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水
郭勝說這些話,不過是忖度自家主子的心意,幫那位紀夫人分辯幾句,為當初的「移情別戀」之舉開脫開脫,倒沒真覺得其中有何隱衷。
哪知寥寥數語便激起皇帝這樣大的義憤,郭勝自己倒被唬著了,忙陪笑道:「不過夫人性靈慧智,既到佛寺參拜,想必也得了些許安慰。」
楚珩便不言語,時隔多年,他亦不知紀雨寧的脾氣變成什麼樣,看上去倒是沉穩多了——既然選擇這條路,想必她總有法子令自己過好吧?
郭勝試探道:「陛下既對紀夫人念念不忘,那不如……」
自古以來,君王謀奪臣妻之事並不罕見,唐玄宗連兒媳婦都給霸佔去了,不也傳為佳話?
楚珩斷然道:「不可!」
他自己的名聲倒無妨,君威難測,只要他活著一日,就沒人敢到他面前詆毀,頂多士林中人背後誹謗幾句,可是紀雨寧……她畢竟是女子,所面臨的壓力與為難也大得多,楊玉環那樣高貴的出身尚且背負罵名,紀雨寧一商戶弱女,如何能抵抗天下人的攻訐?
況且,她也未必願意隨他進宮,強扭的瓜不甜,楚珩不想連最後一點美好的回憶都被磨滅。
郭勝鬆口氣,太後娘娘讓他安心服侍皇帝左右,可不希望鬧出大亂子。真要是為了一個女人弄得朝野動蕩,百姓難安,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不過楚珩可沒打算就此放棄,他靜靜出了會神,要不著痕迹拆算這樁姻緣,只能徐徐圖之。撇開皇帝的身份,重新與她認識,待紀雨寧自願做主和離之後,再堂而皇之地接她進宮,不是皆大歡喜?
郭勝:……聽起來也並不光明磊落多少。
不過皇帝向來性子倔,他也不好勸得,只訕訕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做呢?」
楚珩看著身上刺繡精美的衣飾,嘆道:「先從裝窮開始吧。」
憐愛憐愛,多少愛情的萌芽都是從憐憫開始的。紀雨寧外冷內熱,要爭取她的注意,就得先博得她的同情——正好他因為苦夏瘦了許多,看起來已夠可憐了。
郭勝:……他怎麼覺得自家主子才是那禍國殃民的楊貴妃呢?這心眼都快趕上妲己褒姒之流了。
*
紀雨寧是個有主意的人,比起買辦,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不曾拋頭露面做過生意,可畢竟打小耳濡目染,紀雨寧對於市面上物價優劣這些十分敏銳。
她知道在哪兒能買到最物美價廉的冰塊。
玉珠兒掂了掂厚實的錢袋子,咧嘴笑道:「誰讓老太太自個兒懶,又不肯出來盯著,說不得這剩下的都入了咱們私囊;若是打買辦手裡經過,東西不好不說,且費銀子。」
紀雨寧輕輕掩唇,沉默不語。老太太平時但凡對她好些,她也不會佔那把老骨頭便宜——這回不過是給她點教訓,省得成天從門縫裡看人,把人瞧扁了。
如今市面上的冰有兩種,一種是冬天存放,夏天取來售賣,另一種則由硝石製得——價錢貴不說,還有股怪味,只能用來應急。
當然還有更高檔的,直接從雪山上鑿冰裝桶,再運來京城,這種一般只做貢品,尋常人不易見到,勝在冰質堅硬,經久不化,且有股天然的甘甜味。
紀雨寧只瞥了眼便移開視線,指著廊下,「這桶怎麼賣?」
如今天氣暑熱,冰也緊俏,一般都需要提前預定,再憑票購買。不過紀雨寧也算這家熟客了,因此那老闆見了她還是眉花眼笑——遇上這張臉也沒法生氣不是?
他大致說了個數字,紀雨寧在心底估測一回,與預算差不多,本來還應貨比三家,可這一帶實在潮悶,紀雨寧走了半天也是香汗細細,便點頭道:「先裝五桶吧。」
瘌痢頭老闆愉快應聲,吩咐下去,「小三子,你來替這位夫人送貨。」
這店裡的夥計紀雨寧多半是見過的,只不記得有個小三子,是新雇的?
