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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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久雨以後的一個晴天,替邵祥帶來夢幻似的感覺。在金黃色的陽光中,兩隻腳虛飄飄的。眼睛看出去,抓不住任何物體的確切形狀。心頭有些作嘔、發慌。不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去。

他知道那是餓了的緣故。但這半個月的自我訓練,已讓他變得很沉著,如果這時幻想著有牛肉湯和饅頭擺在面前,以至於讓空無所有的胃因受到欺騙而發怒,那只有叫他更受不了。

他機械地朝車輛行人少的地方走去,穿過公園,出了另一個門,再走幾步便看到了車站。他停下來考慮,是不是要到老陳那兒去。

「去!」他很快地決定了。連著下了幾天雨,誰不是皮鞋上沾滿了泥巴?今天這麼好的天,出來逛一逛,當然得擦擦皮鞋。老陳的生意一定很好,用不著說的,一去就得給一頓飽的吃。

想到這裡,他像四月里脫了一件老棉襖似的,渾身感到輕快,矯捷地搶越汽車和三輪車,到了對面行人道上。

「邵祥!」

「是叫我嗎?」他非常奇怪。偌大的台北,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老陳,但這不是老陳的聲音。

「邵祥!」

他聽清楚了聲音,辨出是誰,但卻更不相信。

非常吃力地轉過身來,終於不可逃避地面對著朱家棻了。她還是像半個月前天天能看到的那樣子:剪得很短的頭髮,在耳朵上面用髮針高高吊起,黑裙白衫的校服,一件黑色毛線的外套挽在臂上,下面是短腰的白襪和有扣絆的黑皮鞋。除了她的嘴唇以外,渾身上下只有黑白兩色,但在邵祥眼中,一點都不嫌單調。

「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家棻問。

「沒有到哪裡去,還是在台北。」

「台北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可沒有第一個問題那樣容易回答,他稍微想了一下說:「一個朋友那裡,你不認識的。」

「我父親說要報警,一定找得到你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不報?」她聲音低了下來。停了一下,她又說:「不過,你叔叔倒還好。」

是的,叔叔倒還好。他想:就是嬸子最壞,可是叔叔愛聽嬸子的話,也就變得不好了。

他非常想知道從他「逃」走以後叔叔家的情形。尤其希望家棻會告訴他,他嬸子現在苦死了,打水、掃地、抱孩子、上街買東西……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再也沒有工夫去打牌或者到左鄰右舍家去搬弄是非了。

但是她沒有,他也不好意思去問。她兩手環抱著書和外套,低著頭,身子晃蕩著,用右腳尖在地上畫來畫去。有些行路的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她低著頭看不到,他則感到很窘,於是說:「你是不是回家去?」但沒有來得及讓她回答,他又接下來說:「我們到公園去談談!」

就在這穿過馬路到公園的時間中,邵祥準備好了一句話,等家棻在露椅上一坐下,他立刻便問:「你是不是贊成我脫離那個不算家的家?」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認為你很勇敢。」家棻說得很慢。顯然地,這兩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問一答的詞句,都經過細心推敲,盡量要使它文雅、動人,能獲得對方的欣賞。

「只要你贊成就好!」邵祥誇張地點頭,希望能把他聽到這話以後所感到的欣慰,充分表達出來。

「你以後預備怎樣?有什麼計劃?」

「計劃?沒有。」他搖搖頭,但隨即感到這樣說是失面子而且要受責備的,不是嗎?既然沒有計劃,冒冒失失地從家裡出來幹什麼呢?因此他說:「不過不要緊,我有朋友幫忙,總有辦法好想。」說這話時,他為了強調他的信心,蹺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指指點點。原想裝得老練些,看起來卻有一股滑稽的流氣。

家棻不響,低下頭去,看到他腳上一雙非常齷齪的球鞋,都已破得快看見腳趾了。她心裡非常難過,但不敢說破,尤其在看到他羞窘地縮回腳去時,她故意把視線落在遠處,裝作沒有看見。

