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言靈直播戰，顧名思義，就是可供觀眾直播觀看的賽事。

而事實上，不僅是正式的比賽，就連每一次的練習場，都是有開通直播窗口的。觀眾可以在平台上選擇自己感興趣的練習場進入觀看。

不少有經驗的老觀眾，都有定時掃練習場的習慣，如果正好有掃到感興趣的選手，等正式比賽開始后，他們就可以直接選擇觀看相應的賽區——這能大大節省他們到時挑選觀看賽區的時間，另一方面，賽區的觀眾數量，也能大幅影響選手賽后的收入和獎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練習場直播，也算是提前為選手們積累人氣了。

萊恩就是習慣掃練習場的老觀眾之一，和別人不同，他尤其喜歡掃一些偏僻區域的練習場，一方面是為了發掘冷門選手，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多見識一些小眾言靈。

言靈這東西，說是技能，本質就是文字和語言。目前影響最大的五大密語，其本體就是在各個高等星群流傳已久的文學作品，而事實上，名著也好，口語也好，哪怕只是街頭大媽吵架的台詞，到了賽區里，都可以變成言靈。

能影響言靈力量的因素很多。流傳度、感染力、藝術之美、構思之奇、歷史意義、實用價值、包含的思想與傳承、寄託的情感與信仰……若是其中某些因素拔尖，即使是從未有人用過的小眾言靈，也能打出很不錯的效果。

也因此，有些來自偏僻星球、缺少學習條件的選手，便會另闢蹊徑，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言靈類別——雖然大部分都沒什麼威力，甚至難登檯面，但當個樂子看，也挺有趣。

懷著這樣的想法，萊恩點進了今天的直播平台。

界面上，當前正在運營中的練習場以小窗的形式整齊排列，最邊上是單獨的一列，右上角標著「最新開通」。

距離比賽正式開始只有十幾個小時了，居然有隊伍到這會兒才開通練習場？

萊恩好奇心起，順手點了進去。剛進入直播空間，便聽一個清脆女聲響起——「就這兒了吧，不必挑地點了。你不就是想證明你會用那什麼古詩文嗎？喏，來吧。」

……古詩文？有意思，又是一個沒聽過的言靈。

萊恩有些期待了。

現在的直播空間都是直接將觀眾意識導入場景，身臨其境地觀看，還可以自己調整視角。萊恩轉動視線，只見旁邊正站著三個人——一個是有著耳鰭的少女，一個戴著帽子，背著長布包的青年，還有一個純人型的女孩。

那女孩身上沒有種族特徵，模樣倒是很可愛，黑髮黑瞳，五官精緻動人，一雙眼睛圓而有神，是討人喜歡的長相。

……前提是，她表情能別這麼欠。

萊恩好打量著那個明明有著可愛面容，卻滿臉寫著被欠錢的女孩，心情有些微妙。卻聽她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還在慢吞吞地戳面前的指令台。

她似乎不太會用這個……是第一次參加言靈戰的新人嗎？

萊恩默默想著，順手打開了彈幕——系統顯示，這會兒觀看這個直播空間的只有寥寥二十來人，彈幕也是稀稀拉拉。

【好慢啊，這選手是白痴嗎，匹配言靈都不會？】

【古詩文是什麼啊，沒聽說過。】

【有人沒啊，人好少。】

沒啥意義的彈幕刷了幾條，那女孩才終於匹配好言靈，走上前來。

只見她抿唇似是思索著什麼，不太確定地出聲：「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很有韻律的句子——這是萊恩的第一反應。

直播系統同樣搭載了萬能語言翻譯功能，還是升級版的，能讓觀眾在體會原句發音的同時，直接意會其中的含義，極大提升觀看體驗。

萊恩也很快領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抬頭看天上的星球，低頭思念自己的故土……嗯，不是很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寫，星球和故土有什麼聯繫嗎？

不過發音確實是好聽的。就是不知道能帶來怎樣的效果……萊恩暗暗期待著。

然而等了幾秒，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句話沒有觸發任何言靈效果，它是一個「敗句」。

那女孩的同伴已經開始不客氣地嘲笑她了，彈幕也紛紛嘲諷起來：

【沒勁。又是一種無用的言靈。】

【我真是笑死。這些鄉下人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不是什麼三流東西都可以拿來當言靈的。】

【浪費時間，走了走了。】

直播空間里的人瞬間少了一半，萊恩猶豫了一下，卻還是留在了那裡。

雖然這種叫做「古詩文」的言靈看似沒什麼用……但它聽著很有意思。他想再聽一聽。

就在此時，那女孩念出了第二句話——「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來了，又是一句很有韻律的句子。

