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悔過(40)
野地。
兩個人逃到這裡,相信後頭已無追兵,才停了下來。
一開始是宮冷淚抱著楊朔快步奔行,後面楊朔體力恢復了一些,下地抱著她,風馳電掣般地飛掠一路。
宮冷淚和楊朔都停了下來,一個在後一個在前。
過了也不知多久,楊朔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來了,以後怎生回去?你不該來的!」
宮冷淚垂下了頭,語氣變得凄涼,但卻十分堅決,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不來,我的心怎麼能過意得去?我也是個人,你對我這麼好,我怎能無動於衷?」
楊朔又嘆了一口氣。
他的心底何嘗不願意宮冷淚來?可是等到她來了以後,又不免為她的未來擔心起來?
他幾乎是孑然一身,除了意外,只怕沒什麼能給宮冷淚的了!
人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動物,要時沒有,有了又不要了。
宮冷淚轉過身子,仰視寬闊的蒼穹,數點明星瑩瑩,眼中也微見瑩瑩,「你知道淚為什麼是冷的嗎?」
眼淚一開始是熱的。
但淚水蒸干時留下的冰冷的寒意足以讓人變得冷漠無情。
直到遇著宮冷淚時,楊朔的那股寒意才真正起了一絲絲融化。
所以他幾乎帶著一種同情而又關懷的語氣,「到了淚如雨線,以淚洗面的時候,你就只能感受到冷。」
宮冷淚霍然轉過身來,凝視著楊朔,從他的眼神中彷彿看到了他往日的痛苦酸辛,這讓她不知為何,竟然有一股敞開心懷的衝動。
她幽幽嘆了口氣,道:「我媽媽隨同外祖父護鏢途中遇見了我爸爸,一見傾心,失了身子以後懷上了我,可是等到十月懷胎生下我以後,始終不肯說出我的爸爸是誰?禁不住外祖父與外頭的閑言閑語,終於上吊自盡。留下我孤零零一人活在世上,受人排擠。」
這本她心中最深處的痛,怎麼也不能對人說出口來,誰知此時面對著楊朔,竟是如此輕易地說出口來。
即使在她未婚夫前,這等言語仍是開不了口,怎知今日卻……
想到此處,她的心頭不由得一震,轉過頭來,不敢再去瞧他。
楊朔轉過身子,瞧著宮冷淚,道:「既是如此,你若是嫁給徐玄,以後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了,至少你爺爺也會對你改變態度,不論真心與否!」
宮冷淚凄然一笑,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跟我說這種話,有什麼用呢?」
楊朔凝注著她,緩緩道:「不錯,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說到這裡,突然轉口道:「對了,你又怎會有那麼多的霹靂子?」
宮冷淚突然笑了笑,這是發自內心真正的笑容,道:「是雷凌給我的,她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朋友!」頓了一頓,又道:「你武功這麼高強,人又俠義,應該也有很多的朋友吧?」
楊朔一怔,目中似已有痛苦之色,道:「我沒有朋友!」
短短的五個字,含蓄的卻是積攢了多年的孤獨寂寞之感,也正是這種環境下,才造就了他這種話少而又孤寂的性格。
在這一瞬間里,宮冷淚才知道原來這個少年這麼多年來,活得並沒有比她好多少,甚至更加辛苦。
楊朔、楊朔,正如北風下的楊樹,蕭瑟而又疏落!
斗轉星移,月落星沉,東方已漸白。
宮雄一夜未睡,刺骨的疼痛將他剩下的睡意全都擊散,他就坐在這個精製的籠子里,雙手雙腳套上了鐐銬,看起來真像個囚犯。
「做戲就要做足!」就因為這一句話,他整整被踢了三腳,挨了十六拳。
一頓下來,他終於知道青楓子除了劍術高強,整治人的手段也是一等一,明明讓他痛得撕心裂肺,偏偏又都只是皮外傷。
他這一輩子從未受過此等待遇,一開始是咬牙切齒地恨,可是等到他恨得牙齦都快咬出血的時候,怒到了極處以後,心又自然地慢慢地靜了下來。
然後他就忍不住開始想,想到了自己,「難道我真的哪裡做得不對?」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很久都沒有想起的人。
宮凝!