兩人沉默著,都感到空氣中有種無形的壓力,想逃走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

「你該回家了!」邵祥先開口。

家棻猶疑不定地站起來。她忽然想到應該問他一句話:「你現在有什麼困難?」

「沒有,沒有!」他直覺地抗拒著,但看到家棻的臉色以後,又自己轉圜了,「困難還是有一點,我沒有什麼書好看。」

「你想看小說?」家棻變得高興了些。

「不是。」他說,「我還是要用功,也許有機會可以考學校。」

「我想起來了。」那雙又黑又大的眼閃耀著快樂的光彩,「我哥哥有一本書,對你一定有用。」

「什麼書呢?」

「暫時不告訴你。」她頑皮地微笑著,「下午一點半,你仍舊在這裡等我,我給你帶來。」

家棻矜持地點一點頭作為道別,抱了書走著細碎的步子,很快地出了公園。

而邵祥,夢幻的感覺愈深。他不能確切地回想剛才的經過,但好像有些值得細細去想的東西,不斷在眼前引逗,在腦中出沒。

2

老陳今天的生意真是很好,擦鞋的客人一個接一個,弄到很遲才帶邵祥去吃鍋貼。吃到一半,邵祥想起家棻的約會,伸頭出去一看,火車站的大鐘正指在一點半上面。他來不及說什麼,趕緊放下筷子就跑。

家棻已先到了。她並沒有因他遲到而生氣,一見面遞給他一個很整齊的紙包。

他忙不迭地要打開來。她阻止他說:「等我走了你再看。」

他聽她的話,耐心等她走遠了,拆開紙包,那裡面是一本半新的《高中升學指導》。

厚甸甸的一大本,光是托在手裡那沉重的感覺,就已使他滿足。他像掘到了寶藏那樣高興,同時也懷疑家棻怎會知道他想這樣一本書想得快要瘋了。曾有多少次他忍受書店夥計的白眼,將這本買不起的書翻弄著不忍釋手,又有多少次鼓足勇氣想跟叔叔要錢買這本書而終於說不出口。可是現在,輕輕巧巧地得到了。世上真有這樣便宜的事?是的,書在手裡,一點不假。

當他再一次體認,確定其為真實以後,便就近在樹蔭下的一塊假山石上坐了下來,準備好好「享受」它一番。

但剛一翻書,憑手指的觸覺,即知道書裡面夾著紙片。打開一看,竟是藍色的鈔票,一共五張,很緊地貼在一起,新得彷彿可以聞到油墨的氣味。

邵祥很感意外,但一想到家棻的話「等我走了你再看」,立刻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繼之而來的是一種要哭的感覺,鼻子酸酸的,既像受了侮辱,又像受了委屈。

這個有早熟傾向的孩子,初次遭遇到他所不能解釋的情感。生命的帷幕,無意中掀開一角,一瞥之間,未能盡窺奧秘,但已足夠他驚心動魄了。

他的心亂得很,決定回家去的好。

那是老陳的家,鐵路旁邊一間小木屋,或者說是籠子。潮濕而坎坷的泥地上,剛剛擺得下一張竹床、一張瘸腿的小木桌,再有一個當作凳子用的肥皂箱。靠壁懸著一條一掌多寬的木板,以便放置什物。其實那是多餘的,老陳和邵祥的行李,並不比一個流浪漢更需要有個安頓的地方。

這個醜陋的籠子,只是在心理上給他們以一種家的感覺。一切所期望於家的恬靜、舒適等要求,都是可笑的夢想。邵祥記得最初兩晚,整夜不得安枕,火車經過,那籠子劇烈地抖動,彷彿來了大地震似的。然而這個籠子是如此的堅強,沒日沒夜地讓火車折騰著而竟沒有垮下來,這就像他現在能在汽笛狂鳴聲中呼呼大睡一樣的不可思議。

木屋沒有窗戶,若要得到光亮,就只有把門開著。一條黃黃的光柱,挾著億萬的灰塵,從門外斜伸到床上。門外不時有人經過,光源常被隔斷。他也樂得藉此放下書本,想一想別的事。他現在有許多有味的事可想,可是想到某一點上,就沒有辦法繼續了。譬如,念完了這本書以後,該如何呢?又如家棻什麼時候再能見面?特別是她給的錢,到底該怎麼辦?他只想到絕不能用掉它,那麼是退回給她呢?還是保留著?

