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收手的時候,秘境幾乎被他搞得天翻地覆。
荀尚平笑著說道:「你還是點到為止了。」這秘境獸潮百年一回,也是各大世家訓練弟子的去處之一,只是今年有人在秘境投毒,致使獸潮比往昔更為瘋狂,有數百世家弟子在這一次獸潮受傷,失去的也不在少數。
公孫諶是臨危受命前來阻止的。
如何為下一波獸潮留下種子,卻又能真的阻止發瘋的萬萬獸,這界限卻不是那麼容易把握的。
但荀尚平看得出來公孫諶並未下死手,他總是如此克制。
公孫諶:「東遊大陸的牡華天宗來人了?」
荀尚平哈哈大笑:「來不來人,你自己不知嗎?他們是巴不得將你拉去做女婿,那可是掌門之女。」
公孫諶無奈搖頭,語氣稍顯冰涼。
「我以為,此事已經否了。」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便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質問,只是稱述事實如此。
公孫諶做了數日的夢。
儘管如此,在處理秘境獸潮的事情上,他還是完成得乾脆利落,提早歸府。
正巧遇上公孫家的盛事。
公孫諶與會的時候,凌冽刺骨的寒霜與他一同降臨,讓熱鬧的宴會瞬間冷卻了不少。這是公孫世家十年一回的收徒盛事,仙台下站著的都是這回挑出來的優秀弟子。
只是再天才的仙脈,在驚才絕絕的公孫諶面前,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公孫諶是公孫世家最傲然的天才,有他在,只要不隕落,他的存在最起碼能保公孫威名千年!
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威懾,早早勝過其他大陸的所謂天才。
「你來做甚?」
公孫家與他關係唯一還算不錯的公孫離挑眉,「你不是說今日必定不會出席的嗎?」
「嗯。」公孫諶隨意地應了一聲,濃黑淡漠的眼眸往下掃了一圈,並不回答,反而屈指揉了揉太陽穴。
公孫離知道他昨日剛從秘境歸來,那渾身屠戮戾氣還未散盡,也不再擾他。
公孫諶冰涼地看著底下的新鮮血液,心裡卻驀然想起昨夜夢裡那具柔軟、生動的身體,像是從亘古長涼的雪地中掙扎而出的鮮活……他叫什麼來著?
一閃而過的暗影下,公孫諶的眉頭微蹙。
不對勁。
昨日夢中那人的驚慌,卻不知為何讓他平生了少許……
公孫諶面無表情地搓了搓指腹。
…
【天樂三十八年】
顏如玉已經幾天沒睡了。
他困頓趴在窗邊上,整個人都將要暈厥過去。
維持幾天幾夜不睡,對他來說實屬負荷過重,可無論如何,顏如玉也不想睡。
「三弟。」
顏霽來尋他的時候,便看到自家美人弟弟東倒西歪縮在軟塌上,那模樣橫豎是要昏睡過去。
聽到呼喚,顏如玉猛地坐起身,稍顯驚慌地左右探看,發覺仍是熟悉的寢室才鬆了口氣。他本就瘦弱,熬夜讓他更顯脆弱蒼白,宛如將要破碎的琉璃。
原本只是來道別的顏霽不由得穿行過門窗,落到軟塌前,有些無奈地說道:「說吧,遇到什麼事情了?」
顏霽容貌柔美,脾氣卻是外向。
在顏家,顏如玉與她的關係或許算得上最好。
「我沒……」顏如玉的話還未說完,顏霽就打斷他的話,「沒事的話,幾日前你的侍從為何急匆匆地闖進我的居所讓我救你?」
一想到這裡,顏如玉就悚然一驚,下意識握住了肩膀。
他掏出骷髏頭的那一日,因為驚訝於骷髏會說話的事實,顏如玉從夢中嚇醒了。
第二天他戰戰兢兢睡著,醒來后卻沒發現那那顆腦袋的去向。
可緊接著,不死者安靜了下來。
他們不再試圖抓撓顏如玉,也不再追逐他,反而是瑟縮在自身殘破墳墓內,好像是畏懼什麼天敵。
顏如玉雖然心中警惕,卻因為尋不到蹤跡而放棄。
那顆會說話的骷髏腦袋,當真是公孫諶罷!
顯然這位大佬的出世,確實解決了顏如玉的燃眉之急。
本該如此。
三日前,顏如玉再一次入夢。
原本應該是與先前一般的事情,卻在將將出現的瞬間就被掐住了脖子,窒息感剛襲來,便換做了肩膀劇烈的痛苦。突然的襲擊讓顏如玉差點死去,醒來的時候,腥濃的血味爬行在整張素白的床鋪上,驚得伺候的侍從疊聲尖叫,在無措的情況下闖進了顏霽的居所。
雖然不是致命傷,卻痛得顏如玉面色蒼白,無論是垂落的眉眼與沾染淚水的面容,都讓人望而生憐,恨不得以身代之。
顏如玉蒼白著小臉,輕聲說道:「還未謝過二姐相救。」
公孫諶不愧是原書里最黑的一個,說動手就動手。
在掐斷脖子和碾碎肩膀之間,那日顏如玉只感覺到一瞬的停頓,肩膀就已然受了重傷。
他甚至不知道大佬為何發瘋!
