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章 算賬
長安大明宮。
天子高坐龍椅上,俯視下方群臣。
自從斬了渭水河神,天子親自兼任河神之位,不止外界震驚,朝廷內部也是噤若寒蟬。
倒是少壯派為此十分興奮,天子要開疆拓土,開創從未有過的不世之功,軍人們就有了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機會。
各地監幽衛與駐軍,都在嚴格監督一眾山神水神,世俗王權真正凌駕於神祇之上。
然而今日,天子臉上卻陰雲密布。
右相梁載言還在稟告前線災情:「……自西北蝗禍從隴右道而入玉門關以來,蝗群北上南下,北至關內道、河北道,南抵山南西道、劍南道、黔中道。蝗群過境,寸草不留,飛禽走獸皆遭啃食,遠超昔日任何一次蝗禍。」
「此番來襲之蝗蟲,僅有拇指大小,但數量繁多,本身攜帶毒素,兇猛好鬥,悍不畏死。多有士兵、百姓遭其傷及。」
他臉色沉重:「迄今為止,據戶部、兵部統計,已有超過五萬百姓死於蝗蟲之口,逃難、失蹤者超過二十萬。」
「隴右道「萬碑洞」以紅嘴鳥與最新培育的鋒喙鳥,對蝗群予以阻擊,擊殺蝗蟲數百萬。然而蟲禍勢大滔天,蟲群徹底封鎖了「萬碑洞」,殺死修士數十位,以肉身衝撞大陣,導致「萬碑洞」惹來天劫,兩名元嬰修士死於雷劫……宗門不得不舉家搬遷,但如今元氣大損,難以再用。」
「山南道「馭蟲舍」以蟲對蟲,調用了數千萬火紅蟻配合軍隊,伏擊殺死了眾多蝗群。但蝗群有毒,肉身搏殺,讓火紅蟻損失巨大,也僅僅是一個慘勝。」
「如今蝗群依舊在不斷增加,「馭蟲舍」也收縮到了京畿道,京城外。」
天子面無表情:「醫藥局所制的「疏蝗燭」投入前線,效果如何?」
「效果不佳。」
梁載言小心翼翼道:「昔日的葯,面對這一次的蝗群,只有局部吸引作用,沒有實用價值。」
天子冷冷道:「五年時間,醫藥局持有「疏蝗燭」,就沒有考慮過蝗群去而復返的可能性?就連朕都知曉,蝗禍三五年一次,伴隨旱災而來。」
「大唐提供給他們大量的靈草,人手,錢糧,要什麼,給什麼。然而他們呢?」
「他們做了什麼?」
梁載言囁囁道:「研製新葯頗為不易,醫藥局眾多藥師和修士也一直在摸索……」
「摸索?」
天子笑了:「但為何朕聽說。醫藥局內部傾軋,打壓閣皂山,拖延太醫署,聯合修士和各大地方豪族。」
「市面上的丹藥發行售賣,都被醫藥局以監察名義壟斷監管,九大鬼市,不掏錢打點醫藥局,就三天一小查,五日一大檢!」
天子一字一頓:「監幽衛,在其中又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
梁載言眼神惶恐,匍匐在地:「此事與監幽衛並無關係,陛下明鑒,微臣這就徹查害群之馬。」
「不用了。」
天子平靜道:「梁卿這幾年公務繁忙,也是辛苦勞累了。不必再留尚書省,監幽衛的擔子也卸下,明日去秘書省任秘書監,替朕掌典籍,編撰群書,為大唐培育更多有識之學子。」
梁載言臉色煞白,他嘴唇動了動,最終道:「臣領旨。」
秘書監為三品官,這是直接一步降職,梁載言徹底被拋出了朝廷核心決策層。
天子又道:「令梁王李澈即日進京,任監幽衛中郎將,統領監幽衛,整頓軍紀,督監各地神祇與妖鬼、幽冥事宜。」
下面一干官員們臉色各有不同。
原以為天子心儀的皇子是肅王李雋,作為少壯派領袖,李雋是整頓修士和妖鬼的先鋒,將嶺南道一度打造成了一個修士禁飛區。天子也多有嘉獎和賞賜。
然而這次卻直接調梁王進京掌握監幽衛,這可是舉足輕重的核心權力!
