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嗡嗡——」
會議空隙,顧風曜掃了眼不停震動的手機,觸及消息時,只覺得秦西西又開始人來瘋了。
他看向台上,一切都在可控範圍內發展,就是冗長的彙報叫人乏味。
顧風曜垂眸,消息后緊接著一條長視頻,看清視頻封面的截圖,他目光微滯,主人公正是他最熟悉的顧千歡,背景鋪陳大片白色。
簡單甚至到了簡陋的地步,顧風曜冷不丁想起秦西西這次的目的地——鏡大。
再次瞥見秦西西發來的消息,滿屏的字吵得他眼睛都不安生,心裡想著什麼鬼,指尖卻輕車熟路地劃開視頻。
一片安靜。
視頻里的青年姿態優雅,微微垂首,風曜沒注意他畫的什麼,從上到下細細打量,純白襯衣勾出勁瘦柔韌的腰線,他眸色深暗,最後才將目光聚焦在畫上。
刺眼的白,慘烈的紅。
顧風曜心頭一窒,后傾身體,衝擊直面而來,無法言喻。叫他想到醫院的裹屍布,燒融的白色下遮掩慘烈的痕迹,暈開血色的花。以往象徵聖潔的白色,此時蒼白褪盡,以張牙舞爪的姿態盤亘。
血漿早已凝固,氧化成暗紅色。
顧風曜眼神微滯,旋即輕笑一聲,不長的視頻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顧總。」木經理小聲詢問,「您覺得怎麼樣?」
顧風曜抬眼,眸底一片波瀾不驚,他環顧一周,台上發言的職員木愣站著,戰戰兢兢地看著自己。
因為一聲輕笑,會議就暫停了?
指尖叩出督督的聲音,一聲一聲,宛如重鎚敲擊,顧風曜瞥他一眼:「會議繼續。」
木經理笑都笑不出來,方才那一聲,整個會議室的人心都顫了一顫,不由自主地停下。
顧風曜說完,手機再次震動。
他看見底下秦西西的消息,臉上笑容迅速斂去,將視頻長按保存,乾脆利落地把人刪掉。
秦西西啪啪啪打字,時不時看一眼顧千歡,發出去時,對話框彈出紅色感嘆號:(您還不是對方的好友,是否通過朋友驗證)
秦西西:「……」
這絕壁是吃醋了吃醋了吧!
小嫂子有魅力誰不喜歡他?誰不想和大畫家貼貼,就是秦西西這樣的藝術白痴,也能看出來顧千歡的潛力有多大!
秦西西收起手機,嘀咕幾句,目光越過人群,看向眾星拱月般包圍的青年。
顧千歡放下畫筆,眼眸倒映出畫框,他眼睛極亮,耀眼的光因燃燒愈發璀璨。
「啪啪——啪啪——」不知誰先鼓起掌,不斷有人被聲音吸引,隨著畫作映入眼帘,掌聲如小溪匯入大海,連綿不絕。
李韞更是捨不得移開眼,眼眶濕潤,他鼓起掌,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非常好。」
原以為這孩子會一蹶不振,誰也沒想到,他會交上這樣一副讓人滿意,不,是極其滿意的答卷——半成品的畫作已經有了燒融的質感,非是月光的柔和,大面平塗的純白有種刺穿眼球的酷烈,呼之欲出的情感撲面而來,這就是油畫不可替代的關鍵所在——它是情感的傳達,藉由畫筆傳遞,藝術與人性、靈魂相通。
顧千歡聽著愣了一瞬,垂下眼睛,大概只有自己清楚,他畫這幅畫時是什麼心情,空白的畫布是他的宣洩口,酣暢淋漓的畫作后,透支過渡的情緒開始反撲。
顧千歡捏緊顫抖的指尖:「謝謝老師指點。」
李韞笑著擺手:「我這可不是指點,你繼續按照思路走,這幅畫表達的感情比《淵》更強烈。」簡而言之,也更優秀。
他說完頓了頓,皺緊眉頭,嘆了口氣:「千歡,你有什麼事一定要說出來。」
顧千歡猛地抬頭,對上他關切的視線,心底一暖,他溫聲說:「我知道,老師,我很清楚自己的情況。」
李韞說完就離開了。
秦西西眼珠一轉,偷偷留到最後一個,雖然他沒有藝術天賦,但是不妨礙他佩服天才,他欽佩地看向顧千歡:「嫂、咳咳,千歡,我剛才錄了一段視頻。」
顧千歡愣怔一瞬,還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秦西西已經交代個一清二楚,紅著臉:「你畫的太好了,我沒忍住,把視頻發給了顧哥。」秦西西想著斟酌一下,小聲說:「其實我覺得,顧哥才是有點配不上你。」
顧千歡被他逗笑了,搖頭道:「真巧,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秦西西獃獃地看他,方才青年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恣意,宛如漩渦,叫他目眩神迷,心臟也砰砰直跳。
秦西西跳著腳往外跑。
