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赫拉推開房門的時候,辰泱還在搓自己的指尖。開鎖那麼大的動靜,她不可能沒聽見,這頭也不抬的樣子顯然是刻意的,想要等弄清了帕蘭傭兵團幾人的「討論結果」后,再根據情況與態度作出合適應對。
面對辰泱的不理不睬,一起來的人里,連溫妮都沒有急著開口,赫拉則更是靜靜地站在一旁充當門神。她趁著這個不知將會持續多久的沉默,第一次有機會仔細打量起了辰泱。
赫拉發現,辰泱有著一頭罕見的黑色長發,長發編成了種沒見過的髮型,一部分披在肩頭,一部分被根藍白色半透明的細簽子,束在後腦。
辰泱的五官和臉型與赫拉所見過的任何種族都不大一樣,但這並不妨礙赫拉覺得她長得很美,毋庸置疑的,卻又是只可遠觀的,充滿了神聖與威嚴的美貌。
赫拉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將「神聖」這種辭彙,用在一個身份不明的階下囚身上。但當這個詞語無端從腦海冒出后,它就不受控制地變得專有了——彷彿在這維斯塔大陸上,除了辰泱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配得上「神聖」這個單詞。
即便此時此刻的辰泱,外表上糟糕極了。
本來穿著的那稀奇古怪的白色袍服,已經變得一片紅、一片黑。就連赫拉當時隨手扔給她的斗篷,也被赫拉自己親爪撕得不成了樣,左肩處碎成了毫無美感的布條,結構相對完整的兜帽也因曾被摁在地面的緣故,沾滿了泥土。
胸口的聖劍傷痕被斗篷遮住了,看不出狀態,但左肩赫拉親口留下的入骨洞穿,卻不可避免地暴露在空氣中。傷口已經止了血,但除此之外沒有絲毫癒合的跡象。邊緣處因為撕扯和毒素的緣故顯得慘不忍睹,慘白的死肉與血紅的活肉混在一起,就像是剛去絞肉機里轉了一遭。整條胳膊基本是半殘疾的狀態掛在身上,隨著她右半邊身體的動作,微微晃動。拷住雙手的鎖鏈更是不留情面地將左臂整體往下拽著,好像那胳膊隨時都有可能從肩上掉下來。
無論任何種族淪落到這種境地,應該都是狼狽無比的。但赫拉卻發現自己無法用「狼狽」來形容眼前的人。她衣衫襤褸、面無血色、重傷在身,可她卻並不顯得狼狽。
她是用一種極為瀟洒的姿勢坐在地上的,左腿盤著,右腿翹著,右手搭在右膝上。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她的目光清澈無比,她的面色分外從容,甚至,還帶著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彷彿她並不是性命被他人捏在掌心的階下囚,而是那坐在至高王座上的,睥睨萬物,將一切盡數掌握的,凡人不敢直視神明。
如果說在看不到辰泱的人,只聞到她的血味的時候,赫拉的喉嚨是乾渴的,那當看見辰泱時,喉嚨卻變成了緊縮。屬於另一半血脈的貪婪與渴望被完全壓制,脖頸像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勒住了一般,讓赫拉不再敢肖想眼前的致命甘泉。
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存在?
她到底是……什麼?