這樣想一會兒心事,看一會兒書,一個下午很快地過去。

於是老陳回來了,擦皮鞋的箱子以外,有一大包食物和一瓶酒。邵祥接過老陳的東西,對那瓶酒特別感到欣喜。他並不喝酒,但喜歡看老陳一杯在手,悠然自得的神氣。

三杯酒下肚,老陳的話就變得牽連不斷永沒個了結。平常邵祥是他最忠實的聽眾,一切經過渲染的奇聞異事,都是邵祥所聽不厭的。但今天他匆匆忙忙吃完飯,趁天還沒有黑下來,趕緊又端起那個肥皂箱擺在門口去看他的新書。而老陳卻非要有這個聽眾不可,因為他今天所要說的話,跟邵祥有切身的關係。

「喂,邵祥,你到底怎麼辦呢?」

他知道他指的是那個最重要最頭痛的問題——他必須找一個職業。

「我知道你不願意像我一樣擦皮鞋。」老陳說,「干那一行沒有什麼出息,也學不到什麼東西,而且遇到熟人怪難為情的,所以我不一定勸你干。不過話得說回來,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氣,行行可以出狀元。你這麼閑著也不是事,心裡有什麼打算呢?」

邵祥的打算很多,讀書、從軍,至不濟也得找個不讓人看低身份的職業,但都苦於不得其門而入。半個月現實生活的磨鍊,讓他連說一說願望的心情都很黯淡了。

「你倒是說話呀!」老陳不耐煩地催促著。

「隨你說好了。」邵祥很慷慨地說,倒像是為了解決老陳的困難似的。

老陳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後用低低的、很友好的語聲說:「事情倒有一個,我說出來看看行不行?西門町有個賣夜市的小吃攤,想添個夥計,管飯,每個月拿兩百塊錢,你干不幹?」他停下來看了邵祥一眼,趕緊又搶著說:「現在先不忙告訴我,你好好想一想。你要不願意去,也沒有關係。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來,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樣,我吃什麼你也吃什麼,你要不嫌苦,儘管跟著我。不過我倒是怕你整天沒有事,心裡悶得慌。」

就憑這一番話,邵祥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他雖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樣也說不出不願意的話來。

現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這一天是個不平凡的日子,未來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無論如何新的生活總是值得以歡欣興奮的心情去迎接的。而更重要的是,一個悲慘的舊的時代,將可結束了。

那個屬於他個人的行將消逝的時代,如以這次離「家」出走為悲劇的頂點,那麼他之離開父母就是悲劇的起源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為什麼把他交付給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帶在身邊,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在他的記憶中,如說還有歡樂的一面,那只是剛到台灣,叔叔境遇還好,把他送入學校的那幾年。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是他剛升入初中的時候,叔叔遭了一場官司,從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嬸子有大笑一場的日子。他認為他之忍受不了那個家,主要的是他嬸子從不給好嘴臉看。對於「精神虐待」這個名詞,在理論上他還不能夠做完善的解釋,而在現實生活中,可是經驗得太多太多!

但如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老陳,他也不敢採取那樣大膽的行動。那時老陳替人看守一座離他家不遠的空屋,多的是閑工夫,常常帶他去看不花錢或者買最便宜的票子的籃球。老陳叫得出每一個有名的球員的外號。在球賽進行到緊張時,每每會突如其來地大喊一聲:「驢子,加油!」最初常使他嚇一大跳,到後來就變成羨慕和佩服。自然,這更有助於友誼的建立。

跟老陳在一起的時候,也可算是快樂的。不幸的是連這一點點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許他安然享受。脾氣暴躁的老陳,因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僱,之後,就被迫選擇了現在的職業。從此不常見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機會。但因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陳對他反倒更顯得關懷,偶然遇見,都要問問他在家的情形,然後喃喃地詛咒,說他的家實在值不得留戀。