來人穿著一身短褐,低眉順目,雖曬了半天太陽,卻依舊膚光耀眼——作為干苦力活的,未免太白皙了些。
等他到了近前,紀雨寧方詫道:「是你?」
那天在歸元寺見著還有點讀書人模樣,今日怎麼就落魄至此了?
楚珩抬手擦了擦額上汗珠,訕訕道:「家中寄來的盤費恰好用完,不得已,只好以此謀生。」
果然是應試的舉子,是入了今年秋闈吧?
紀雨寧隨口問道:「怎麼不靠字畫為生?」
看起來不像那等沒才學的,何至於跟伙夫粗漢廝混在一起。
楚珩揚起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哪怕身在鬧市,也不見半分質樸氣息,語氣倒是憨然,「夫人也知世道艱辛,我初來乍到,又無門路,誰肯買我字畫?」
世人愛畫,愛的是作者的名頭,諸如吳道子之類,擺在家中能光耀門楣,引客稱讚,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如何入得那些達官貴人的法眼?
紀雨寧默然,是她有欠考慮,卻忘了世上有些人的處境比她還要艱難——當初李肅若沒得紀家資助,或許也和這人情況差不多吧。
她這邊沉思,那廂楚珩已利落地將幾個沉甸甸的木桶抬到大板車上,看起來十分輕鬆——還故意揎起袖管露出胳膊上的強壯肌肉,好叫紀雨寧知道他絕非是個死讀書的木頭。
紀雨寧稍稍側目,對方身軀線條流暢,倒像是久經鍛煉故——窮得連飯都吃不起的人,還有閑錢練武嗎?
若說是沒落世家子弟,倒能解釋得通了。
原本送貨上門有另外的專人負責,可楚珩本著送佛送到西的原則,堅持要一路隨行,紀雨寧卻不過情面,只能答應。
玉珠兒透過馬車上帘子,看那人累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唏噓,「小姐,不如請他進來歇會兒吧。」
紀雨寧板著臉將帘子放下,「非禮勿視,你又不嫁他,看人家做什麼?」
她倒不是為李肅才這樣固步自封,不過,誰叫世道把名節看得太重?她身在其中,亦無法免俗。
有時候也會有些悵惘,這樣壓抑性情到底值不值得。但,她剛在李肅那裡吃了苦頭,轉眼又投入一段未知的關係中,誰能保證不會重蹈覆轍?
還是單門獨戶過得自在。
板車停在李家角門前頭,楚珩輕捷躍下,手腳麻利將幾桶冰放下,「可要搬進裡頭?」
外男當然不便進去內宅,紀雨寧道:「放在廊下就好了。」
楚珩應了聲,默默記下這間院落的所有格局,連一草一木都不放過。
紀雨寧看他雙眸炯炯,汗流浹背,也自有些抱歉,「你……不如留下喝杯茶?」
楚珩笑容燦爛,露出一口白牙,「在下姓楚,字少甫,在家中排行第三,夫人喚我少甫即可。」
怪不得方才那店老闆喚他小三子,原是根據排行來的,不過他固執地讓自己稱他的字,想必也是秉著讀書人的自傲,不願為人所輕賤。
紀雨寧唇邊彎了彎,「楚姓乃國姓,閣下的身份似乎不低。」
楚珩早料到有這一問,面上適時流露出黯然之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前塵過往,夫人也不必再提了。」
看來是某個沒落藩王的子孫後代,獲了罪貶為庶民,又從頭熬起。紀雨寧心下微微惻隱,比起她這樣一開始出身就低的,似乎盛極而衰更叫人不能接受。
她頷首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閣下銳意進取,終有一日能得償所願。」
楚珩方展露笑意,稍稍上前一步,再度試探,「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夫人能否將我引薦給李大人?只要一面就好,讓他看一看我的詩文。」
原本言談甚歡,可紀雨寧聽到這句話,臉色倏然冷了下去,「我不過一內宅婦人,朝中之事與我無關,尊下還請自便吧。」
楚珩鬆口氣,看來即便紀雨寧尚未與李肅交惡,夫妻倆也是形同陌路——這樣,他成功的幾率便大大增加了。
眼看對方著惱,楚珩忙誠惶誠恐作揖:「在下冒昧,還望夫人原恕。」
他態度謙和,紀雨寧面色稍霽,看來是讀書讀得走火入魔了,才想些歪門邪道——李肅的關係又哪是那麼好找的,他如今官位愈高,架子愈大,想讓他當一字師,怕是千兩銀子都未必拿得下來,窮人更別想了。
什麼慧眼識珠、千里馬找伯樂,話本子里才有這種事。
紀雨寧勸道:「我觀閣下並非不學無術之輩,要重振家門,何不靠真才實學來揚名京城,扭轉乾坤?倘能在秋闈嶄露頭角,我想,陛下定會歡迎你這樣人才。」
楚珩心說那倒是,自己哪有不欣賞自己的?
