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枝下
如果蘇玉鬟當真如自己想象的那樣,也知悉了《扶搖棄妃》的內容,那又當如何?
這一晚,寧竹衣躺在豫王府柔軟的錦褥里時,滿腦子都盤旋著這個問題。
如果蘇玉鬟知悉《扶搖棄妃》的故事,那必然會認為她寧竹衣是個善妒又可惡的女子——寧竹衣痴心於蘇玉鬟的未婚夫李慕之,哪怕進了宮、做了皇上的貴妃,還要致力於拆散他們二人。
換做她是蘇玉鬟,那也必然會防患於未然,從現在起,就對寧竹衣處處戒備,時時懷疑。
這麼說來,蘇玉鬟的種種異象,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提前來到豫王府,是為了搶在寧竹衣之前與李慕之培養出感情;指責寧竹衣搶了她的布匹,是因為這確確實實就是《扶搖棄妃》里發生的故事。
料想往後,蘇玉鬟還會像這樣,將寧竹衣視作第一號敵人,嚴防死守,用她那雙銳利又冷冰冰的眼眸,針一樣地盯視寧竹衣。
一想到這副畫面,寧竹衣便覺得不大行。
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寧竹衣,哪裡值得這樣對待!
她在褥子里翻了個身,隔著紗帳往外頭望去。燭火半熄不熄,守夜的丫頭在門檻邊靠著打瞌睡。豫王府里一片寂靜,誰也看不出其中潛藏的血雨腥風。
要是有人能攔住蘇玉鬟,或者能罩著她寧竹衣就好了。
寧竹衣不禁這樣想。
可問題是,哪裡來這樣的人?李慕之是必不可能了,他那性子,實在是叫人膽寒。要是與他多說上幾句話,保不準就要被他挖掉膝蓋骨了。
就在寧竹衣拽著被子苦思冥想之時,一道青年影子略過了她的腦海——那人晃著扇子,形貌昳麗悠閑,儼然一副人間富貴公子模樣。
有了!
寧竹衣的面龐驟然一亮。
在《扶搖棄妃》里,豫王世子李賀辰可是平安地活到了最後。不僅活到了最後,還手握重權,風光瀟洒,與攝政王李慕之平分朝野,共攬江山。
這不就是現成的大靠山嗎!
小胖,可真有你的啊!
寧竹衣的心忽然安了下來。
看在她和李賀辰童年之交的份上,李賀辰怎麼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寧竹衣安然沉入了夢境。
*
次日天亮沒多久,寧竹衣就起身了。
在洵南時,家裡沒幾個傭人,她父親又總是大清早便要出門去官府辦事,於是寧竹衣便養成了早起為父親打理衣裝的習慣,天一亮,她就不大睡得著了。
按理說,名門寧氏出去的人,不至於活得這麼磕磣,更何況寧竹衣的父親也算是嫡系子弟,多少能活得富貴悠閑些。但寧竹衣的父親寧江濤是個頗有抱負之人,自請前往貧寒的洵南做父母官不說,還時常接濟他人,平日里也不喜收受孝敬,是個真正兩袖清風之人。這麼一來,寧竹衣家看起來也便只是普普通通,傭人剛好夠使喚。
今日開始,寧竹衣就要跟隨著王府的指導嬤嬤上課,為入宮做準備了。
說實話,她是不想入宮的。不過眼下人都到了豫王府,一時半會兒也沒法說自己不幹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簡單梳妝洗漱一番,便到外頭的院子里活動手腳。她喜歡打拳,大清早要紮下馬步,對著空地打上一套。等稍稍出些汗,便會渾身血脈熱絡,也不會有早起的睡意昏沉。
豫王府的早上格外清新,薄薄的霧氣籠罩在未開的桃花枝間,看起來頗有雅趣。寧竹衣便在桃花枝下擺好了姿勢,捏緊了拳頭,霍霍生風地練了起來。
山楂站在一旁,一邊打呵欠,一邊給她喝彩:「小姐真是越來越像女俠了。」
寧竹衣越打,越是渾身舒暢。畢竟在家裡時,她的母親總是大呼小叫,不准她練習拳法,更不准她去見拳術師傅。如今離開了洵南,到了豫王府里,沒什麼人管她,她格外自由。
沒一會兒,寧竹衣便額覆薄汗,面頰微紅。
就在這時,一旁傳來一道儒雅的嗓音:「寧大小姐這麼早起?」
寧竹衣停下拳頭,側頭一望,便瞧見桃花枝邊站著個溫文爾雅的青年。這青年的眼底似有春意浮動,枝上的桃花未開,但他眼裡的桃花卻已經開透了。
是李慕之。
在看到他的一瞬,寧竹衣心底便響起了鐺鐺的鐘聲——
面前的李慕之,可是她的劫難之源啊!
