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今夜下了一場大雨,一如宮變那日,將皇城洗刷得乾乾淨淨。
慕襄站在窗前,望著外面被雨水打得極其蔫吧的花叢,默然不語。
夜色已深,只有燭火獨自燃燒,涼意順著皮膚攀岩一直滲入骨子裡。
「陛下,該歇息了。」尚喜恭謹地勸道。
慕襄點點頭,回到塌前,宮女低垂著眼幫他褪去衣衫,再規矩退下。
他突然喚道:「尚喜。」
尚喜一愣:「奴才在呢。」
慕襄:「孤若記得沒錯,你今年二十有三了?」
尚喜:「……正是。」
慕襄意有所指道:「若是尋常男兒,怕是早有妻妾環身,兒女雙全了。」
尚喜面相不錯,屬於俊秀樣貌,若是生在好一點的家庭,怕也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
「……」尚喜不知道慕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好斟酌著回答,「在遇到陛下之前,奴才也曾嚮往過,可如今能夠伺候陛下,便是奴才最大的福分。」
慕襄側躺在塌上,和尚喜隔著一個薄薄的屏風:「你當真覺得伺候我是福分?」
「陛下寬仁,能伴在身邊伺候自然是奴才的福分……」
慕襄眼裡閃過一絲古怪,他倒是沒想到,第一位稱他寬仁的會是一個奴才。
尚喜頓了頓,又道:「何況若是沒有陛下,奴才如今怕還不知道在哪個陰溝溝里苟延殘喘呢。」
別看尚喜現在一副卑恭的樣子,但慕襄心裡清楚,他們其實是一種人。
第一次見面時,尚喜還不是慕淮河身邊的貼身太監,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誰都能在他臉上踩上一腳。
恰逢那日他被人堵在假山後欺辱,慕襄略施小計將他救了下來。
之所以救他也並非見他可憐,而是因為他被羞辱時眉眼裡中藏匿的沉寂與狠戾。
後來兩人便少有交流,只是慕襄時常聽到風聲,當時的太監總管收了一個乾兒子,極其寵愛,還給對方隨著自己的姓氏取名為尚喜。
再後來,慕襄已經開始計劃著要動朝局時,又聽聞前太監總管離世,其乾兒子尚喜備受皇帝信任,成功晉陞為新一任太監總管。
再後面的事便是順理成章,即便先帝慕淮河對尚喜不錯,他也依舊為了慕襄當初隨手的救命之恩,毫不留情地給先帝下了長達兩月的慢性毒/葯。
「你是怎麼進宮的?」
「奴才家境貧寒,父親早逝,母親重病,弟弟那年年僅六歲……」
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誰不想像個正常男兒一樣有個根,能向尋常人家一樣娶妻生子,為家中延續香火,老來兒孫滿堂?
可像他這種人,生下來便註定了命運。
若不是尚喜足夠心狠,都未必能在這吃人的皇城中活下來。
沒人會把一個閹人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對待,對於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主子來說,他們不過是地面上的一群螻蟻,閑來無事逗個樂趣,就算捏死一隻還有下一隻頂上。
慕襄也沒問尚喜他母親如今怎麼樣了,而是突然轉移話題:「你一個人在這宮中可覺得孤寂?」
「奴才陪在陛下左右,便是……」
慕襄打斷了他:「別說這些套話。孤就問你,想找個人作伴嗎?」
尚喜徹底摸不透這位新皇到底打的什麼算盤了,他連忙跪伏在地:「奴才不敢有此妄念!」
慕襄無言,半晌道:「熄燈吧。」
「喏……」
慕襄躺在床上,即便是夏季,他身下依舊墊著厚厚的被褥,十分柔軟。
這一夜極為難眠,或許是習慣了未央宮的那張塌,再回養心殿便覺得難以入睡。
又或是房裡少了另一人的清淺呼吸,於是心裡格外得空落。
翌日一早下完朝,慕襄便奔著未央宮去,步伐極快。
路上有成隊的路過的宮女,對慕襄跪下行禮:「見過陛下——」
慕襄隨意頷首,頭也不回地走過,卻對身後側的尚喜說:「倘若哪一日你想與誰為伴了,可於孤說。」
尚喜微怔,意外於自己這位孤僻冷厲的主子會為自己考慮這種小事。
慕襄在未央宮前停下腳步,望著大敞的宮門止步不前。
他半晌才道:「或是將來有一天,你膩了這宮中日子,孤可安排你離開。」
尚喜徹底愣住了,略帶惶恐地跪下:「奴才願意一輩子伺候在陛下身邊,絕無二心。」
尚喜誤會了慕襄的意思,慕襄也懶得解釋,他讓尚喜在殿外等候,自己朝著正殿走去。
師禾正坐在書案前,手捧一本黃書垂眸看著,見慕襄前來也只是淡淡頷首:「殿下。」
慕襄一直對師禾的一切都抱有窺探之心,他本想看看師禾手上看的什麼書,卻被師禾突然蓋住放回了書架上。
師禾問:「殿下是來練字的?」
慕襄彆扭地嗯了聲:「怎麼練?」
「……」師禾看了眼慕襄單薄的服飾,「近日天涼,殿下不妨多穿些。」
「……知道了。」今日慕襄異常好說話。