於是低頭做出受訓的架勢,「謝夫人指點迷津。」
看他還有些戀戀不捨之意,紀雨寧卻不敢多待了,這屋裡人多口雜,保不齊就有那嘴碎的傳些流言出去,壞了她的清譽。
將欲離開,楚珩再度喚住,訥訥道:「夫人,還有一事,那日寺中所見,實是誤會一場。不過是衣裳破了,絕非什麼斷袖之癖。」
看他窮得叮噹響的模樣,也玩不起孌童。紀雨寧看向他那身破舊不堪的短褐,想了想,「我知道一家布莊,那裡的料子又便宜又耐用,改天讓玉珠兒帶你去吧。」
楚珩歡喜不迭,忙揖首謝恩,直到紀雨寧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內,他才正襟斂容,把一錠金子塞到那雜役手裡,淡淡道:「這板車我也不要了,你自己拿回去用吧。」
雜役咧著嘴開懷傻笑,心裡已認定這客官是個瘋子——看他出手這樣闊綽,卻偏偏要到集市上干苦力,不是吃飽了撐的是什麼?
果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
*
紀雨寧買回冰之後就讓玉珠兒吩咐廚房,弄些鮮切的果子製成冰碗,取其涼爽甘甜之意,既好吃又解暑。
至於老太太那裡她就懶得交代了,老人家脾胃弱,怕是碰不得這些冷物,還是謹慎些好。
殊不知李老太太也正饞得慌呢,又不好親自去問冰買回了沒——有失身份。紀雨寧若是懂事,就該主動來孝敬婆婆,還用得著她三請四接的?
然而一直等到黃昏,還是不見二房有何動作,李老太太實在熬不住了,揮舞著蒲扇從竹榻下來,準備好好問罪一番。
哪曉得這會子二房院里卻是一團亂,李肅不知到哪裡赴宴灌了幾碗黃湯,一回來便醉醺醺的滿是酒氣,拉著幾個侍妾便春風得意地要親嘴兒。
紀雨寧看在眼裡倍添嫌惡,所幸李肅的目標不是她,她便只站得遠遠地,只當是集市上的猴兒玩雜耍。
杜姨娘和秋姨娘縱使有心邀寵,見這副模樣也被嚇破了膽,誰樂意伺候一個醉鬼?
倒是阮眉深覺不妥,斗膽上前想勸老爺注意點,結果李肅卻摟著她的脖子不放了,滿嘴裡心肝肉的叫著,儼然將她當成秦樓楚館的艷姬。
李肅醉中渾忘了身孕這回事,動作幅度又太大,阮眉想將他推開,卻因為氣力不夠而無能為力,臉上不禁顯出驚慌失措來。
兩位姨娘的心也提到嗓子眼,這要是跌一跤可不得了,月份這樣大了,怕是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當此之時,卻是紀雨寧眼疾手快指揮小廝們抬了桶冰水過來,毫無猶豫朝對面頭上潑去。
阮眉及時被紀雨寧拉開,因此躲過一劫,可李肅卻被淋成了落湯雞,但看他獃獃木立,眨巴著眼瞼,似乎酒意已醒了大半。
若這樣還不清醒,紀雨寧才要佩服。
可巧李老太太趕來時正瞧見這幕,她顧不上心疼兒子,只捶胸頓足,懊悔那桶被糟蹋了的冰水——這都是用她的棺材本買來的呀!棺材本!
※※※※※※※※※※※※※※※※※※※※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