只是依稀在重傷之際,他聽到了亂葬崗那邊天地的哀嚎與窸窣,隱約是有什麼巨大的動靜。
顏如玉撐不住暈厥過去,就在現實中痛醒。
劇烈的疼痛從夢境蔓延到現實,讓兩輩子都沒遭過大罪的顏如玉好受了一番摧殘。
「難道是跟幾年前內府那群小瘋子一般,有人在偷偷戲弄你?」顏霽自顧自地說道,「可傷你至深,他們也沒哪個膽……」
她捋了一遍,又回到原點。
以顏如玉日常的生活和顏家的名頭,他理應不會遭到這樣的傷害才是。而且顏如玉但凡出行,基本都記得帶面紗,也少有再直視他面容引發爭執的事情了。
顏如玉苦笑,他怎能和自家二姐說,他之所以受了那麼重的傷勢,是因為他在噩夢裡招惹了一個核.彈級別的□□?
顏霽最終還是沒從顏如玉的口中問出答案,無奈之下只能褪下手腕上的一個鐲子套在他的右手上,剛好一左一右對稱起來。
「沒什麼用,但是連凡人的魂魄也能庇護一二。雖我不知你惹了什麼事,但看你整宿不睡,怕也是與此有關。聊勝無於的東西,且先用著吧。」她道,「我要去北玄大陸辦點事,少說三個月,回來的時候可別死了。」
該是牡華天宗的師門任務。
顏霽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腦袋,踩著點出門了。
顏如玉在軟和的床鋪上打滾,倦怠爬上他的眉梢,就連耷拉的頭髮都藏著困意二字。
儘管他不想睡,但在日暮時分,他還是不小心閉了閉眼。
…
顏如玉在噩夢裡驚醒。
一個冰涼的觸感貼上他的耳邊,不疾不徐的嗓音吹拂著寒意,「就這麼怕我?」伴隨著那句話,一道透明身影出現在顏如玉的身旁。
好聽。
如同醇厚的酒。
在意識到聲音的同時,顏如玉渾身僵硬。
甚至都能在腦子裡描繪出這樣一幅景象,他一直戲弄地觀察著顏如玉的言行舉止,就像是街邊的耍猴,又好像是有趣的小雀,總之不當是對等的東西。在終於玩弄夠后,他戲耍般地在下一次出現時瞬移到顏如玉的耳邊,輕輕地說:「許久不曾有人讓我等夠三日。」
顏如玉受驚地竄開,猛地回頭。
看到了一個……人?
那應當是人嗎?
身影透明,若隱若現,一身極其繁複宛如祭袍的寬大白袍,袖口滾金邊的紋路宛如法陣又似雲紋,顯得更為出塵華貴。可那張臉卻是冰冷如玉,硬朗的稜角讓人心生畏懼,望一眼,便彷彿從骨髓縫裡都泛起了寒意。
像是剛才蘊含的笑意已經全然收斂。
是,公孫諶。
顏如玉從未想過自己和主角大佬的見面會是在這麼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儘管之前的兩次「見面」都異常不健康。
不管是骷髏頭還是碾碎肩膀都有哪裡不對啊!
顏如玉硬著頭皮說道:「仙上如此英姿,小兒不敢褻瀆,讓這般污穢姿容污了眼。」我不行了大佬,大佬你別靠那麼近!
誠然公孫諶俊朗好看,可那雙濃黑的眼眸卻讓人望而生畏,仿若藏身暗冥無底的幽涼。這頭凶煞之物偏生套著人皮顯出幾分人樣,可剛才的話,讓顏如玉早就恢復的肩膀開始他媽隱隱作痛了!
肉.體記憶,無法。
「原是如此。」
公孫諶慢悠悠拖長著嗓音。
他越靠越近,便有一股似有似無的腐朽血腥味傳來,這些年嬌養慣了的顏如玉壓根受不住,咽喉反射下意識既想吐。
在沒攔住身體的自發反應的瞬間,他便覺不好!
