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於淑貴妃,洪文是十分陌生的,只聽說她出身武將世家,與隆源帝自小相識,性格率真有些小性兒,但自入宮之日起便榮寵不斷,可惜至今沒有子嗣。
下頭的人不好隨意打聽宮中貴人們的私密,洪文也只好揣著滿腹疑慮,跟著來到常青宮。
剛一進門就覺出不凡,之前去寧壽宮時,入目皆是花草,可這常青宮的正院竟被修整成演武場的樣子,旁邊更列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十八般兵器。乍一看,不像妃嬪處所,倒像是將軍的營寨了。
然後,洪文和何元橋就被引到了……小廚房。
洪文眨了眨眼,忍不住後退一步,仰頭看著房檐下的匾額,再歪著腦袋瞅瞅裡面的鍋碗瓢盆和房頂煙囪里冒出來的青白色炊煙。
嗯,是小廚房沒錯。
他下意識看向更有經驗的何元橋,發現後者十分坦然,在門口行禮問安后直接進去了。
洪文跟著進去,抬眼就見一個宮裝麗人叉腰站在灶台邊,右手還抓著一條開膛破肚的魚。
她二十來歲年紀,身量高挑艷麗逼人,只是這麼站著,就彷彿將整間廚房照亮了。
若說文妃是清麗的菡萏,那麼淑貴妃就是嬌艷的玫瑰,灼灼有光,令人不敢逼視。
但洪文很快就發現玫瑰美人其實非常平易近人,就見她頭也不回道,「來了?快來看看本官準備的這鍋葯膳。」
他跟著何元橋上前,發現一旁的案板上整齊擺放著十多個碟子,什麼人蔘、枸杞、燕窩、銀耳、阿膠等一應俱全。
這都什麼搭配?!
淑貴妃手裡的魚還在滴血,她不大耐煩地叫人舀水來沖了沖,然後對著瓦罐比劃幾下,發現怎麼擺弄怎麼不得勁,乾脆直接塞了進去。
魚有點肥大,半截身子還在外頭豎著,遠遠望去好像大頭朝下自己跳進去似的。
看不下去的淑貴妃嘖了聲,隨手抓過筷子,用力往魚腹上一戳,就聽咔吧一聲魚骨斷裂,那半截魚尾巴終於憋屈地落了進去。
洪文:「……」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上面還有不少魚鱗沒刮乾淨吧?
不光洪文看見了,淑貴妃身邊的宮女也看見了,小聲提醒道:「娘娘,魚鱗……」
淑貴妃嘖了聲,「回頭濾出來不就得了?」
宮女沉默片刻,聲音更小了,「還有啊,那苦膽都弄破了。」
淑貴妃正色道:「良藥苦口利於病,不是還有生吞蛇膽的么。」
宮女:「……」
這也不是葯啊。
淑貴妃想了下,大概覺得不夠勁兒,又抓了一把蓮子丟進去,動作瀟洒頗有大將之風。
宮女都快哭了,「娘娘,這米都快開花了,您這會兒丟進去也煮不爛啊。」
淑貴妃不管他,朝何元橋招招手,「你來瞧瞧,看本宮這鍋葯膳如何,是否會藥性相衝。」
單聽這話,好像還挺嚴謹。
何元橋依言上前,告了聲罪,拿起木勺在粥水中攪動幾下。
站在他身後的洪文清晰地聞到一股腥味,甚至還從翻上來的米粒見看到了芫荽和木耳絲!
何元橋忽然就覺得自己言辭匱乏,站在原地沉默片刻,轉身朝洪文招招手,溫柔笑道:「這葯膳十分繁複,你來瞧瞧。」
洪文:「……」
我讀書少,你也不能這麼糊弄我啊!
