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女·其五
宋若翡見虞念卿不肯張口,一本正經地道:「娘親的小念卿才一十又四,還是個小孩兒,自然怕苦,是娘親思慮不周,忘記教人備蜜餞了。」
虞念卿見宋若翡當真要喚人送蜜餞來,坐實了他怕苦的名聲,遂趕忙阻止了宋若翡:「其一,你不是我的娘親,我更不是你的小念卿;其二,我才不是小孩兒,我已一十又四;其三,我喝葯從不需要蜜餞解苦味。」
「是么?」宋若翡滿面懷疑。
「當然。」虞念卿從宋若翡手中搶走了葯碗,方要喝,陡然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這狐媚子果真是詭計多端,教人防不勝防。
然而,他已騎虎難下了,此時若不喝這湯藥,他所有的辯駁都將變得蒼白無力。
他剜了宋若翡一眼,不情不願地將湯藥一飲而盡了。
宋若翡覺得虞念卿甚是可愛,心下暗笑,面上不顯。
虞念卿將葯碗重重地往床畔的矮几一放,而後轉過身去,背對著宋若翡道:「狐媚子,快走罷,莫要礙我的眼。」
宋若翡卻是不動如山:「我是你父親未過門的妻子,是你的小娘,你高熱不退,我作為小娘自當照顧你。」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並不想獨自待著,這會讓他認定自己是毫無價值的。
「我才不要你照顧。」虞念卿頭腦發沉,身體綿軟,說話亦沒甚麼氣力,反倒有些像撒嬌。
「這恐怕由不得你。」宋若翡不給虞念卿反對的機會,側首望向楚大夫,請他暫居虞府,直到虞念卿痊癒,又命小廝安置楚大夫,再去將如蘭喚來。
不一會兒,如蘭便到了他眼前,謙卑地道:「奴婢見過夫人。」
宋若翡生怕打攪了虞念卿歇息,冷著臉道:「你隨我出來。」
一走出房門,他便將房門闔上了,又走了一段路,方才責問道:「你分明拿了藥方,便該當去配藥、煎藥,為何置少爺的生死於不顧?」
如蘭有理有據地道:「夫人不喜少爺,奴婢隨夫人,亦不喜少爺。」
宋若翡嘆了口氣:「少爺頑劣,我不過是在教訓少爺,並非不喜。從今往後,你要像對待我這般對待少爺。」
如蘭替宋若翡感到不值:「可是少爺總是污衊夫人為『狐媚子』,全無尊重之意,少爺還重傷了夫人。」
「無妨,我並不介意,至於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不久便能痊癒。」宋若翡這副肉身本就是赤狐,狐媚子這稱呼可謂是恰如其分。
見如蘭還要爭辯,他軟聲道:「如蘭,少爺從小喪母與你一樣,亦是個可憐的孩子。」
「好罷。」如蘭不情不願地道,「奴婢會盡量像對待夫人這般對待少爺的。」
「那便好,天色夜了,你且去歇息罷。」宋若翡往回走,一眼便看到了打開房門,探出首來,正在偷聽的虞念卿。
虞念卿被逮了個正著,霎時心如擂鼓,慌忙躲回了床榻之上,用錦被將自己蓋嚴實了。
宋若翡一踏入房內,便故作疑惑地問道:「這房門為何開了?莫不是被風吹開的罷?」
其後,他在床畔坐下了,繼而輕輕地拍了拍虞念卿的背脊。
虞念卿心虛不已,反其道而行,掀開錦被,直視著宋若翡,惡狠狠地道:「吵死了!」
「念卿,勿要信口提及生死,不吉利。」宋若翡說罷,覆下了身去。
虞念卿被宋若翡虛虛地壓著,一陣涼意驀地透過輕薄的褻衣從宋若翡的身體渡了過來。
他正發著熱,相較而言,宋若翡則泛著涼意,宛若翡翠。
「你要做甚麼?」他猛地推開宋若翡,宋若翡趔趄著往後退了數步,方才站穩。
「我不過是在尋從你額上掉落的錦帕罷了。」宋若翡將自己手中的錦帕給虞念卿看。
虞念卿眼見因為自己那一推宋若翡左肩處的衣料子被洇出的血液一點一點地染紅了,可是宋若翡卻渾然不覺。
宋若翡乃是女子,縱然胸口平坦了些,他亦不能推胸口,便只能推雙肩了。
他並不是故意的,是宋若翡做出莫名其妙的舉動在先。
錦帕幾近乾燥,宋若翡重新將錦帕放入井水浸濕,稍稍絞乾些后,覆在虞念卿額頭,又對虞念卿道:「躺好。」
虞念卿出於歉意,乖乖地平躺了。
宋若翡又在床畔坐了,溫言道:「歇息罷。」
虞念卿盯著宋若翡,突發奇想地道:「你莫不是被奪舍了罷?」
宋若翡心臟一震,一時間難以決斷,他該不該承認此事?倘若承認了,虞念卿會作何反應?倘若不承認,虞念卿又會作何反應?