「嗬嗬……」顏如玉被一隻蒼白透白的大手掐住脖子拎起來,窒息的痛苦讓他掙扎了起來,忍不住踢著腿。
像是覺得這孱弱的掙扎很是有意思,公孫諶笑了,卻是比起幾日前更森冷可怖的殺意。
「我……」顏如玉掙扎著擠出兩三個字,「殺了我,就破碎……了……你不一定還,能活……」他唇面發紫,人哆哆嗦嗦打起了擺子,呼吸逐漸微弱了下去。
他從未有如此鮮明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你在威脅我?」
公孫諶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肆意大笑在寂靜的亂葬崗上空回蕩。
亂葬崗是別樣的安靜。
這份安靜過於異樣,若非顏如玉將將出現的時候,就在生死之間,他也應當會發現這其中悄然的變化。
亂葬崗這一片寬闊無邊的天地不知有多少屍體,不知有多少亡魂……他們死而復甦,猶如不死。在每一個夜晚,在每一次顏如玉入夢的時候,那鮮活的肉.欲聳動著他們,如同惡欲窺探。
公孫諶嫌吵。
數日前,他悄無聲息自無字碑上的骷髏幻化出人形,一躍追逐著那些潰敗的不死者。
他捏碎了每一具白骨的腦袋,撕裂了每一個亡魂的殘軀……這處有不知其數的不死者,卻悉數在那一夜被絞殺得徹底。此地有無數凶煞之意,被鎮壓了不知多少年的惡念反撲,勢必要拖他入水。
可是半瘋半癲的公孫諶卻是混不在意,甚至在血紅腥臭中開懷大笑,盡情吸納無數膨脹的惡意,攪得這片天地不得安寧。
像是在發泄這無數年鎮壓的不快,又像是當真享受殺戮的快意,死而復甦的不死者被一一碾碎,踩爆的眼珠在腳底摩擦,與之同行的乃是墓室內齊齊大作的鐵鎖聲——
只是禁錮的對象已然不見。
那日顏如玉一頭扎進來,沒被暴走的公孫諶碾碎,已經是萬幸。
可是他為何那瞬間會手下留情?公孫諶驟然收斂笑意,陰鬱地看著顏如玉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但以公孫諶的眼光來看,倒是覺得這般時候,也是好看的。
就像是垂死的白鶴,可憐又可愛。
就在公孫諶手指收緊,當真要捏死這可憐的白鶴時,一股無名的暖流自他的掌心竄進體內。先是柔軟,繼而熾熱感肆虐,仿若滾燙的濃漿。絕望痛苦反而讓其透出脆弱的美麗,平生出一種徹底碾碎摧毀的惡念。
感覺?自他從墓中復甦以來,他還從未有過任何的知覺。
渾身素白的公孫諶鬆開手,任由這隻垂死的白鶴摔落在地,可冰涼的呼吸打在他的臉上。他竟是懸浮著,肆意貼近打量著顏如玉。
…
又是夢。
年且二十六的公孫諶漠然想。
那是純黑、暴虐、凶煞交織的森冷噩夢。
唯有永夜。
枯萎森然的大墓禁錮著可怖的骸骨,縱然過去了千百年,乖戾暴虐的氣息依舊強橫,震懾著此處的無數不死者。
他感覺到濃濃的憎惡。
撕裂萬物的殺意在心頭涌動,血液的腥氣就在鼻尖,匍匐的生靈乃是礙眼的絆腳石,一切皆是障礙。腐朽、封閉的空間內,沉積了過久的凄厲惡意不甘翻湧著,衝擊著禁錮的森白巨棺,無數鐵鎖齊齊震動,再以無比的威勢鎮壓——
「我怎麼抱著個骷髏頭?!」
驚呼的嗓音。
「救命——」
聒噪,驚恐的慘叫。
「跑錯方向了,可惡……」
無奈自嘲。
「不會吧不會吧難道我精神恍惚那會真挖了人的墳起了人的棺?」
乾淨,香甜,純潔,柔軟的肢體,鮮活的氣息撲面而來。那麼柔弱,纖細到一捏就斷的脖頸顫巍巍,肩膀微微發顫,像是已經知曉厄運的襲擊。像極了孱弱、可憐,卻不得不揚起纖長脖頸的白鶴。
是夢。
床榻上平躺的人微微蹙眉。
那哀憐的痛苦呻.吟有些許動聽。
白骨亮起兩團森綠鬼火。
是骨骼。
公孫諶睜開眼。
是人。
森然噩夢中,軟和床鋪上,平躺的公孫諶悄無聲息坐了起來。
他和衣而眠不過一刻,起身出門時,奴僕悉數跪下不敢直視,直到那道漆黑的身影消失在門穴外,才軟倒在地。
儘管公孫諶沒有刻意外露氣息,他們卻過分畏懼。
昏暗經閣內,身著黑衣的公孫諶正在翻檢著什麼,最終在最疙瘩角落裡,尋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許是不耐,他微一揮手,那捲宗便「啪」一聲在他的面前徹底打開。
公孫諶蒼白的手指在卷宗上滑過。
【史載,天樂三十八年,東遊大陸遇劫,牡華天宗自願設陣抵劫,殉陣者……】
往下,指尖停住。
——顏如玉。
公孫諶面無表情。
他的視線落在顏如玉的生平記載上。
一個死在六十年前的……廢物,寥寥兩行字就記住了他的一生。
為何會頻繁出現在他的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