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對視半晌,宋枝遞出診斷書的手有些酸。見男人只是含笑看她,並沒有任何接的意思,她只好悻悻地將那紙報告放回桌上原位。
四周安靜無比,只有風的聲音。
又好一會兒后。
男人依舊沒有收回目光,拿輕鬆慵懶的腔調問她:「怎麼不回答呢?」
宋枝愣住。
回答什麼?
哦,是在問她;
他看上去是不是病得不輕。
光看表面的話,宋枝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問題。他姿態從容,說話慵懶卻清楚,區別於任何她見過的其他院內患者。
不同,非常不同。
「小朋友。」他淡淡笑著,腔調愈發懶,「怎麼不回答,被嚇到了?」
宋枝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心想著萬一那紙報告真是他的怎麼辦。自己萬一說錯話惹他犯病......
爸爸說過,有的精神病患者發病時很恐怖。
門在這時打開。
背後不遠處,傳來宋枝熟悉無比的腳步聲。
宋長棟一進辦公室,就注意到背著書包站在男人面前宋枝。他腳步頓了下,走進來把厚厚一疊資料往桌上一放,開始低頭翻,一邊翻一邊溫和問她:「枝枝怎麼來啦?」
「我——」
宋枝剛開口說一個字,就聽爸爸聲調陡轉地沖那男人惡劣道:「你能不能長點心,我真是看見你就來火!」
嚇得宋枝諾諾退到一邊角落裡,和一盆綠油油的吊蘭站在一起。
她從沒見爸爸這種盛怒的態度和誰講過話。
這還是第一次。
宋枝下意識去觀察那男人的反應。
他神色依舊,眉眼潤且冷,沒有半點被嚇到的樣子。照進來的餘暉渙散又輕盈,融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混在狹長眼尾細碎的笑意里。
格外勾人視線。
宋枝沒有意識到自己盯著一個陌生男人,看得移不開視線。
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情況。
緊跟著,男人喉間溢出兩聲低笑,他放下翹在桌沿上的長腿,站了起來,那模樣實在很漫不經心。
角落裡的宋枝反應過來,他好高阿,比一米八的爸爸還要高半個頭。
男人手指將煙撳滅在玻璃缸里,話里含笑:「也不是第一次測評不及格,犯不著動怒,你說呢宋院長。」
宋長棟手指重重點在報告書上:「這回你得感謝人格測評不及格,否則你得坐牢。」
那張報告書真的是他的。
他叫聞時禮。
宋枝的心跳有些加快,像是被這氣氛烘托似的。
「坐牢有什麼不好?」男人笑得浮浪,「得一副免費銀手銬,還管一日三餐。」
宋長棟:「你是不是有病?」
「......」
聞時禮順著話茬往下說:「有病才在你這。」
宋長棟氣極:「我就不該保你出來!」
「息怒。」聞時禮說,「給我根煙。」
宋枝看見他的手伸進爸爸白大褂里,取出煙盒和火機,熟極而流。
宋長棟重複那句:「長點心。」
也不知道聞時禮有沒有聽進去,他垂臉點煙,側臉輪廓線條分明。
宋枝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以至於,宋長棟叫了自己好幾聲都沒有聽到。
「枝枝!」
「啊?」
宋枝回過神,「怎麼。」
宋長棟放下手裡資料:「你沒回家,跑醫院來做什麼?」
宋枝想起來語文作業的事情。她拉住肩上的書包帶,取下書包,從裡面翻出手機:「爸爸,我要和你照一張相,交作業用。」
宋長棟:「那快點,爸爸還有事情要忙。」
宋枝打開前置攝像頭,噠噠噠小跑過去,停在抽煙的男人對面。
宋長棟彎腰下來配合。
她有些不好意思,唇角扯不出笑容,總覺得對面的男人在看自己。
拍好照后。
宋長棟被護士叫走,留下宋枝和男人單獨兩個。
光線在分秒中變化,餘暉被暗淡的暮色代替。
沒有開燈,四周一片昏聵。
宋枝拉好書包拉鏈,準備離開。到門口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她回頭看著聞時禮。
「你騙人。」
「嗯?」
宋枝的目光落在那張報告上:「就是你的診斷書。」
他抽著煙,笑了:「我沒說不是我的。」
「......」
宋枝站著沒動。
聞時禮撳滅煙頭,走過來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以微微仰頭看她的姿勢。他的黑眸里有無邊長夜,深邃得很:「真嚇到了阿?」
宋枝被他看得說不出話來。
聞時禮眉梢微挑,含笑道:「哥哥真有這麼嚇人?」
宋枝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想到剛剛他和爸爸的對話,於是認真地看著他問:「你犯法了嗎。」