他的女兒。
其實也並非很久沒有想起,偶爾夜深人靜,午夜夢回的時候,似是還能見到女兒的身影。
是不是因為孫女本就長得極像她娘?
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宮雄才對宮冷淚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
「為什麼不同的教養方式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難道她們骨子裡就是這樣的一種人?」
宮雄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他忽然想起這兩個人身體里流動的血液中也有自己的一部分。
她們是他的骨血!
然後他就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時候?
太遠,遠到他都不敢想,或者說,他也在害怕想!
他年輕時是不是也是如此率性而為?
回憶既苦且澀,他只能暫時躲避,這時飢餓的感覺隨著天明而漸漸強烈起來。
忽然一陣腳步聲自門外傳來,腳步聲聽來很是規矩,一板一眼。
來的是個青衣小帽的孩童,十五六歲的模樣,白白凈凈,一手提著一個竹籃,籃中有茶有菜有肉,就是沒有酒。
那小童慢慢走到籠子前,又慢慢打開了籠子的鎖,遞進去籃子。
他應該知道這個囚犯並不是真正的囚犯,何況外頭戒備森嚴,所以一點也看不出怕的模樣,籠子也沒鎖,就坐在外頭等著,一邊等著,一邊嘆著氣。
宮雄就這樣大吃了一頓,心情不好,但是餓著的時候心情容易更不好。
他吃完以後也沒見得多麼高興,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小童也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孩子能有什麼不好的心情?」
他的心裡在冷笑!
這一天過得很快,消息傳播得更快,快到該聽到的人都會聽到。
然後就是第二天,宮雄迎來了他的第二頓,他可沒想到,原來青楓子一天只給他吃上一頓。
「他的心裡一陣悶氣,他發誓這事一過,一定要想盡法子報復青楓子!」
「但是為什麼徐玄也一句話都不來問問?」
就在這時,送飯的童子又來了。
這兩天見的人只有他這一個,今天他的心情看來比昨天還差一些。
彷彿比宮雄的心情還差,不高興的人見到比自己更不高興的人,大多心情會好一些的。
宮雄看來和大多數人一樣!
「年紀輕輕有什麼不高興的?」宮雄忍不住問。
他被困了快兩天,也沒什麼人跟他聊過一句話,這孩子長得又這麼可愛,加上無助的寂寞感,讓他終於忍不住先開口!
誰知道這孩子反而不想理他,轉身就走。
宮雄這時反而柔聲道:「小子,你只要告訴爺爺,這錠銀子就是你的!」他只是被打了一頓,身上的銀子並沒有被搜走。
世上對銀子興趣小的還真沒幾個。
那孩子一回頭,就看到這錠白花花的銀子,他的眼睛亮了,突又嘆了口氣,道:「這銀子拿了又有什麼用?」
宮雄興趣更濃了:「至少你出去可以吃上一頓好的,再找一個姑娘……」接下來的話並沒有繼續下去,該懂的總會懂。
那孩子的眼睛果然又亮了幾分,喃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也罷!」迴轉身子坐在宮雄旁邊。
宮雄道:「你叫什麼?」
那孩子道:「叫我小宮就好了!」
宮雄奇道:「你也姓宮?」
那孩子皺眉道:「你若連這個都不信,還有什麼好聊下去的?」
宮雄笑了笑,道:「你這小子為何這麼多心機?你難道不知道我姓也姓宮?」
那孩子面不改色,淡淡道:「我自己的事還理不清,管你姓什麼?」
宮雄點了點頭,道:「有理,有理!那你叫什麼?」
他忽然發現這孩子跟他年輕時差不多橫,又是同姓,不由得多了幾分好感。
那孩子突然咬了咬牙,握緊了拳頭,道:「無寶!」
宮雄愕然道:「無寶?那可真是奇怪的名字?」
宮無寶怒道:「還不是那老不死給我換的名字!」
宮雄道:「哪個老不死?」
宮無寶道:「我的外祖父!」
宮雄心頭一震,問道:「外祖父?」
宮無寶道:「就是我娘的老子!」
宮雄凝注著宮無寶,突然冷笑道:「那你可真愛你的外祖!老而不死,長壽也!」
宮無寶臉色似是變了變,繼續道:「誰讓他委屈我娘親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
宮雄淡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談委屈?」