似乎是感覺到了赫拉那快把人盯穿的目光,辰泱竟抬起了頭。赫拉本能地將頭一撇,略顯倉促地移開了目光,她為自己的這個反應懊惱著,卻又不好再將頭轉回去了。
一旁的薩萊也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兩人這微小的動作,只聽她低聲念了一串咒語,「咔」一聲輕響,將辰泱手腳上的鐐銬解開了。
辰泱動了動重獲自由的手腕,沒有說什麼。
「日安,泱閣下。」薩萊向前走了半步,打破沉默,「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這樣稱呼你的話。」
辰泱歪了歪頭,像是默認了這個稱呼,又像是懶得理會。
「之前是我們的人沒有弄清狀況,傷害了你。還希望你能夠接受我們誠摯的道歉,」薩萊說著,右手扶在前胸,對著辰泱深深鞠了一個躬。
辰泱挑了挑眉,仍舊沒有說話。她目光慢悠悠地挪回到赫拉身上,其間的意思也算是足夠明顯了。
薩萊自然是明白的,她立刻向赫拉瞪了過來,頗有種要將赫拉的狼毛瞪燃的架勢。
或許是狼人血統的緣故吧,赫拉雖然並不是在狼人領長大,但她卻和所有的狼人一樣,格外厭惡低頭。
狼人是驕傲的,哪怕做錯了,也是驕傲的。能讓他們俯首的,只有統領全族的阿爾法,或許還能加上個日後的伴侶。
但顯然,常年混跡在傭兵團,和各族人尤其是人類打交道的赫拉,為了生存,並沒法保住那「不低頭」的狼人尊嚴。
「……我對於之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抱歉。」學著薩萊的樣子,黑著臉,乾巴巴地鞠了一躬,像根被人捏斷成兩截火柴棍似的,動作僵硬極了。
「噗——」
也不知道是不是赫拉的錯覺,她竟然好像聽到了一聲笑。可等她鞠完躬直起身子去看時,辰泱的臉色仍舊是那淡定從容的樣子,完全不像曾嘲笑過誰。
再扭頭看看薩萊和溫妮,兩人似乎並沒有聽見笑聲。
赫拉:「……」
「所以呢?」有了赫拉的低頭,辰泱終於捨得開口了,「我不覺得這是一件口頭道道歉就能一筆勾銷的事情。」說這話的時候,將兩條腿的姿勢對換了一下,用右手抓著左胳膊,放在了翹起的左膝上。肩上的傷,就這樣更加明顯地擺在了三人眼前。
薩萊清楚辰泱的暗示:「我們會負責治好你身上所有的傷……」
「口說無憑。」辰泱不給半點面子地打斷。
「……」薩萊憋著脾氣,從身上掏出那早就準備好了的徽章,親自走上前,彎腰遞給了辰泱。
辰泱看著薩萊手中那紐扣大小的銅色物什,沒有急著接:「這是……?」
薩萊的眉心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似乎是在訝異辰泱竟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重新介紹一下,」她先站直了身,「我們是帕蘭傭兵團的。」看辰泱那樣子,估計根本不知道「帕蘭傭兵團」是什麼,所以又補充了句,「帕蘭是維斯塔大陸五大傭兵團的首席,信用有絕對的保障。閣下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出去隨便找個人打聽一下。」
辰泱沒接話。
薩萊便自己繼續說道:「我是帕蘭傭兵團的副團長,薩萊。這位是溫妮和赫拉,還有你之前見過的莉莉婭·奧蘭多和葛羅,我們都是傭兵團核心成員,有著調用團內資源的權利。」
「這是我們傭兵團的信物,」又彎下腰將徽章遞了遞,「你拿去矮人國或人類三大國任何一個傭兵協會,他們都會幫你安排食宿,費用由我們傭兵團出。你還可以用它向帕蘭傭兵團委託任何B級以內的任務,委託費全免。」
聽起來倒像是個挺有用的東西,所以辰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如果閣下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現在就用治癒法術給你療傷。之後還會為你提供所需藥品,在城內安排舒適的住處,並定期派醫師上門拜訪進行診療。」
「城內?」辰泱的關注點讓人出乎意料。
薩萊被問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從頭到尾自己都沒說過這是哪兒。
「啊,抱歉,是我疏忽了忘記告訴你。你現在是在矮人國,帕蘭傭兵團的總部。這一片的矮房和莊園都是我們的,閣下可以根據喜好挑一間或者挑一個。」