帝王心術,難以判斷。
反倒是梁王走在了前面。
「國子祭酒孔穎達。」
天子繼續道:「入尚書省,任右僕射,統兵、刑、工三部十二司,代管大唐醫藥局,太醫署從旁監督。」
大儒孔穎達拱手:「臣,遵旨。」
「戶部調撥糧食,開倉賑災!」
「兵部、工部繼續抵禦蝗群,構建防禦工事!」
天子拔出天子劍,一劍斬下案板一角:「再有懈怠、消極剿蝗者,猶如此案!」
……
甘露殿。
天子與吳道子品茗賞花。
「畫聖是否以為,朕此舉過於激進?」
吳道子道:「陛下所為,必有緣由。」
天子放下茶盞:「此次蝗禍遠勝以往,很難迅速復刻昔日浮雲觀的成功,修士尚且可以逃往海上,隱居深山,但百姓的糧食卻根本來不及轉移,農田搬不走,世代居住的村落走不了。」
「蝗群一路無物不食,蟲身藏毒,對各種藥物抗性進一步提升,源頭更是在大漠,極難根除。」
「滿朝群臣不知道蝗禍之威么?不,他們很清楚。但他們覺得不在意。」
天子淡淡道:「因為蝗禍雖然也會讓他們的土地收成減少,可卻危害不到根本,任何災禍,受損最嚴重的永遠是下面普通的百姓。」
「對群臣來說,最重要的是維持地位,牢牢抓住手裡的權力,往上爬。」
「昔日,先皇與朕所說,朕最大的敵人就在朝廷內,就藏在這群人之中,而且消除不絕。現在朕終於明白了。」
「蟲禍在內部,他們一直在蛀這大唐基業,不管怎麼殺都會又長出來。」
「萬萬沒想到,朕懾服了三教,壓制了神祇,威懾了幽冥,偏偏拿這一群藏在朝廷內部的蟲豸無計可施。」
天子目光泛冷:「朕曾想過,將可疑者全部誅殺。」
吳道子這才勸道:「陛下不可,此會讓各大氏族離心,國運將會大大受損。」
「可朕轉念一想,殺了他們,朕又用什麼人呢?」
「提拔出一批新的官員,他們又能抵擋住權欲么?不行,能夠登頂人臣之極的終究是少數,他們自然會踐行自己胸中抱負,那麼絕大多數會做什麼?退而求其次,享受權力帶來的名利,延綿家族。」
天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仰頭飲了一口。
「律法真的能約束他們么?」
「朕又能無時無刻盯著每一個人么?」
「很遺憾,不能。」
這位才誅殺了一尊神祇的大唐國君自嘲道:「朕能做的,只是不斷更迭,一代新人換舊人,等腐朽之後再換。如此往複。」
「難怪先皇說,朕接手的並非是一個寶庫,而是一頭看似強壯實則病患不斷的巨獸。」
「若朕毫無志向,反而會過得無比輕鬆,可朕若想做一點事,那就是步履維艱。」
吳道子肅然:「陛下得先皇重病託付,必定能帶大唐走入萬世繁華。」
「如果說,朕要用幽控制所有大臣,畫聖與左相,還會無條件支持朕么?」
天子目光灼灼。
吳道子沉默了一陣:「天子此舉,有傷天和,國運將會大大滑落。」
「那以幽王治國又如何?」
吳道子彷彿早就想到一般:「既然入我大唐朝廷,不論過去是幽王還是妖仙,自然都是大唐官員。」
「有畫聖這句話便夠。」
天子點點頭:「那麼,是時候和太歲算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