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因老太爺不許,早就備好的公雞被抱走,常給陸七爺瞧病的大夫匆匆趕來行診,老爺子發了話,可以下猛葯,只要能讓七爺拜堂,使什麼法子都可以。
陳五娘坐的花轎,只好暫且停在院門口,喜婆的吉利話都快說乾淨了,樂手的脖上青筋都了綻出來,鞭炮也是放了一掛接一掛,但就是沒人來迎。堂上賓客和宅院門前瞧熱鬧的鄉親鄰里也漸漸覺察出不對。
「咋不讓新婦進門啊?」
「我聽說,有的人八字硬,不適合娶來沖喜的,反而會將丈夫剋死。」
「對頭,是有這種說法,聽說轎子里的是陳家村的丫頭,全家死絕啦,就剩她一個,這樣想來……哎呀,絕對是個命硬的……」
圍觀者眾多,法不及眾,只要有一個人開了頭,議論聲便此起彼伏,而且越說越多,愈發荒唐離譜。大喜的日子,陸家下人不好將人全轟走,只能盯著說得最起勁的攆,可議論聲還是沒停,倒更熱切了。
陳五娘輕闔上眼皮,夢中的場景像演戲似的在腦海中浮現。她所夢的多是片段,零散的串聯不起來,現在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來後續。拜堂的時候陸七爺突然吐血暈厥,之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險些喪命,最後是靠參湯吊命還的魂。
陸家買她來本為沖喜,結果陸七爺的病情卻加重了,直接坐實了她命硬克夫的傳言。打那之後,她被安排在後院一個小單間獨住,直到兩個月後陸七爺往生,才見他第二面。喜堂上面無生氣的陰鬱男子,成了一個牌位。
「他不能暈倒。」陳五娘抿了抿唇,堅定的說。雖說都是夢中場景,但都應在了現實里,容不得她不信。新郎若如夢中一樣昏厥,她就要被扣上克夫的帽子,失去她唯一的價值。
對陸家絲毫沒用的人,日子自然凄慘。
陳五娘有些驚訝於自己的思維能如此冷靜沉著。她是個懵懂天真的人,前十年開心快樂,后六年忍飢挨餓,但依舊沒什麼見識,也不懂得推測人心,為自己籌謀打算,不然也不會被三嬸賣了。
可今天?陳五娘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開竅了。
……
陸家人丁興旺,還沒有分家,高祖留下的三房子孫都住在一起,寬敞的大宅子被擠得滿滿當當。老爺們還有單獨的小院,到少爺就只能兩兩合住一院,少爺少奶奶小少爺擠在一起鬧翻天,眼睛都盯著房子呢。
現如今,只有陸七爺住得最寬敞。他是陸家三房唯一的爺,和繼母陸何氏獨佔一進大院子,大院又分成幾個小院子,一起算足足有二十多間房,真招人嫉妒。
小輩們不敢明說,私心都想著,甚至暗戳戳盼著陸七爺早些解脫,七叔不用瘋瘋癲癲熬日子,他的房子,也能順理成章的分給大房二房的人住。
反正,他病懨懨的樣子,肯定是留不下種的。但陸二太爺給陸七爺娶妻沖喜的事情發生后,還是有人心驚膽戰,萬一真的有效果,七叔再老驥伏櫪生下個小崽子怎麼辦?
「農大夫怎麼還沒出來?」大房的五爺陸彥德伸著脖子站在陸七爺院門口張望。
旁邊就站著挨了太爺一拐杖的陸嘉軒,他用肩膀蹭蹭陸彥德,嬉皮笑臉的說,「五叔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剛說完,又挨他五叔一腳,把陸嘉軒踹了個踉蹌,狼狽的跌在地上。陸嘉軒嘴上沒個把門,哪壺不開提哪壺。上次陸七爺病好了些,幾個堂兄弟好心去探望他,結果陸彥生突然發瘋,還動了刀子,魔怔了一樣摁著兄弟打殺,五爺陸彥德是那個被打得最慘的倒霉蛋,刀子戳破他的臉,在臉頰上留下寸長的疤。
從那以後,誰也不敢擅自進陸七爺的院子,主子下人們都知道,這個瘋子腿雖然廢了,氣力卻大,發癲發狂時兩三個壯漢才能摁住他,不想死的,就離這院子遠遠的,五爺破相的疤就是前車之鑒。
陸嘉軒揉著腿爬起來,他喜歡玩樂,五叔也一樣,平日里叔侄二人處的如兄弟一般,陸嘉軒得寸進尺沒個小輩的樣子,剛才那一踹叫他想起,哦,這是我長輩咧。
「咳咳,五叔踹得好。」陸嘉軒揣著手,絞盡腦汁想俏皮話哄長輩開心,「不知五叔聽過這樣一種說法沒有,男人身上的疤,是勳章,越多越男人,五叔的男人味都寫在臉上……唉呀。」
自然,他又挨收拾了,陸嘉軒捂著屁股一瘸一拐跑開。留下五爺陸彥德七竅生煙,見過誰把勳章掛臉上的?還是老七發的勳章,不肖子孫,氣死人。
