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訪
且說孫承宗帶著長隨老僕、幾名隨身侍奉、使喚的家僕,乘馬車北返京師赴任。
明朝的慣例,官員起複一般都是官復原職。即便一開始時是小官,可能數日之內,就會連著有信使來加官。最典型的就是袁崇煥。崇禎年間,從老家起複,走一路,加官了一路。
先為六部主事,繼而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再為兵部尚書,督師薊遼。
隸屬於北直隸的高陽距離京師並不遠,全程約三百五十里。不過,孫承宗原本掌兵的閣臣。他以兵部尚書,加閣職鎮山海關,然後加官進爵。即便是起複也是要臉的,不可能日行六七十里,快速的抵達京城。以免世人說他求官,求權勢。
更兼之在六月盛夏時節,需要避暑而行。是以,孫承宗足足花了十幾日,於六月二十日才沿著官道徐徐抵達盧溝橋處的驛站,距離京城不過十里。只待第二日進京面聖。
雖然今年天子已經下令裁撤驛卒,但位於京城西面的盧溝驛乃是交通交匯點,這裡的屋舍和人員都還算齊備。驛站里的驛丞整日迎來送往,自然非常有眼色,妥帖的安排好住宿,飯食,又送了熱水、木桶去沐浴。便早早的去忙。孫閣老、王大伴這個級別的人物,根本不是他一個驛丞可以攀附的。
孫承宗到達驛站時大約在晚飯時間,他粗略的洗漱用餐,便懷揣著心思,準備休息。朝堂上的紛爭如火如塗,今天你彈劾我,明天我彈劾你,他天天看邸報,在朝中多年熟悉人事,如何能不知道這情況?這一團亂麻一般的局勢,天子用他,他如何自處?
唯一可以慶幸的大概就是他是標準的東林黨,不用憂慮被人當做閹黨攻訐,傷及名聲。
這時,老僕忽而在門外來報,「老爺,門外有客來訪。這是名帖。」
驛站的小院正房裡,孫承宗就著點燃的兩根蠟燭,看一眼名帖上的的名字,便道:「有請。」
片刻后,便有一名中年人進來。頭戴儒巾,一身直裰。風儀出眾。拱手見禮,道:「下官見過老大人。」
此人赫然便是當朝兵科給事中許譽卿。字公實。萬曆四十四年的進士(十三年前)。科名不顯。授金華推官。天啟三年,征拜吏科給事中。因觸怒魏忠賢而罷官。崇禎年間起複,為兵科給事中。
這是很正常的仕途履歷。要知道,按照明朝的規矩,六科給事中是妥妥的言官。所謂「科道」,科就是指的六科。道指的是十三道御史。
在天啟年間,魏忠賢和東林黨激斗的時候,言官罷官乃是常事。且是必然的。在大明朝的政治鬥爭裡面,言官基本都是最先出頭,最先被波及的一幫人。
而崇禎年間,大批被罷官的士人起複。所謂的「眾正盈朝」!
此公身上有兩件事比較有名。他娶了秦淮名妓王微為妻。眾所周知,秦淮八艷的名聲流傳甚廣。這王微在江南最當紅的時候,和名妓柳如是齊名。
就是嫁給錢謙益為妾的那位名妓。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
以明朝年間的禮法、規矩來說,士大夫娶名妓為妾是常事。這也是大多數江南名妓的出路。為妻根本是不可能的。比如,一代名著「桃花扇」里的侯方域和名妓李香君的愛情故事。李香君便是為妾。而且,王微還是再婚。
所以,這算是一件軼事。
當然話說回來,以明末江南士林開放、奢華、狷狂的風氣,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江南這會都已經是資本主義的萌芽階段!呵呵。
正所謂:士風奢華,肆意享樂,yin風熾烈,風俗敗壞。
第二件出名的事,此公好兵法。去年袁崇煥在京城被任命為薊遼督師,揚言「五年平遼」,京城人人都是很振奮、歡呼雀躍。但並非沒有明白人。
許譽卿便私下裡去問袁崇煥怎麼個五年平遼法?