顧千歡笑著看他,笑意不達眼底。
畫室。
阮嘉明扯住小夥伴衣角,眼底的關心顯而易見,李韞的畫叫他想起早上的事,畫里的情緒越洶湧越強烈,他越擔心。
顧千歡早就想明白了,朝他笑著搖頭:「我沒事。」
怎麼會有事,他絕不會縱容自己沉溺在情緒里,有些事,只有拼盡全力才會爭取的爭取得到。
阮嘉明盯他表情,好像真不在意了,他蹩腳地移開話題:「這幅畫叫什麼名字?」
顧千歡的目光落在半成品的畫上,腦海里早有清晰的念頭:「《曝》。」
阮嘉明不解其意:「什麼意思?」
顧千歡給他解釋,卻更像是對自己說:「曝晒,是陽光過盛,也有曝光的意思。膠片相機剛出現的時候,常常出現曝光過度,刺眼,燒灼,後來有人調查,是陽光太多,把一切景色都燒灼得融化掉。」
然而最根本的由來,他藏在心底絕口不提——那是他在洋房的最後一天,那天的陽光,是能溺斃人的洶湧。
他一輩子忘不了。
阮嘉明很輕易被他糊弄過去,他學藝不精,只能看出情緒,然而,如果僅僅是這麼簡單的理由,畫里的情緒又怎麼會擁有撕裂的痛楚和力量。
即使這幅畫只是半成品,只要不是瞎子,任誰都能看出它的潛力,連一邊精雕細琢的畫作都比了下去,差距堪稱雲泥之別。
作為「泥」的主人,徐楠聲再次嘗到失敗的滋味。他隱晦地看了眼顧千歡,對方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憤怒毫無出路,在心底橫衝直撞。
顧千歡格外敏銳,提著箱子出去時突然扭頭,正撞見他陰鷙的目光,他輕輕一笑,態度溫和。
這樣的從容淡定,反襯得徐楠聲心態失衡,幾近爆炸。
*
阮嘉明:「歡歡,你剛才回頭看他幹嘛?真是醜人多作怪。」
其實徐楠聲並不醜,甚至有幾分英俊,只是阮嘉明看他不順眼。
顧千歡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他剛才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幾分鐘,我得看回來啊。」
阮嘉明哈哈笑了:「他是嫉妒你吧嫉妒你吧!」末了哈哈一聲:「活該!誰讓他一開始叨逼叨逼,顯得他那畫天上僅有地下絕無似得。」
顧千歡:「……」
阮嘉明問:「你怎麼不說話?」
顧千歡:「你一個人頂一個團,哪還有我插話的時候?」
「顧學長?」
倆人說話的間隙,一道聲音插進來,年輕帥氣的男生邁著大長腿,朝他大跨步走過來,走近了確定后,他眼底突然爆開喜悅的光:「真的是你,顧學長。」
阮嘉明已經蒙了,腦子暈眩。
顧千歡打量著他,還在思索卻見男生扯了扯外套:「是我,你還記得嗎星期天晚上,我送了你一件外套。」
蔣飛琰說著去拎畫箱,熱情得讓人招架不住:「學長,我幫你拿東西吧。」
顧千歡後退半步:「不用。」他頓了頓,略微緩和下語氣:「星期天的事謝謝你,有空我請你吃飯?」
蔣飛琰動作一滯,突然紅了臉:好、好呀。」
一邊阮嘉明已經看直了眼,等人離開后,他忍不住八卦:「快說,又奶又乖的小學弟,你們是怎麼認識的?看樣子,對你很有意思。」
顧千歡乜他一眼,拎著畫箱往外走,身後傳來阮嘉明喋喋不休的聲音。
怎麼認識的?
顧千歡扯起嘴角,他跳湖那天,是蔣飛琰發現並喝退石演,外套也是蔣飛琰送給他的。
他拒絕對方,跌跌撞撞地回到顧家,再之後……
顧千歡目光微閃,步子加快,畫箱里顏料瓶發出悶悶的撞擊聲,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完成。
*
晚上,顧千歡正在調顏料,桌面上的手機屏幕驟亮,因為靜音沒有聲響,他低著頭,還是阮嘉明路過看見說了一句:「歡歡,你手機亮了誒?」
顧千歡抬頭,眼神茫然,直到看清來電備註,手下突然一頓,紅顏料傾灑在腳下,蜿蜒流淌似一灘血液,濃烈且灼目。
顧千歡接通電話,電話那頭有清淺的呼吸聲,低沉的男聲傳入耳蝸:「歡歡,是我。」
顧千歡攥緊手機,他當然知道。
他輕聲說:「顧先生。」
傳來男人一聲輕笑,像是在逗弄小寵物:「歡歡,你叫我什麼?」
顧千歡默然,他站起來,眼前一片暈眩,好像壞掉的黑白電視劇,雪花滋滋:「顧先生,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顧風曜掐滅手裡的煙,風吹走煙霧,他仰頭看向星星點燈的寢室樓,聲音淡淡:「歡歡,你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