在老陳,那只是一種憤慨情緒的發泄,但久而久之,對邵祥即成為一種鼓勵和暗示。於是,半個月前,因為丟失了一隻雞,而他叔叔居然也幫著他嬸子動手來打他時,老陳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變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兄長了。

而就這十五天,他所聽到、看到、學到的東西比他十五年的經歷要豐富得多。他知道有人把社會比作一座洪爐,而在他看來,社會卻是一片洶湧的怒海,生活則是難以掌握的孤舟。好幾次當他感受到飢餓的威脅時,曾不斷衝動著想回到他那發誓不再一顧的家,低聲下氣地去乞取一份雖然粗糲卻有保障的食物。不過每當興起這個念頭時,總使他在內心羞愧難當,在不斷的自我掙扎中,他終於為自己建立了堅強的決心,一葉扁舟,終當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光明的彼岸。寧願滅頂,也不願在那荒涼蕭索的絕島上苟且偷安。

這自然是因為有同舟共濟的老陳在。而今天,一股新的鼓勵力量,又令人不勝驚喜地出現了。有了老陳,已令人安慰;再有一個家棻,甚至於使他感到幸福了。

於是,他勉力促使自己以樂觀的心情來接受他的職業。「無論如何,我總是靠自己來養活我自己。」他一再重複著對自己講這句話,漸漸生出自傲的感覺。

3

若就邵祥過去的境遇來說,那個職業對他並不算是委屈。有許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慣的,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後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時間。到晚上九點鐘以後,才是正式工作的開始,而以午夜前後為最緊張。一直到清晨之時,算是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對於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適應,而且把時間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飯以後,深宵顧客稀少的時候,隨時隨地可以攤開書來,聚精會神地讀幾頁。

他工作得很勤奮,做事乾淨利落,對顧客伺候得很周到。老闆的稱許、老闆娘的親切,以及顧客表示滿意的臉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致來說,他過得很快樂,只有在想到家棻時,心裡拴了老大一個疙瘩;也只有在想到家棻時,他才恨他的職業,覺得那是低微得見不得人的。因此,每晚上他要緊張好幾次,尤其在電影散場時,潮水樣的行人從他那攤子的案板後面穿過,如果家棻在那裡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此外他也怕遇見他叔叔和嬸子。想得到的,他嬸子要是看見他在這裡,一定會揚起顴骨高聳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看他多爭氣,自己會掙錢了。可就是給人呼來喝去,吃的冷飯剩菜!」

那時該怎麼辦呢?他連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這樣一張一弛的情緒中,一天天消逝。滿了一個月,他收到他平生第一次賺來的錢,工資加上均分的小賬,一共是兩百五十多元。

好幾天以前,他就在計劃這筆錢的用度了。曾想積蓄下來準備進補習班繳學費,又想替自己買一身衣服。直到揣著錢上街之前數分鐘,他才決定讓他的朋友來分享他的驕傲和快樂。

於是,在鬧區中走過來走過去,看遍了五光十色的櫥窗,買下了他認為最適宜的禮物。給老陳的是一個日本貨的打火機,給家棻的是一個別針——澎湖特產的文石,雕出兩朵美麗的玫瑰,花瓣上有一兩處晶瑩發光,映著陽光一閃一閃,真像朝陽里的露珠。

餘下的錢,他替自己買了雙球鞋,還有練習本子、鋼筆和墨水。

當那隻小巧玲瓏的打火機托在老陳掌心中時,他歡喜得都快掉下眼淚來了。絮絮不斷地問這問那,他也一直陪著老陳說話。但到火車站的大鐘指到十一點半時,他堅決地要走了,無論老陳怎樣留也留不住。

他沒有告訴老陳,他還有一個禮物要送出去。

在走向家棻的學校的路上,他忽然感到原來所準備好的那一套話,非常不妥。他知道他現在要告訴她,說是在一家什麼大公司當職員,她一定會相信的。但如有一天揭出了真相,那便變成不可饒恕的欺騙了。

如果不說在什麼地方工作,她當然要問。那又怎樣回答呢?