聞時禮似憋著笑:「嗯,是不是更怕了?」
「你犯什麼法了?」
「你猜。」
「不。」宋枝聲音變弱,「我猜不出來。」
聞時禮輕笑:「算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人都有種逆反心理,越這樣搞得宋枝越好奇:「你沒說,怎麼知道我不想知道。」然後她揚揚下巴,小大人似的:「說來聽聽。」
聞時禮真被她這幅模樣逗笑:「真想知道?」
宋枝點頭:「想。」
聞時禮靜靜看她一會兒,彎著嘴角笑:「小朋友,等下你真的會被嚇到。」
宋枝故作平靜:「我膽子大。」
「嗯?」
「膽子很大。」
「......」
笑了。
一個小屁孩和自己說膽子大。
聞時禮唇角笑意不收,眼神似是而非:「那你得保證,晚上要是做噩夢了,別怪我。」
做噩夢。
宋枝挺怕做噩夢的,但話已經放出去,硬著頭皮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根本不會怕做噩夢。」
「是么?」
被他這麼一問,宋枝還有點心虛,別開眼睛不看他:「那你說不說。」
聞時禮低笑:「說阿。」
宋枝重新轉過臉看他,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實在太過深沉,這讓她臉頰有些發熱。
人也有點兒緊張。
她開口:「我聽著。」
他維持著仰頭看她的姿勢,視線相接,用一種懶散的語調慢速同她說。
「哥哥殺了人。」
「.......」
畫面靜止,呼吸靜止。
宋枝看著面前這個清潤斯文的男人,難以將他的這張臉和殺人犯結合在一起。
又想到那紙報告書上密密麻麻的病症記錄,以及宋長棟說的話。
精神病殺人不犯法。
宋枝的心跳開始突突加速,她怕得腳步往後半步,差點跌到。
被男人及時拉住手臂。
白色裙擺盪過他的黑色休閑褲管。
他的手指涼得像死人。
炎炎夏日,居然有人的體溫能低到這樣。
宋枝站定,怯怯地從他手裡撤走手臂。她溫吞地說:「我該回家了......」
「嗯。」聞時禮故意地問,「哥哥送你?」
「不用!」
宋枝心驚肉跳地拒絕,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激動:「我自己能行。」
話音落下,她就急忙轉身伸手開門。
手剛握上門把。
耳邊襲來一陣風,眼前出現一隻指骨分明膚色冷白的手。
宋枝心臟停跳一秒。
而後,她感覺到男人的靠近,呼吸噴洒在耳邊,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怎麼不問我殺了誰。」
「......」
宋枝安慰自己,這畢竟在爸爸辦公室,他不能做什麼壞事,於是象徵性地緊張問:「誰。」
「我媽。」
大腦完全當機。
宋枝難以思考自己聽到的話,沒等她緩過神,他已經收回手。甚至,還貼心地替她拉開門,點了點她的書包:「小朋友,回家注意安全,小心壞人。」
「......」
-
宋枝走在暗淡的暮色里,后脊陣陣發涼。
耳邊回蕩男人的那一句。
「小心壞人。」
進家門以後,宋枝依舊心有餘悸,在玄關換鞋的時候,廚房裡傳來母親陸蓉的聲音:「枝枝,拿碗筷吃飯。」
「哦。」
宋枝心不在焉,吃飯的時候更是胃口濟濟。陸蓉注意到她的不對勁:「學習太累了?」
「沒。」宋枝說,「我去了趟爸爸的醫院。」
陸蓉夾菜的手慢下來,以為她被那裡的環境影響:「爸爸醫院全是些精神病患者,瘋瘋癲癲的,你沒事少過去,有什麼事情等爸爸回家說。」
宋枝若有所思:「可有的人看上去一點都不瘋。」
卻告訴她自己是個殺人犯。
陸蓉說:「壞人臉上也不會寫自己是壞人,快吃吧。」
「好吧。」
飯後,宋枝回到房間。
在書桌前寫完一篇作文後,她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那個渾身煙霧繚繞的英俊男人,那雙含笑的眉眼,以及令人害怕的話。
想了會兒。
宋枝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疊千紙鶴的正方形花紙。
寫下三排字。
怕黑,
怕鬼,
怕殺人兇手。
然後慢吞吞折出一個千紙鶴來。
丟進心形玻璃罐里。
當天夜裡。
宋枝還是做了噩夢。
夢裡面,男人含笑的桃花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然後無限重複那句。
「哥哥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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