬發來的新消息:
【總之,我就是告白了】
【她也答應了】
【[嘿嘿]】
【我跟孔雅婕也報喜了,她讓我把人帶出來看看】
【我剛跟她談,想再等等】
【到時候你也一起來啊】
【這次就先我們三個吃飯】
佟彬隨後就發來了一個飯店地址。
這次不是找個小店喝酒擼串,而是認真找了家飯店,要請他和樂老闆吃飯。
成曜在手機上緩慢地輸入文字:
【恭喜你】
點擊發送,退出這個界面,就看到高中同學群聊天消息一會兒會兒就漲了一百,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熱鬧。
他再點了一下退出,老舊的手機卻是閃了一下,打開了下面屬於柳煜的聊天記錄。
他沒去參加柳煜的婚禮,柳煜還是給他發來了一些婚禮照片,並再三向他道謝,又說很遺憾無法聯繫上怪物診所的醫生,沒法向他道謝。
他之前就看過了這消息,有些敷衍地做了回復。
他不覺得自己會和柳煜深交,柳煜看來也只是將他當成關係比較遙遠的恩人。
成曜退出聊天記錄,手一滑,就看到了更下面的舊消息。
陸玫玫換了新頭像,是一大一小兩隻貓的合照。
成曜點開了陸玫玫的頭像。
陸玫玫的空間中有不少照片:她和男友正在籌劃他們的婚禮;小貓長大了好一圈,已經不再是奶貓的模樣;她搬了新家,請了朋友,開了喬遷宴;她火化了茂茂,將它裝在漂亮的小骨灰盒中……
茂茂的骨灰盒就擺在新家的電視柜上。
有兩張照片,一張是還是小奶貓用鼻尖輕輕碰觸茂茂的骨灰盒;另一張是在新家中,長大了的小貓趴在骨灰盒邊,彷佛靠著茂茂安睡。
成曜瀏覽完這些照片,又回到了陸玫玫最新發布的那張照片。
她一手抱著小貓,一手舉起手機自拍,腦袋枕在男朋友的肩膀上,男朋友手裡拿著喜糖盒子。照片的一角能看到茂茂的骨灰盒,那喜糖盒子上印著兩個小人和兩隻小貓。
成曜凝視了那張照片很久。
他退出了這個界面,連點數下,就要不耐煩地按電源鍵,直接收起手機,視線卻是掃到了還在跳動數字的高中班級群。
【@姜毅凡你聯繫過成曜沒?一定要叫他來啊】
手機界面還卡著。
那裡切換了新的內容:
【有三十多年了吧?他還好嗎?有再結婚嗎?】
……
醫生不知何時出現在電視機前,望著電視中成曜臉上逐漸出現的變化,口罩一點點撐大,從口罩下溢出了笑容。
十枚指甲發出了吵雜的聲響,卻又被醫生的大笑聲蓋過。
……
成曜收起了手機。
他抬起頭,夕陽已經變成了月光。
月光下,墓園邊,一間孤零零的小房子在地面上投射出強烈的白光。
明亮的玻璃大門上方是閃爍不定的霓虹燈。
「怪物診所」四個字時不時跳動一下,發出「滋滋」的電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