師禾拿出一疊宣紙:「殿下不帶人,那便要自己研墨了。」
慕襄:「……」
師禾大概是第一個做得出來讓帝王自己研墨的人。
但他還是拿出了硯台,勺了點水放上去,便拿起墨條準備開始起磨。
師禾拿一旁的書拍了下他的手:「水多了。」
慕襄:「……」
光是研墨這一塊就被師禾批了不知多少次,有時是力道不均,有時是姿勢不夠端正,又或是磨的力道過快過慢……
在他研墨的同時,師禾著墨在宣紙上寫下「慕襄」兩個字,字體整潔而鋒利,有一種出塵的尖銳感。
「殿下今天的任務就是寫好自己的名字。」師禾給出了樣板,和慕襄調換了位置。
慕襄本想說什麼,但卻在看到師禾為自己研墨時,下意識地住了口。
他心不在焉地落下一筆,目光時不時瞟向一旁的師禾,距離近得都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花香,似是梔子花香。
「國師今日逛過後山了?」
師禾嗯了聲,再次用書拍了下慕襄的手:「用心。」
慕襄哪裡用得了心,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旁的師禾身上了,可又不敢太過分,怕打破這難得的寧靜。
書案正對著窗檯,外面是一株株還未開花的梔子樹,花骨朵兒隱約有了隱隱約約的香氣,順著雨後清晨的涼風一起飄入慕襄的鼻尖。
師禾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垂眸繼續研墨。
研墨也是門講究的事,師禾的衣袖微微捋起,動作如同神色一般從容不迫,不疾不徐。
慕襄寫著寫著就跑偏了,因著滿心想的都是師禾,於是剛寫完一個「慕」字,下個字便不由自主地寫成了「師」。
直到對上師禾莫名的眼神他才反應過來,心裡有些躁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癢:「剛走神了。」
師禾放下墨條,走到慕襄身側:「殿下心不靜,是練不好字的。」
在慕襄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右手突然被輕輕握住。
意識到握住自己的人正是師禾時,他整個人都像是僵化了一動不動。
師禾的聲音就響在他耳邊:「昨日不是護著江城,只是如今襄國外患嚴重、兵力不濟,江家手上握著襄國半數糧倉,還有兩個工程未能結束,這時候不能出現狀況。」
師禾說的什麼慕襄完全沒聽清,大腦像是一片混沌面色凝固,被覆蓋著的手背隱隱發燙,溫度一直從指尖燒到心尖。
「殿下放鬆些。」師禾再次拍拍慕襄的手背,不過這次用的是手。
慕襄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儘可能地放鬆自己,順著師禾的力道一筆一劃地寫起自己的名字。
師禾淡道:「不論殿下和太子之間有何溝壑,但如今殿下是皇帝,便應該以民為先。」
慕襄頓了頓:「我明白。」
丞相宋晉讓他允諾不動江家,大半原因也是為此。
師禾和宋晉都不是會專心擁護誰的人,他們做的任何事說的任何話,出發點都是為了襄國考慮,為了民眾考慮。
慕襄明白這點,所以無論心中如何不適,都沒法責怪師禾一個字。
慕襄能感覺得到師禾近在咫尺的體溫,不太自然地動了下身體,裝作不小心撞上師禾的樣子,享受那兩秒中的體溫相觸。
這一刻他不去想自己為什麼想要離師禾近些,也不去想為什麼這麼貪戀他的溫度,只是遵從著本心做著自己歡喜的事。
師禾握著慕襄的手帶著他寫完「慕襄」兩個字:「殿下這字有待加強,若想摺子批得漂亮些,還要多練。」
他們之間的距離倏地拉遠,慕襄筆尖微頓,心裡空落落一片。
他只在這待了一個上午便要回去了,御書房還有很多摺子要批,走之前他猶豫問道:「國師寫的這兩個字……」
「殿下可以帶走。」
師禾從室內拿起一盆剛插好的梔子枝,遞給慕襄:「殿下喜歡可以帶回去,澆水就可養活,也能多靜心。」
「……」慕襄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看著手上這盆還未綻放的梔子花,突兀道,「民間男子若給女子送上一支梔子,意味著想要一生守著她。」
師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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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慕襄:送一支是說一生守候,那你送了一盆……
(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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