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筆

代筆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月亮悄悄躲進烏雲里。風卷過空蕩蕩的街道,顯得幾分冷清。轉角路燈沉默矗立,微光照亮底下的路牌,端端正正印著「煙落街」。

這一片大多是公寓樓,住戶這個點早早就睡了,家家戶戶拉上窗帘熄滅燈光,黑得融入夜色。

其中一扇窗內忽然亮起燈光,謝必安和范無救恢復現代裝扮,憑空出現在客廳里。范無救手中拿著一本書,正是臨走前閻王扔給他的《華夏曆代服飾演變》。

「可算下班回來了。」范無救陷進沙發里,愜意地升了個懶腰,「還是自己家裡舒服。」

煙落公寓是他們在人間的住處,但聽名字就知道,這棟樓也不是他們的,歸屬權在閻羅王手裡。不止這一棟,這整條街都是閻羅王的。

要不怎麼說閻王爺是個商業鬼才,他不止賺鬼的錢,還賺各路神仙妖怪的錢。像煙落酒吧、煙落飯店、煙落賓館這些地方,都是他的產業,用來招待各方來客。不管收到什麼貨幣,都按匯率折算成冥幣,流入陰間賬戶,投入地府建設。孟婆、判官、牛頭馬面這些下屬,全被他打發去看管陽間的商業帝國了。

黑白無常也沒有被放過,他倆被派來這片小區,專門負責收租,勾魂反倒成了業餘。

外地鬼神來青州市旅行一趟,在酒店客房住幾天就走了,選擇租公寓的都是長期定居的,因而附近住戶都是本地妖怪。不是所有妖怪都愛待在深山老林,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買得起房,混跡在人類里多有不便,非人類雲集的煙落小區就成了最佳首選。

這整片小區的公寓樓全都爆滿,唯獨這一棟還空著幾戶。因為房東閻王在陽間就住這棟樓,普通小妖不敢入住,也就黑白無常能當這裡的房客。

閻王倒也沒摳門到連下屬的羊毛都要薅,這間屋子是當成員工福利發給他們的,不收他們房租。一戶兩室一廳,他們倆正好佔一戶,卧室只有一牆之隔,加上客廳,就像一個溫馨的小家。

范無救伸完懶腰,直起身道:「你先回房休息,我恐怕今夜無眠。」

謝必安回房的腳步一頓,側過身來:「怎麼?」

范無救舉起手裡的書示意:「一千遍。」

謝必安靜了一瞬,說:「哦。祝你好運。」

_

凌晨兩點,卧室。

范無救坐在書桌前,抬起胳膊轉了轉酸痛的手腕,長呼一口氣:「這才八十遍,真要命。」

「你要是命沒了,可沒無常來勾你的魂。」

清清冷冷的聲線似透著寒氣,范無救一激靈,轉身就見謝必安站在他身後。他沒聽到開門動靜,謝必安應是穿牆過來的。

見了謝必安,范無救渾身抽空的力氣好像瞬間又回來了。

范無救笑道:「這不就有個白無常來勾我魂了么?」

謝必安淡淡看他,不說話。

范無救摸了摸鼻子,開始沒話找話:「你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神仙又不需要睡。」謝必安將桌上那本《華夏曆代服飾演變》拿起來,從頭到尾一目十行地快速翻了一遍,「抄到現在才八十遍,你要抄到猴年馬月?」

神仙手速與凡人大不相同,這速度放到神仙里,可謂慢得令人髮指。

范無救嘆氣:「我本就覺得文字枯燥,看久了頭暈眼花,都快不認識字了。」

謝必安把書放回去,拉開椅子在范無救身旁坐下,徑自抽了紙筆,竟開始默寫起來,仿的還是范無救的字跡。

范無救一愣。他自然看出謝必安用的不是慣常的瘦金體,反倒在學他的狂草。還別說,筆跡仿得真像,他自己都看不出來。

「你這大半夜過來,原是來幫忙。」范無救感動地拍拍他的肩,「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謝必安肩膀被猝不及防一拍,落筆都歪了幾分,蹙眉道:「手。」

「哦哦,對不起對不起。」范無救連忙把手挪開。

他當然也不會全讓謝必安代抄,兩個一起分擔才輕鬆,於是重新端坐好。范無救自問沒謝必安那樣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還是翻開書老老實實抄寫。

「謝了啊,兄弟。」范無救邊抄邊道。

「老黑。」謝必安垂眸,突然道,「抱歉。」

范無救一怔,隨即笑起來:「不是,你道什麼歉啊?」

謝必安說:「若不是我說這身衣裳難看,你不會同閻王殿下提議,也就不會被罰抄。」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說要換成西裝的是我又不是你。」范無救十分豁達,毫不在意。

謝必安:「有關係。我先提是因,你被罰是果,是我欠你。」

范無救:「沒關係。因是我失言,果是我受罰,與你何干?」

謝必安:「有關。」

范無救:「無關。」

謝必安:「……」

范無救從謝必安這一反常態中察覺出一絲異樣,試探地問:「老白,你這麼晚不睡……不會一直在想這事,為此自責吧?」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謝必安外表看著冷冷淡淡,其實心思不知道有多細膩敏感。指不定是躺在床上糾結了半天是不是連累了他,才大半夜過來替他抄書。

「兄弟誰計較這個呀。」范無救趕緊安慰他,「再說了,你也來替我一起抄了,咱倆難兄難弟,不管什麼因什麼果都共同承擔,不用分出個是非。」

謝必安又沒說話,只有筆尖落在紙上沙沙響。

范無救眼觀鼻鼻觀心,也專心致志抄起書來。

——專心是假的,和身旁那位肩並著肩,手肘碰著手肘,距離近得要命,如何能不分心?