思忖須臾,他面色如常地道:「對,我被奪舍了。」
虞念卿觀察著宋若翡的神情,這宋若翡似乎在逗弄自己,遂氣憤地道:「哼,你這狐媚子被奪舍了才好。」
奪舍之事他是從話本中得知的,現實中應該不會發生罷?他連話本中最常出現的狐妖都不曾見過。
宋若翡暗暗鬆了口氣,抬手蒙住了虞念卿的雙目:「快些歇息罷。」
虞念卿撥開宋若翡的手,指著宋若翡的左肩道:「不重新包紮么?」
宋若翡垂目一望,含笑道:「不妨事。」
既然宋若翡自己都不在意,虞念卿當然不會堅持。
他被宋若翡折磨了將近兩月,有宋若翡在近側極是不安,全然無法入眠。
他不願向宋若翡示弱,於是,瞪著宋若翡道:「我討厭你,你只會讓我寢食難安。」
「對不住。」宋若翡站起身來,命一侍女來照顧虞念卿。
然後,他又回到了自己房中,他並沒有重新包紮傷口,而是蜷縮著身體,躲在床尾。
他鼻尖滿是血腥味,這教他感到害怕,同時又讓他生出了自虐的快感。
阿兄活生生地被山賊們打死了,原本活生生地被山賊們打死的該是他,所以他必須痛苦地活著,方能償還阿兄。
他睡睡醒醒,終是熬到了天光大亮。
他下得床榻,剝去猩紅的褻衣,與褻衣長在了一處的傷口再度被撕扯開了。
「爹爹,娘親,我有點疼。」他已二十又一了,卻仍舊在渴求絕不可能得到的父愛與母愛,委實可笑。
不斷淌血的傷口又會沾污衣衫,他不得不先將傷口止血,再穿上衣衫。
他不會梳女子的髮髻,亦不懂傅粉勻脂,是以,只用一條髮帶將髮絲束上了,至於上妝便作罷了。
已是寒露時分,他一打開房門,涼氣便撲了他滿身。
作為一尾狐妖,他並不懼寒。
他堪堪走出房門,便瞧見了如蘭。
如蘭恭敬地道:「由奴婢為夫人梳妝罷。」
宋若翡只能在梳妝台前坐下了,他目前的身份乃是這富甲一方的虞府的當家主母,若不梳妝有失身份。
如蘭一面為宋若翡上面脂,一面誇讚宋若翡膚質細膩。
宋若翡對自己的容貌並不上心,打斷道:「念卿如何了?」
如蘭答道:「念卿少爺的高熱還未退。」
宋若翡眉尖一蹙:「你且手腳利落些。」
如蘭應是,利落地為宋若翡上好妝,接著挽了一個墮馬髻,最後插上了一支珠釵。
宋若翡還不太適應做女子打扮的自己,連銅鏡都不看一眼,便徑直去見虞念卿了。
虞念卿非但高熱未退,甚至說起了胡話來:「娘親,我好難受,想要娘親抱。」
宋若翡不假思索地將虞念卿抱入了懷中,直覺得抱著一團火焰,他輕撫著虞念卿的後背道:「娘親在,娘親在。」
再燒下去,怕是……
他抬首對如蘭道:「還不快去請楚大夫。」
如蘭匆匆領命而去,足足一炷香后,她才回來複命:「楚大夫不見了,奴婢從他房中尋到了一撮毛髮,不知是何物?」
宋若翡從如蘭手中接過毛髮,細細一看,這棕黃與雪白交雜的毛髮十有八/九為吊睛白額大蟲所有。
這府中昨夜進了吊睛白額大蟲?
那楚大夫已被吊睛白額大蟲叼走了?
他心生擔憂,對如蘭道:「你且去問問門房,楚大夫是否出去了。」
如蘭頷首,沒多久,回來稟告道:「楚大夫並未踏出過府門一步。」
楚大夫絕不可能偷偷地溜出去,顯然是出事了,因而,宋若翡正色道:「如蘭,我有三件事要交由你辦:其一,你再去尋一大夫來;其二,命管家將這府邸所有的人清點一遍,除楚大夫外,若有人失蹤,速速稟報於我;其三,命家丁去尋楚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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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在古書上指一種有紅毛的鳥,所以若翡是赤狐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