洪文直接沒碰木勺,先問了個問題,「敢問娘娘,您做的是什麼?」
淑貴妃杏眼圓睜,滿臉「你這都不認識」的驚愕,「魚片粥啊!」
洪文認真道:「回娘娘,這裡面並無一味是大葯,但合成一鍋,尋常藥物也難以企及。」
淑貴妃雙眼亮晶晶的,艷麗的容貌中竟多了幾分嬌憨,「是功效嗎?」
洪文神色複雜地看了那瓦罐一眼,「是毒性。」
淑貴妃:「……」
何元橋瞅了瞅洪文圓滾滾的後腦勺,這孩子還真敢說啊!
不愧是敢跟定國公當面相爭的,叫他來果然叫對了!
小廚房內忽然瀰漫開令人尷尬的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淑貴妃不死心道:「你是說,陛下喝了這個會中毒?」
洪文愕然瞪大雙眼,腦中一陣暈眩:啥玩意兒?您弄這個給誰喝?
好傢夥,鎮國公果然老謀深算心狠手辣,這是直接打入內部要弒君,來一招釜底抽薪么!
「毒不在身,而在心。」何元橋覺得再這麼下去隆源帝遲早要厭食,不由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娘娘,其實您何苦親自下廚?需知廚藝跟習武一樣,都是需要天分的。」
放過自己,放過陛下不好嗎?
淑貴妃不死心,自己抓過木勺翻動起來,喃喃道:「怎麼會呢?你看,有肉有菜,陛下這幾日略有些咳嗽,木耳枸杞都是滋養之物,蓮子清熱敗火……」
宮女實在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道:「娘娘,您千金之軀,何苦做這下賤營生?放著讓奴婢來吧!」
綾羅綢緞都是好東西,但堆在一起也不能自己變成衣裳呀,別糟踐好東西了!
別的妃嬪往成品里撒一把芝麻就敢說「臣妾親手烹制」,偏她家娘娘死心眼兒,非要事事親力親為,這魚還是自己擼袖子撈的呢。
恐怖的是她毫無廚藝可言!
別人做飯要錢,娘娘做飯要命,難為多年來陛下堅定如初……
洪文自認是個不挑食的,可如今看著被淑貴妃攪動的一鍋東西,竟也有點想乾嘔。
本來那粥水就有礙觀瞻,經過幾次攪動后,混合著芫荽葉、木耳絲、枸杞和生蓮子的粥水裡又增添了稀爛的魚皮和魚肉碎……
洪文發誓自己看到角落裡有人乾嘔了!
說時遲那時快,淑貴妃竟自己舀起一勺倒入口中,砸吧下嘴,「我覺得還挺好喝的啊。」
洪文:「……」
他忽然對鎮國公府產生了濃烈的好奇心!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淑貴妃親自舀了滿滿一大罐,又用棉套小心包好了,交給心腹太監,「估計陛下還在看摺子呢,去,給他送去加加補養。」、
小廚房眾人都暗自替隆源帝鞠了一把同情淚,真是最怕貴妃突如其來的關心,您的不作為就是陛下最大的補養了。
那太監應了,轉身要走,又被淑貴妃叫回來反覆叮囑,「都是好東西,你看著點,別便宜了別人。」
太監哎了聲,反應熟練地讓人心疼。
杵在角落裡的洪文半晌沒言語,瞅著淑貴妃的背影琢磨這可能就是世家底氣吧,大門大戶養出來的就是不同,連莫名其妙的自信都比旁人多些。
做完這一切之後,淑貴妃這才重新洗漱更衣,準備診脈。
洪文現在腦子裡轟隆隆跑馬似的,完全控制不住奔騰的思緒,眼前不斷閃現出亂七八糟的畫面,一會兒是剛才堪稱慘烈的粥水,一會兒是送粥太監視死如歸的背影。
不行不行,我是個大夫啊,回神回神!
他用力往臉上拍了幾下,重新定息凝神,開始記錄脈案。
「三月十九辰時二刻,臣何元橋請得淑貴妃脈象強健有力,不浮不沉,來去從容,一息有四……」
洪文左右開弓記錄幾行之後覺得不對勁:
天吶,這人沒病!
宮中竟真有如此健康之人?