「慕之公子也起得這麼早?」寧竹衣訕訕一笑,不著痕迹地後退一步。
「近來天氣乾燥,母妃怕有地方走水,便命人往吉祥缸中多加些水,以備萬一。這活挑時辰,早上差人去辦最好。」李慕之淡笑道。「對了,我見寧大小姐方才在這比比劃划,這是在做什麼?瞧起來,很是有意思。」
寧竹衣瞬間沉默。
她想,自己此時的回答,可能就會決定了她之後的路——一個不小心,她就會變成被皇帝賜死的倒霉貴妃了。
所以,她務必不能引起李慕之的興趣,最好讓李慕之對她敬而遠之,逃得越遠越好。
在《扶搖棄妃》中,李慕之並非真心實意地愛她,而是看中她出身寧氏的身份。寧氏乃京中名門,出過不少皇后與太傅。京中有歌雲「願娶寧氏女,比過千兩金」,說的便是不少貴介公子以娶寧氏一族的姑娘為榮。
寧竹衣改不了自己的身份,那就只能從其他方面入手了!
寧竹衣深吸一口氣,當場重新紮下馬步,大方地說:「啊,我剛才在打拳呢!」
——沒錯!
據說李慕之喜歡賢淑溫婉的大家閨秀,那她就要做一個喜歡打拳、粗豪可怕的暴力女子,定然能把這傢伙嚇跑!
「打……打拳?」
果然,李慕之露出了微訝的神色。
「沒錯,打拳。」寧竹衣將馬步扎得結實了一些,對著空氣霍霍來了兩拳,滿面嚴肅道:「我們洵南那頭,窮山惡水,很不太平,女子學點防身之術,才能保平安。」
李慕之越發愕然。
片刻后,他的愕然才轉化為饒有興緻的笑意:「女子喜歡打拳,這倒甚是少見。尋常女子,多愛繡花讀書,少有愛拳法和刀槍的。」
寧竹衣不以為意:「那是京城人對閨中女子的規訓太多了!人人都說女人該懂女紅,那那些小姐千金們,便是想去舞刀弄槍做個女將軍,也不敢了啊!」
李慕之聽罷,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道:「寧大小姐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就在這時,桃林外頭傳來一陣驚呼:「呀!水灑了!」
兩人愣了下,齊齊往外走去。桃林外,幾個小廝正挑著木桶,一桶桶地往吉祥缸里加水。這吉祥缸約莫膝蓋那麼高,又笨又重,用於儲放清水,以應對走水的意外。
方才那一聲驚呼,乃是其中一個小廝發出來的。也不知他是絆著了還是怎麼了,一個不小心,竟將打水的木桶掉落在地,以至於水潑灑了一地。
李慕之見了,皺了皺眉:「這麼點小事都做不穩妥,怎麼辦事的?」
小廝連連求饒:「大公子恕罪,是小的被石台階絆了一腳,這才……」
寧竹衣見狀,心裡忽然有了個主意。
她不是想讓李慕之遠離自己嗎?眼前正好有個現成的機會。
只見她大步走向前去,徑直到了那膝蓋高的吉祥缸前。
「寧大小姐?」李慕之不解道:「仔細地滑,地上還有水,先回來這邊吧。」說完,他就想將寧竹衣扯回來。
可寧竹衣卻避開了他的手。
「慕之公子,你就別怪罪人家了。不就是加水嗎?我來幫忙就是。」寧竹衣說著,分開雙腿,沉下馬步,然後將雙臂環繞到這個一人多寬的吉祥缸邊,緊緊抱住。
這副奇妙的景象,讓幾個小廝都驚呆了。一個小廝道:「寧大小姐,您這是做什麼?」
話音未落,寧竹衣便氣沉丹田,使出渾身的力氣,將這口缸直直地抱了起來——
「……?」
幾個小廝目瞪口呆,一旁的李慕之也露出驚詫之色。
「這,這這這……」打頭的小廝喃喃道,「這口缸,我都抱不動吶?」
在幾人震撼的目光里,寧竹衣鎮定自若地抱著缸,走向了井邊,每一步都沉穩至極。等到了井邊,她放下缸,又用木桶嘩嘩地打滿了水。隨後,她再度抱起滿了水的吉祥缸,慢吞吞地走回原位,「哐當」一聲將吉祥缸放下了。
缸里的水波晃了晃,一絲一毫都沒有飛濺出來。
吉祥缸邊,是漫長的寂靜。小廝們的表情或驚悚,或震撼,或迷惑……
而李慕之,則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而寧竹衣卻呼了口氣,拿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加水么,這樣不就行了?簡單得很。要是還需要幫忙,儘管找我。我力氣大,沒地方使呢。」
——李慕之不是最喜歡溫柔賢淑、小家碧玉的女子嗎?好,今日過後,李慕之定然會面帶驚恐之色,逃離她這個怪力女子了吧?!要不然,可得小心被她一拳放倒了!
寧竹衣拍了拍手,心底十分滿意。
不愧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