而且,女子常有奇奇怪怪、令人難懂的事出現,如果她不肯收下這個別針,那又是多麼難為情的事?

他越想越氣餒,終於半途折回了。那個美麗的別針,擺在他口袋中一連好幾天,成為精神上一種很重的負擔。

這一天天氣突變,壞得跟邵祥的心境一樣,斜風細雨,整日不休。不過到了晚上,攤子還是照常擺出去,生意可是清淡得可憐,四張桌子經常是空著的。

只是那位老客人顧先生,倒真是風雨無阻,而且彷彿特別捧場,平常總是喝酒喝到十點多鐘就走了,這天過了十一點還不想站起來。

另外一桌,也有位喜歡淺斟低酌的客人,兩小盤菜一瓶啤酒,喝了足有兩個鐘頭。

「再來一瓶!」顧先生揚揚酒瓶向老闆招呼。等邵祥把酒送到面前,顧先生用剛剛可以使他聽得見的聲音說:「阿祥,我托你辦點事。認得我的腳踏車吧?你把它騎到圓環××旅館門口,有人看見我的車子會上來跟你說話,他只要說他姓張,你就把車子交給他,趕快回來。」

「現在……」

「不要多說。照我的話做。」顧先生的話,具有很威嚴的命令的意味。同時邵祥發現褲袋中悄悄塞進來一樣東西,隨即辨出是一小卷鈔票。

「顧先生,這個不需要。」

「別嚕囌!悄悄兒地去。」顧先生努努嘴說,「別讓那個人看見。」

邵祥想了一下,說:「好的,讓我告訴老闆一聲。」

顧先生也想了一下:「也好。不過你不要說是我讓你去辦事,隨便找個理由就行了。」

究不知是顧先生的委託太神秘,令人想一探究竟,還是那一小卷鈔票的誘惑。邵祥果真悄悄地溜了。到了指定地點,下車等待,不到五分鐘即有人上前搭話,問明姓張,交了車子,搭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回到攤子上,來去不過半小時。顧先生和另一位客人都已離去。

又過了半個小時,來了兩個刑警,把邵祥帶走了。

4

那是一種被禁閉在黑屋子中的恐怖。不知道為什麼被關在這兒,也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何變化,更不知道將會發生怎樣的災禍!

邵祥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必是聽了顧先生的話,才闖下了什麼禍!

幸好老陳很快地趕來探望他,隨身帶來一份報紙,讓他揭破了自己的疑團。原來那位顧先生,竟是一個黑道中人,以販毒為業。這天刑警得到密報,綴上了他,只因找不到證據,無法下手逮捕。姓顧的卻也機警,一看形勢不妙,利用邵祥移去毒物,以便脫身。殊不知這輛腳踏車的移轉,恰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示。果然,從那車座下面搜出來價值好幾萬元的海洛因。罪證確實,所有疑犯在短期內被一一被捕。這段消息內也提到邵祥,說他擔任運送毒物的工作。

「這怎麼辦呢?我事先一點都不知道。」臉色灰白的邵祥,以抖顫的聲音訴說他所知道的一切,並且取出那一小卷鈔票來作證。

「吁!」老陳舒暢地透了一口氣,「不要緊。」他很有信心地說:「不要緊,你只要照實說,沒有什麼關係。而且照你的年齡來說,更可以原諒的,你放心好了,絕不會有什麼!」

這一番安慰,在他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但另一種新的恐懼又接踵而至。那好像一個人猝然被剝去衣服,展覽在大庭廣眾之間,一切都被暴露,不再有個人希望隱蔽的部分。那比被關閉在黑屋子裡,更令人惶恐。

他想:家棻不會不看報的,也不可能把「邵祥」看作另外一個人,因為報上把他的身世記載得明明白白。這使她不但知道了他的職業,而且認定了他是卑鄙下賤的販毒者。

那麼,她會怎樣想呢?怎樣想呢……

於是,他落入更深一層的痛苦之淵!為無數猙獰可怖的幻象所包圍。不知多少次,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突然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家棻的臉,木然的表情,好像連表示一下鄙夷都不屑似的,而那正是對他不存一絲希望,永遠不想再理他的表示。