袁崇煥說:「聊慰上意!」
許譽卿很無語:「上英明,豈可浪對?」
且回到當前。孫承宗對有許譽卿這個後輩還是有些看顧的。知兵的文臣不多啊。坐在桌前便問道:「公實何以來此?」
許譽卿嘆道:「老大人如今朝堂上紛爭不休。天子忽而又懈怠政事。正要借老大人得天子看重,請老大人當面諫言天子。」
天子派遣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去高陽傳旨,起複孫承宗,並在口諭里將孫承宗比作諸葛武侯,這早在京師里被傳遍了。畢竟口諭當天很多人在場。
而孫承宗是慢悠悠的來京城,消息先他一步到來。京城裡早就沸騰開。
孫承宗默然不語,半響后,「說來聽聽。」
許譽卿當然不敢打擾孫承宗的沉默。他雖然言官,一樣有喜歡上書彈劾、攻訐他人的求名之舉,但行事並不激烈。得到孫承宗的言語,條理清晰的道:「老大人,下官以為有三件事要諫言天子。
其一,天子倦怠政事。現在國家大勢如風雨飄搖,又如同即將燃燒的木材堆,這個時候身為天子,應該修身勤政、愛民簡政。而不是躲在西苑裡享受,親近太監、錦衣衛。
其二,天子與民爭利。如今正陸續的往各地派出礦監、茶園監等等。中官四齣,百姓不安。更有在京中以錦衣衛暗中兼并票號、銀庄、當鋪,索要一層乾股的事情。鬧得京城中物議沸騰。
其三,白龍魚服於市井之中。焉知沒有逆賊?這是置國家安危於不顧。實在非明君所為。」
孫承宗聽完,還是默然不語。這是很正常的。因為他是在天啟五年辭官致仕。他根本就沒有見過當今天子,崇禎皇帝!而以許譽卿今天來說的事情,和他辭官在鄉間看邸報,和友人們書信往來所得知的皇帝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他的印象之中,今上仁而愛人,勤政簡樸,持重有謀,一朝覆滅閹黨。頗有中興之主的跡象。怎麼現在聽起來就和昏君一樣?信任太監和錦衣衛的皇帝,在大明朝來說,基本已經滑到了昏君的邊緣。
「朝堂上最近還發生了何事?」孫承宗喝口茶,問道。
許譽卿嘆口氣:「天子前不久赦免了熊廷弼,允許其子收屍。對熊廷弼讚譽有加,讓諸公定謚號。上個月有日食。召禮部侍郎徐光啟修改曆法,頗多寵信。
其實老大人應該有所耳聞,如今朝堂上人心浮動,即便天子以不任本職的理由貶謫陶崇道,滿朝諸公還是都只為權位計,相互攻訐,而無人肯任事。是以,下官對老大人此次起複並不看好。」
孫承宗捻須道:「老夫沐浴皇恩,既蒙起複,問心無愧即可。」
再聊了片刻的閑話,禮節到位,許譽卿便告辭離開。他剛走,孫承宗的老僕再拿著一份名帖進來,「老爺,李大人來了。」
剛剛應酬完,本來準備休息的孫承宗不禁有些煩躁。但也知道自己的老僕不會無事生非,這時候還能送來的名帖,必定是要他見一見的人。
他接過名帖一看,說道:「有請!」
…
今天晚上第二個拜會孫承宗的人是兵部尚書、協理京營戎政的李邦華。
李邦華,字孟暗。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和孫承宗乃是同科的進士。只不過孫承宗考的非常好,乃是進士第二人,也就是傳說中的榜眼。
要扯兩句閑話。第一句,明朝自文官政治大興以來,成化年間的首輔李賢定了一條潛規則:非翰林不得入閣。換言之,孫承宗考到這個科名,具備成為閣臣的先決條件。
不要以為這是玩笑話。陽明心學的開創者王守仁就沒有進翰林院,他在仕途上的成就只能是六部尚書、總督這個級別。
第二句,同科及第,這在明朝是相當硬的關係。想想看,大家都是一個「座師」錄取的,正所謂都是一條線上的人物,這在官場之中能不成圈子嗎?
額外補一句,此時的禮部左侍郎、正得王雙看重有新貴之姿的徐光啟也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
「稚繩兄!」李邦華也是老朽的年紀,只是氣度不凡。看著是一個清癯的老頭,微笑著和孫承宗拱手行禮。
孫承宗也是打起精神來,讓老僕去驛站里要些酒菜來,苦笑著道:「孟暗兄怎麼今晚也在城外堵我,莫不是也要我在面見天子時轉呈諫言?」
他和李邦華是多年的朋友。這份友誼並不僅僅是來自於同科,還因為兩人共同抗擊東虜。彼時,孫承宗為薊遼督師坐鎮山海關,李邦華為天津巡撫。另外一名同科的進士袁可立為登萊巡撫。互為犄角。
李邦華頓時笑起來,就著蠟燭光坐在簡陋的八仙桌前:「聽稚繩兄這話風,莫非剛才還有人來讓你做這樣的事情?」
「許公實(譽卿)剛剛來過,力陳三條諫言,希望我面聖時進言。」孫承宗也不避諱,說道。
李邦華呵呵一笑,笑著搖頭,喝著粗茶,「這倒是情有可原。今上不待見言官。每五日到文華閣議事,必定是要將科道言官給阻隔在外。只留都御史。我們這些人倒是經常能面聖。」
孫承宗沒有將心裡關於當今天子是昏君還是明君的疑惑問出來,而是笑道:「那孟暗兄此來有何見教?」
李邦華收斂笑容,嘆道:「乃是要勸稚繩兄早日自請外鎮,免得陷入朝中爭鬥。」
這時,孫承宗的老僕送來驛站中簡陋的酒菜。孫承宗倒酒,伸手示意。兩人一起喝了一杯。孫承宗說道:「願聞其詳!」
李邦華語不驚人死不休,「當今天子對東林不滿!」
…
…
十七年二月,李自成陷山西。邦華密疏請帝固守京師,仿永樂朝故事,太子監國南都。帝曰:「國君死社稷,正也,朕志定矣。」遂罷邦華策不議。
未幾,賊逼都城,十八日,外城陷,走宿文信國祠。明日,內城亦陷,乃三揖信國曰:「邦華死國難,請從先生於九泉矣。」遂投繯而絕。贈太保、吏部尚書,謚忠文。
——《明史·列傳第一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