萊恩眼睛微微亮起，再一體會這話的含義，眼神卻變得困惑起來。

【江水映出星球的倒影，看著像是從天上飛向的鏡子。雲層變幻，締結出海市蜃樓一般的景象。】

……這是怎麼回事？

萊恩讀取著腦中的翻譯，覺得自己跟不上了。

江水——原句中根本沒有這個元素。為什麼會出現在翻譯里？星球的倒影，和鏡子又有什麼關係？

而且……為什麼原句那麼短，翻譯卻那麼長？那樣豐富的含義，是怎麼包含到那短短一句話里的？

萊恩不明白了。身為資深言靈愛好者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種令他費解的句子了。

但另一方面，他又能本能地感覺到，這句話是美的。

在它極富節奏的發音里，在它寥寥的數字中，他能體會到，一種隱隱的、浪漫的美感。

這種感覺促使他繼續留在了直播空間。儘管這一句言靈同樣是沒有任何效果的「敗句」，儘管在這句話后，直播空間里的人又走了一半。

現在還在觀看的，包括他在內，就只有五個人了。

女孩的同伴又在譏諷她了，那女孩卻是不為所動，只垂著眼眸，像在思索著什麼。

「哦，明白了。」萊恩聽見她在低聲自語，「現在沒有月亮，難怪沒有效果。」

「『言靈施放，必須有明確的關聯對象』，這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萊恩：「……」

萊恩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開什麼玩笑！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他現在確信，這傢伙是第一次參加言靈戰了！不然怎麼會連這麼基礎的東西都不知道！

言靈施放，必須有明確的關聯對象——換言之，言靈的施放環境中，起碼得有一個元素和詞句內容是有直接聯繫的，不然不管多強大的言靈，放了都等於沒放！

……等一下。

正在飛快往彈幕上敲科普的萊恩忽然停下了動作。

那也就是說……這女孩前兩句話，很可能並不是毫無作用的「敗句」，而只是因為……她沒用對地方？

……那假如，她用對了呢？

某個大膽的猜想在萊恩腦海中一閃而過，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聽見那女孩再次開口。

抑揚頓挫，語調悠長——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是和之前格式不一樣的句子。

沒那麼工整，也沒那麼令人費解——相比起之前的句子，這句話簡直就像再直白不過的感嘆，萊恩幾乎是一讀到翻譯，就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

但就是這句直白的感嘆，它的情感是那麼強烈。

像是無可奈何的哀嘆，又像是發自內心的宏願。

萊恩只覺腦子嗡地一聲，胸膛里一時間陌生的情緒翻湧，連眼眶都在微微發熱。那情緒稍縱即逝，他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經歷了什麼。

——情感共鳴！

他剛才，是與這言靈的施放者，以及這句詩本身，起了奇異的共鳴！所以他才能在不知詩歌全貌的前提下，憑空感觸到那些情緒……

但這種情況，應該是很少見的才對。

他的種族天生對藝術和美極度敏感，他本人也是纖細易感的體質，這確實是觸發情感共鳴的條件之一，但也只是之一——言靈施放者本身的素質、她對言靈的了解程度，以及這句言靈自身的強度與感染力……只有種種都達到極限，才能觸發這樣一次情感共鳴。

可這女孩不是第一次參賽的新手嗎？她所用的，也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眾言靈……

萊恩模模糊糊地想著，心情仍兀自因為方才的共鳴而震顫不已。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震顫的不只是他的心情而已。

這個空間的地面，同樣也在震顫。

隆隆的地鳴令人不寒而慄，萊恩被嚇了一跳，慌忙拉遠了距離。

跟著他就發現，原來那聲音，並不是從地面下方傳出來的。

那聲音來自不遠處的廢墟——那些破敗的房屋中，有什麼正在飛快向上生長著，拔地而起，巨大的動靜引起了地面的轟鳴。

那是一棟房子。

廢墟之中，「長」出了一棟完整的建築物……

不，等等，不對。

萊恩望著眼前的一切，瞳孔倏然一縮。

不只是「一棟」。

是「一排」——連成片的陰影，伴隨著震天的動靜，宛如緩緩起身的巨人，撼人心神。

萊恩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忽然福至心靈，又忙調起視角，從平視切為了俯視。

他還特意調高了位置，好將地面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然後他就麻了。

只見那一排建築物的後面，還有無數排的房子。

它們以「排」為單位，正次第向上竄起著，像是一組組翻轉的魚鱗，又像是某種正飛快繁殖的植物群，不住向外延伸著，彷彿要連到天地的盡頭。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萊恩俯視著地面上的震撼景象，只覺自己頭皮一陣陣發麻，跟著他的視線就被遮擋了——大片大片的彈幕從他眼前刷過，他只來得及看到連成串的「啊啊啊啊」與無數的驚嘆號。

這是那僅剩的五名觀眾，用文字發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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