陸嘉軒前腳跑遠,後腳院內就出來人,陸彥德扭頭一看,正對上一雙無神卻陰森的眼瞳,不是老七又是誰。他心裡咯噔一下,臉上的勳章隱約發燙,生怕瘋子又發瘋,退開兩步避出陸彥生的視線。他不知道的是,農大夫剛給老七下了虎狼猛葯,配以針灸刺穴,現在思維麻木,行動遲緩,坐在輪椅上十分的安靜。
……
「出來了出來了!」
「那就是七爺?」
「看上去,倒還好哇……」
其實也就等了小半個時辰,對於門口圍觀的鄰里來說已經十分漫長。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等到好熱鬧可瞧,久不露面的陸七爺現身了,竟然手捧紅綢親自來迎新婦進門。他戴著襆頭穿著喜服,頭微微垂著,幾個小廝護在周圍,圍觀人群瞧不清他具體模樣,但這足以讓人驚訝了。
原來陸七爺陸彥生並不是隨時要蹬腿咽氣的樣子。
陳五娘被扶著下了轎,跨過火盆以後立刻被帶入院中,吉時就要到了,時間耽誤不起。從側門進到喜堂很快,沒幾步路就要到,陳五娘在轎子上時就拚命的回憶,細想夢中有沒有揭示拜堂時陸七爺為何吐血暈厥,當時大夫是如何急救的。
她想啊想,答案彷彿隔著一層薄紗,近在眼前又夠不著,急得她焦躁不已。眼看喜堂就要到了,難道一切都要按照夢中場景來應驗嗎?
從上花轎起陳五娘便想個不停,又沒吃喝,許是思慮過度,跨過一道月牙門的時候,新娘子腳一軟,歪倒了,正好摔在陸七爺的輪椅前。電光火石之間,陳五娘忽然憶起,陸七爺輪椅坐墊的後面,存放著一小盒參片,她作為遺孀給他收拾遺物時見過的。
「沒衝撞到七爺吧?」
「你這丫頭,怎麼連個人都扶不清楚。」
趁著下人們亂做一團,陳五娘用胳膊肘撐著輪椅,看似要借輪椅之力爬起,其實另外一隻手伸到了坐墊下摩挲,她探了好幾下,沒有?
陳五娘感覺全身血液瞬間凝固了,凄慘的命運眼看有機會改寫,可剎那間希望成絕望,怎能甘心。
不止是陳五娘,身邊的小廝丫鬟也覺得要死了要死了,新娘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怎麼敢衝撞到七爺,現在還趴在七爺膝上不起來。陸家上下都不太敢近陸彥生的身,剛才迎親時圍攏在他身邊的小廝不是遮擋視線的,而是防七爺突然發瘋傷人。
陸彥生端坐在輪椅上,雙手放在膝頭,自從去年滾落山崖摔斷雙腿,他就站不起來了,膝傷久久不愈時刻酸疼,疼得人心煩意亂焦躁不堪。
疼痛時刻提醒著他,昔日鮮衣怒馬的陸家七郎已經是個殘廢。除了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外,一無是處。
他垂眸望著身前穿紅裝的女子,大紅色,刺得他眼睛疼。藏在骨血中的暴虐有一刻就要噴薄而出,他的人生毀了,也想毀滅這個世界,沒來由的戾氣直衝大腦,令人怒不可遏。陸彥生攥緊拳,手背上青筋若隱若現。陸彥生雖已病入膏肓,只差咽氣,可陳五娘若受他一拳,說不定死在病鬼前頭。
低沉的氣壓逼得眾人一時安靜。
原來在這,陳五娘沒有放棄,繼續翻找參片盒,終於找到放在角落的吊命寶物。她立刻取出兩片,蓋頭遮面瞧不清楚男人的臉色,想來是不好的,可為了前途,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七爺,請您把參片含著吧,拜堂很費力氣的。」
「……」,陸彥生未語。
身邊的下人回過神,已經要來攙扶新娘子起身,陳五娘顧不得許多,掀開蓋頭的一角,另外一隻手飛快湊近陸彥生唇旁,男人薄唇微抿,俄頃,張口將參片含著,抵在舌尖。
這一操作驚呆了旁人,既驚新娘子膽大,也驚七爺沒有發怒。喜堂那邊又有人催促了,顧不得多想,下人們將陳五娘扶起來,匆匆忙忙去拜堂成禮。
拜堂的全程陳五娘都懸著心,時刻注意身邊人的動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而夢中,他就是在夫妻對拜時吐的血。陳五娘緊張的咽了口唾沫,呼吸也急促起來,只盼一切順利。
「夫妻對拜——」
陳五娘這次沒有哭啼不願上花轎,一路都很聽話順從,所以沒婆子摁著她,她仔細的叩首跪拜,耳邊傳來一聲高喝,「禮成。」
她鬆了口氣,成了,旋即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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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