難怪之前太醫署眾人都不著急,感情在淑貴妃這邊,太醫署也就是個燉藥膳的角色。
淑貴妃自己也不當會事兒,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冷不防看到正雙手齊書的洪文,眼前一亮,「那小孩兒,你來。」
洪文一怔,本能地前後左右看了一圈,最後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小孩兒?我?
淑貴妃嫣然一笑,竟令案上的玫瑰花都黯然失色。
她點點頭,「是啊。」
洪文摸了摸鼻子,先把脈案吹乾放好,這才乖乖過去。
淑貴妃饒有興緻地看著他,「我今兒頭回見你呀,剛來的?」
洪文點頭。
淑貴妃笑道:「你這個本事有些意思,誰教你的?想來被家裡人罰抄書的時候很有用吧?」
她的陪嫁宮女聽得嘴直抽抽,心道娘娘哎,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跟您似的要被罰抄書。
洪文道:「微臣沒爹沒娘,自幼跟師父長大的。」
「哎呦,這是我的不是了,」淑貴妃歉然道,略一沉吟,吩咐身邊的大宮女道:「這麼著吧,流月,把方才本宮熬的粥盛一碗來。」
洪文:「!!!!!」
他感覺自己遇到了入宮以來的頭號大危機,素來流利圓滑的口齒也有幾分僵硬,「且慢!這個,那個,啊對了,那個粥是娘娘特意素手為陛下熬制,微臣何德何能啊!哪裡敢做這樣大不敬的事情呢?」
大概流月也不忍心看著一個前途無量的小太醫夭折於此,跟著勸道:「是啊娘娘,確實有些不合適。」
淑貴妃皺了皺眉,「是本宮疏忽,那算了。」
洪文立刻向流月投去感激的目光,姐姐,救命恩人吶!
那邊何元橋已經在收拾東西了。
淑貴妃又撇下洪文,懶洋洋道:「來都來了,何太醫,隨便給本宮開些葯吧。對了,你擅長什麼科來著?」
何元橋耷拉著眼皮道:「大方脈中的男科。」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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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隆源帝的心腹太監萬生心情複雜道,「淑貴妃娘娘親自熬了養生的魚肉粥,特意讓人送了來。」
「是嗎?」隆源帝從摺子堆兒里抬起頭來,撂開筆活動下手腕,「拿來朕嘗嘗。」
萬生親自捧了上前,剛一打開蓋子,「……嘔!」
這粥長得……挺隨心所欲哈。
看清盅內魚肉粥的尊容后,隆源帝自己也有片刻沉默,過了會兒才拿起勺子,然後想了下,又放下,乾脆搬起罐子咕嘟嘟狂飲起來。
萬生一張臉都皺巴成麻核桃,心道陛下對淑貴妃真是此情感天動地……
大約喝了一半,隆源帝實在喝不下了,一張嘴噗噗吐出兩顆帶著牙印的堅硬蓮子,落在碟子里「啪啪」作響。
萬生:「……陛下,要傳太醫么?」
隆源帝狠命灌了幾口茶,一打嗝就覺得胃裡泛酸。
他用力捏了捏喉頭,對來送粥的小太監道:「回去告訴貴妃,她的手藝越發出色了,朕喝了之後頓覺疲憊盡消提神醒腦,又能再看幾十本摺子。」
等小太監一走,萬生就小聲道:「陛下,這剩下的,奴才就處理了?」
「糊塗東西,」隆源帝隱晦地乾嘔一聲,怒道,「天下還有多少人吃不飽飯,你竟如此奢靡。」
萬生噗通跪倒在地,連呼該死。
「罷了,」隆源帝大度地擺擺手,「朕看你近來頗有疲憊之態,剩下的,就都賞你吧。」
「啊?」萬生人都傻了。
當日下午,宮中就迅速流傳開一道消息:
「莫不是朝中要有大事發生?」
「為什麼這麼說?」
「你不知道?伺候陛下的萬公公都累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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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貴妃:陛下最近身體如何?
隆源帝:求你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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