兩個看似全神貫注地做自己的事,實則狀況百出。范無救錯別字翻車一大片,塗塗改改慘不忍睹;謝必安默寫到一半忘了詞,需得緩一緩才能想起來。

范無救抄到一半,突然道:「老白,你看這個。」

謝必安轉過頭:「看什麼?」

「看書上這張圖,魏晉時期的衣裳同樣寬袍大袖,但靈動飄逸,比我們現在那身無常服好看。你要是喜歡,就把款式改成這種?」

謝必安沉默一瞬:「你竟還有閑心想這個。」

「你不是說想換款式么?」我當然是要把你的話放在心上的。

謝必安頓了頓,別過頭,說:「嗯。就這個吧。」

兩仙一起抄,效率格外高。不管質量如何,速度是提上一大截。等到凌晨四點,竟已抄完八百遍。

謝必安也終於覺得有些累了,停下來揉揉手腕。

范無救看著覺得心疼:「好了好了,剩下的我來吧。」

謝必安不聽,提起筆繼續寫:「不是說要共同承擔因果?」

范無救脫口而出:「善果你嘗,苦果我擔。」

謝必安詫異望他一眼。

范無救反應過來,覺得這話有些越界,磕磕巴巴地開始找補:「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比較講義氣,喜歡把更多福氣留給兄弟,更多苦難留給自己。」

謝必安頷首:「那你真是義薄雲天。」然後低頭繼續抄。

范無救:「……」

看起來完全沒有說動老白。

於是二仙默不作聲地繼續抄寫。室內無比靜謐,唯有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很有些詩情畫意。

他們就這樣聽了一夜的雨。

晨光熹微時,他們同時擱下筆,一千遍不多不少,正好趕在天亮完成。

謝必安望著窗外東方的魚肚白,說:「天亮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黎明到來,有金色霞光穿透薄雲,纏繞初陽。

世事無常,夜夜有人離魂奔向死亡;萬物不變,朝朝旭日升起迎來新生。

范無救累癱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無暇去看天邊美景:「總算能對閻王殿下交差了。」

「你以後注意著點。」謝必安提醒,「殿下不喜歡過於西式的東西,你最好少提。」

范無救忽然一呆,睜開眼坐起身道:「完了。」

謝必安:「怎麼?」

范無救盯著桌上抄寫好的紙張,痛心疾首:「我們用的是鋼筆,鋼筆是外國人發明的,我們應該用毛筆抄啊!」

「……」

謝必安:「倒也不必矯枉過正,閻王殿下只是傳統,並不封建。」

事不宜遲,范無救和謝必安又回到閻羅殿,準備將抄好的紙呈給閻王。

_

閻羅仍舊靜坐在案前寫字,眉目疏朗,雅人深致。

閻王手中有兩件神器,一為生死簿,二為輪迴筆。無常接引亡魂需查閱生死簿,判官明辨善惡需使用輪迴筆。因輪迴筆被賜予地府判官,又稱判官筆。

但現在地府審判系統全自動,判官都被派去經商了,判官筆就又回到閻王手裡。至於生死簿,黑白無常與臨時無常拿到的都只作查詢之用,真品在閻王手中,配合判官筆書寫有妙用。

無常看生死簿,是為勾魂。

判官使判官筆,是為審判。

閻王用判官筆書寫生死簿,是在創造因果。他之落筆,皆會成為真實,眾生命運,皆能被他左右。

擁有掌控因果的力量,這才是閻王在當世神明中強大無匹的緣由。

「抄好了?」這一次,閻羅已經知道他們為何而來。

「是,請您過目。」范無救有點忐忑地將抄好的一摞紙遞給閻羅,祈禱不會被看出異常。

紙張浮在半空中,飛快地自動翻頁。

閻羅極快地瀏覽一遍,抬頭饒有興緻地看向謝必安:「你替他抄的?」

謝必安眉心一跳。

……他的字跡應當並無破綻。

「你的字跡確實與他一模一樣,只是其中四百二十八篇毫無錯漏,另外五百七十二篇錯字連篇,怎麼看也不像出自一人手筆。」閻羅好心解釋。

謝必安:「……」萬萬沒想到。

范無救:「……」好他媽丟臉。

范無救心一橫,先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要罰罰我!是我想偷懶,求老白幫我代筆的。」

謝必安蹙眉,想要否認:「殿下——」

閻羅打斷他:「你們兄弟情深,本王也不忍嚴懲,只要辦成另一件事,這事就算過去。」

謝必安謹慎地問:「這事難辦嗎?」

「也不算很難。」

閻羅一本正經:「讓你們了解東方文化是產生文化自信,讓異國神也了解才叫文化輸出。只要讓一位西方神看完這本《華夏曆代服飾演變》,並交出一萬字讀後感,就算你們任務完成。」

「……」

「你們還有什麼疑問嗎?」

「有。」范無救認真發問,「能選嚴懲嗎?我甘願受罰。」我寧願受罰。

閻羅微笑:「不能。」

……

從地府出來,謝必安與范無救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直奔一個方向。

煙落酒吧。

那兒住著一位西方神,維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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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敲了閻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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