「那就這件屋子吧。」辰泱回答得很隨意。
「啊?」旁邊的溫妮直接聽傻了,「這裡可算是牢房欸。」嘴一快就將什麼都說了。
「不是隨便挑嗎?」辰泱有些惡趣味地勾起嘴角,硬是將那張「神聖」的臉,變得有些像狡猾的狐妖。
「……可以。」薩萊的表情很是豐富,「我一會兒就叫人日常生活需要的傢具都搬過來。」
「麻煩你們了。」嘴裡這麼說著,辰泱的臉上可沒有半點麻煩人的樣子。
「那你的傷……」溫妮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辰泱的左胳膊,「你沒吃聖果啊。」做了個口型,沒出聲。
既然是沒出聲的提問,辰泱也懶得回答,只敷衍的眨了下眼,模稜兩可地糊弄了過去。
反倒是身側的薩萊讀懂了溫妮的口型,得知她把名貴的聖果隨便給了人後,沒好氣地颳了她一眼。溫妮不痛不癢地吐了吐舌頭。
「就拜託你們使用治癒法術了。」辰泱說道。
「好的好的,我來我來,我的法術比薩萊好。」蹦蹦跳跳地來到辰泱身邊,從儲物寶石取出法杖,念起了咒語。
治癒法術的咒語很長、效果很慢,辰泱閑得沒事幹,就一字一句地分析起了溫妮口中的咒語。她發現,這咒語和當初神官使用的一樣,都是某種不同於維斯塔大陸通用語的語言。從其使用場景來看,不難猜測,它們或許是西方神明的語言,就如同九天諸神講的也並非任何一種凡人方言。
辰泱很快就將咒語的語意解讀了出來,結果發現精靈的自然法術也好,教會神官的法術也罷,咒語詠唱的內容,全都是對「自然女神」和「光明神」的尬吹。
聖法術好歹還真是較為隱晦的歌頌光明神功績,自然法術卻是直白的從頭到腳將自然女神一頓誇。聽得辰泱這條同為神明的龍,尷尬到鱗還沒來得及重長出來就被雞皮疙瘩懟回去了。
自然女神風情萬種、容光煥發、貌美如花……啊呸,這些精靈真的知道天天念咒語是什麼意思嗎?
西方的神難道都一個個自戀到編句咒語都要把自己捧一遍?
辰泱不得不慶幸著自個兒的父君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含蓄人,只是偶爾有點惡趣味罷了。他當年閑著無聊下界點化凡人修仙時,也只是將法術口訣編成了類似於「紅鳳凰粉鳳凰紅粉鳳凰花鳳凰」的繞口令,而不是盡情抒發他對母后的愛意,把口訣寫成九天神凰的彩虹屁。不然,辰泱每年下界巡視,因尷尬而嘆出的龍息估計早就將凡人那幾個宗派給冰封了。
被從咒語的溜須拍馬折磨了天曉得多久后,辰泱胳膊上的傷總算不情不願地癒合了。
本來這樣的小傷,對於擁有仙軀的辰泱來說,是彈指之間便能痊癒的事。怎奈在內丹的缺失與金色符文的壓制下,她的體魄竟變得還不如一個凡人修士了。
莫說肩上,聖劍留下的傷口更是沒有半點癒合的跡象,哪怕在溫妮的治癒法術下,也只是勉勉強強結了個無甚作用的血痂。融毀的龍鱗與龍角則乾脆被符文抑制了生長,眼看著快要一整日過去了,辰泱還是禿的。
傷口的隱隱作痛倒是早已習慣,但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需要足夠的實力才能查明事態,早日回歸九天。
……也不知天庭如今怎麼樣了。
魔主軀殼被毀,就算未能凈化的魂魄逃脫在外,他也一時半會兒掀不起巨浪。這不是辰泱所擔心的。
她擔心的是……那背刺之人。那人與其背後勢力所貪圖的只是龍丹,還是說,是整個東方?
九天尚有父君和母后坐鎮,小姨等一眾古神雖不知去處,但也留下了傳喚符可以隨叫隨到。區區背刺小賊理應威脅不到他們。便連自己中招,也是因在鏖戰中消耗太大又掉以輕心了,並非真的實力不濟。
對,沒錯,九天應當尚且安好。
眼下還需先將注意留在這維斯塔大陸才是。
辰泱將思緒收了回來。
站起身,動了動剛癒合的左臂,對著溫妮溫和笑著,點了點頭:「謝謝你,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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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收穫:……又是沒收穫的一天呢,好氣,面前擺著一盤爆炒黃鱔卻不能碰的感覺實在是太糟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