他不知道這種痛苦從何而生,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擔負這樣的痛苦。

「你怎麼臉色忽然這麼難看?」再下一天老陳看到他時,非常關切地說,「你不要著急!這裡已經告訴我了,一移送到法院,就可以把你保出來。你千萬耐心一點。」

「不是這個。」真的不是這個原因。個人的安危自由,在這時的他,已經不太關心了。

老陳的臉色轉為憂鬱,提起另一件事:「我已經把你的行李取回來了。」他慢吞吞地說:「替你帶來了這本書。」

「是不是老闆不要我了?」他問。

老陳點點頭,然後安慰著說:「等你出來了,另外想辦法,反正有我在。」他把兩件內衣和那本書遞給他,話題也跟著換了:「這本書寫著別人的名字,裡面還夾著五張新鈔票,是怎麼回事?」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

「誰?」

這下正好有機會發泄他的苦悶。於是把家棻贈書的經過以及此刻他所感到憂慮的事,細細為老陳訴說。但隱瞞了他職業上的自卑感,和替家棻買了別針而不敢送出去的那些部分,因為他不願在老陳面前表示,他替他找的職業是低微的。

「你何不寫封信給她呢?」

這是個好主意。但當老陳替他買來了信紙,他又不知從何說起。吃力地寫完,卻又撕去,撕了又寫,寫了再撕,終於廢然擲筆,苦笑著向老陳說:「我寫不好!」

內心的重壓,絲毫未見減輕。自由、愛情都將失去之時,還要擔憂未來的生活問題。他真的怕這一葉生之孤舟,終將在怒潮洶湧的人海中顛覆沉沒。

這樣到了第四天,刑警隊申請延長羈押的最後一天。下午將移送法院,正式接受審判。而就在這天上午,說是有人來看他。

難道是叔叔?還未來得及細想,一個神奇的形象撲入他的眼中,當彼此視線相接時,彷彿心臟都已停止跳動。

他迅即低下頭去,然而在內心中,他是多麼渴望著看看她的臉!

然後,他聽到幽幽的像流泉樣的聲音:「我看到報上的新聞,先還不相信是你。前天聽說有人到你叔叔那裡去調查,你嬸子逢人就說:早知道你要闖禍,不會有出息。今天,那個姓陳的在巷子口看見我,才知道你上了壞人的當。」

「老陳來找你了?」他驚訝地問。

「嗯,他全告訴我了……」

他打斷她的話:「有沒有說我在什麼地方做事?」

「那我早就知道了。」她說,「有一天我看到你在那攤子上,不過沒有招呼。」

他緊閉著嘴不響,但「為什麼」那句質問,可是很明顯地擺在臉上。

「那天因為有同學在一起,怕她問長問短怪不好意思的。」她這樣解釋著,「後來我想想很不對,因為我父親常說:職業沒有貴賤,人格也都是平等的。我覺得他的話很正確,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她停了一下,靦腆地說:「希望你原諒我。」

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即已轉過身去。背倚鐵柵,下意識地取出那別針,緊捏在手裡,胸口一陣陣鼓盪翻滾,說不出那是股怎麼樣的既難受又好過的味兒。

「那本書你看完了?」她問,顯然是故意找話來跟他說。

他拿起書來一翻,顯出那五張新鈔票,說:「我一直捨不得用。」

她像是很難為情地笑了,指著他手中問:「那是什麼?」

他放開手:「我給你買的。」緊接著他又補充:「是我自己的錢買的。」

「謝謝你!」她微笑著取起別針,佩在衣襟上,不住用手去撫摸。

然後她告辭了。他攀著鐵柵,目送那輕盈的身影遠去、遠去,像秋日的一朵彩雲,冉冉飄隱。

滿懷感激之情的邵祥,意識到了人海的另一境界。這裡風平浪靜,餘霞散綺,將有一個恬靜的黃昏和一個甜美的夢。

當然,怒潮只是暫息,樂土也還縹緲。不過他也知道,到明天他一定會重新生出足夠的勇氣和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去迎接險惡的波濤,以找尋光明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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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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