宮無寶想了想,說道:「你老子讓你去死,你去不去?」
宮雄一怔,冷冷道:「怎可混為一談?」
宮無寶道:「委身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前者心死,後者身死,哀莫大於心死,你沒聽過?殺人者該死還是誅心者該死?你的女兒縱然有錯,難道你就全對,半點也沒錯?」
宮雄心頭一震,額間陡然沁出一片冷汗,喃喃道:「難道我也有錯?」
「當」地一聲,銀子掉到地上。
宮無寶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伸手撿過銀子,轉身便退。
他退了一步,兩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喚,「小呂!」
叫得很輕,帶著一股威嚴之感,他幾乎是脫口地應了一聲,「在!」
一個字才出口,全身驟然冰冷,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旭日東升,小呂走在太陽底下,但那副神色卻像極了走在黑暗裡。
「是不是我掩藏得還不夠好?還是我太心急了?」
他盡量讓自己的神色歸於平靜,轉過一處迴廊,踏進門,君如意正在用早餐。
君如意只不過用眼角暼了他一眼,淡淡道:「宮雄是什麼反應?」
小呂道:「已被我說動!」
君如意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突又道:「你在想什麼?」
小呂想了一想,終於道:「小的不明白,主人想取宮雄性命雖不能說易如反掌,但也不會太麻煩,為何要如此曲折行事?」
君如意看了小呂片刻,突然道:「宮無寶,這名字取得倒是好,但你有沒有想過,只因你自作聰明,反而讓他窺破你的去意?」
小呂的臉色變了,突然跪在地上,道:「小的自作聰明,請主人發落!」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有些驚懼。
君如意卻只是淡淡道:「罷了!」突又道:「只不過,不僅僅是你不知道你說的那番話有何用意,估計連他宮雄自己也想不出來。」
他得意地笑道:「你那番話最多也就讓他回憶回憶自己以往對女兒,孫女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讓這場戲變得更精彩些。」
小呂知道君如意的話鋒已開,索性繼續道:「好如何?不好又如何呢?」
君如意道:「他若對外孫女不好,自會暴起殺之;若是好,自以性命護之。總之那一天里,兩個人至少得死上一個!」
他的語聲變得猶如刀鋒般銳利,道:「我想看看這爺孫倆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親情!」
這已經算是一種變態的心理,是不是表示他曾經也有過一段不能為人知的經歷?
小呂本不敢想這些事情,但他只能努力不去想,拚命不去想,絕對無法說半點不起這個念頭。
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一個念頭會在這種時候生起!
君如意忽然伸手摸了摸小呂的頭,柔聲道:「你也跟了我幾年了,宮雄若是死了,我就讓你去接他的家業,以後行走江湖你也可以威風威風!」
小呂喜道:「多謝主人!」
君如意眼中閃過一絲譏誚之色,道:「既然如此,以後你就叫做宮無寶。」這話說完,衣袖一拂,走了出去。
宮雄就這樣坐著,不管別人說的話對與不對,都已聽入耳中。
他大致猜到宮無寶是誰派來的,但那已經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宮無寶說的話已經深深烙入心中,「是不是只要我稍微照顧她們的心思,總不會鬧得如此收場?」若再年輕十歲,他絕不會這麼想,可現在他已經老了。
同年人大多重孫都抱了,可他現在卻是孤家寡人。
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本不該如此苛刻!
但是到現在除了後悔,他已經不知道有什麼事可做的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可想,「冷淚會不會來救我?來了如何?不來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