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段家雪城,遺世無痕

第一章 段家雪城,遺世無痕

不知從何時起,詔寧城中流傳出一首歌謠:

段家雪城,遺世無痕,玉樹流光,明月洗塵。

管家走進段雪城的庭院里。段雪城正在習字,潔白宣紙以上好的古松墨書出兩行詩句:

人生一世長如客,何必今朝是別離。

筆法俊逸而不失矯勁,翩若游龍,力透紙背。段雪城自己瞧著挺滿意,面上不由得會心一笑。

亭廊上修剪花枝的小丫鬟一直在偷偷瞧著自家少主俊美的側臉,心裡一個勁兒地喟嘆老天對少主厚愛。這一笑,更是讓小丫鬟生生看丟了魂兒,連面前時令正好的嬌花都失了色,一把大花剪毫無知覺地沖著庭前開得妍麗的月季絞了下去。

管家稟明來意:「少主,主母喚您前去。」

段雪城應了一聲,停筆,轉身出了書房。管家並不跟上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將這頁宣紙晾了起來,只待晾乾后卷收了。

詔寧是太昊國的都城,詔寧段氏則是城中百年望族,雖無官位,卻為朝臣所敬,便是皇族也對其十分倚重。

而管家口中的「主母」並非段雪城的母親,卻是他的姑母。二十年前,段氏家主段庭因病去世,身後僅留幼子雪城,卻於臨終前囑託管家,務必迎其妹段九卿回段氏繼承家主之位。

這段九卿雖為一介女子,確也有些雷霆手段。二十年前繼任家主后,竟在祖陵前立誓終身不再嫁,之後二十年將段氏偌大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待兄子雪城更是視如己出。

其寬仁襟懷多年來為世人所欽佩,卻也為世人所不解——當初段九卿正值妙齡,又端莊美麗,著實傾倒了詔寧不少王公貴族,尋個好歸宿自是不在話下。可她卻立誓不再嫁,從此以未亡人自居,但不知其何時已嫁,夫家為誰?

無人知曉。段九卿亦不予解釋。即便是段雪城問及,她也但笑不語,只是這笑容實在凄涼了些,一如二十年前段庭入殮時,蕭蕭路途上不忿的枯葉。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間無地著相思。

今日今時,段家來了客人。

——是段九卿的一位故人。

「當初閣下助九卿重回家園,這份恩情九卿一直記在心上,本想他日再好好報答閣下,沒想到一別就是二十年。」

時隔二十年,昔日不施粉黛猶可傾城的天真少女今已作端莊的婦人妝容,笑容得體,熱情有度。

對面的白衣少女看著這樣丰韻而疏離的段家主母,竟是一時無話。

少女又心細地看到了段九卿眼角不甚明顯的細紋,如名家手下工菊萬朵,銘刻下的不僅是二十年光陰的痕迹,是一個女人以一己之力經營家族的艱辛,是一位姑母教養兄子的賢淑與智慧,更是二十年前就註定會綿延一生的不為人知的眷戀。

少女忽地笑了,戲謔道:「你真的把我當初送你出去的事當作恩情記在了心上?」

她並無段九卿那樣傾城傾國的容貌,也不會因為笑起來就平添幾分顏色,可她笑容里的不羈與恣意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了的,她也從未因為自己是女子而想過掩蓋。

記憶中這樣的笑容對面,必然會有那個人不慍不火溫潤如玉的容顏,二十年後再見,竟奇妙地覺得就連這樣的笑容里,也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他的影子。

眼前這人,終究是被他慣得久了……段九卿看著她的笑,恍惚地想著,微微失了神。

「你再清楚不過,我生平最喜歡給他添堵,當初送你出去也是一時興起故意違逆他罷了。你對我,何談感激?」少女說著,幽幽地嘆息,話語里卻是戲謔不減,「九卿,你又何必拿你應付旁人的那套虛禮來應付我?」

「凡事不可看得太透,更不可說透。」段九卿面色不改,「否則,平白滋生出許多煩惱,就得不償失了。」

少女挑眉:「是嗎?」

段九卿吩咐身邊隨侍為少女換上熱茶,復又笑道:「九卿曾以為,閣下一生都不會再踏入這紛擾俗世。如今閣下到了詔寧,九卿理應一盡地主之誼,還望閣下不嫌棄,多住幾日。若是閣下有什麼吩咐,九卿也必當全力相助。」

少女失笑:「九卿,你何必待我如此?當年我手欠,攛掇你偷偷往葯爐里倒鶴頂紅的時候,你不是配合得挺好?」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段九卿抿了一口茶,嘆道,「於閣下而言,便是滄海桑田,也不過是換了一處休憩,可於九卿而言,一切早就不同了。」

少女聞言一怔,繼而默然。

是啊……這一切,早就不同了。

她也並非愚鈍到察覺不出,只是如今的她懶得去計較罷了。今日被段九卿點破,一時間竟讓她陷入了思索,思索中透著悲哀,悲哀中更多的是嘲諷。這樣的心情實在少有,如今更是難得地讓她感到煩躁。

此處本是清幽之地,窗外一林青竹翠而不俗,幽篁小徑,清風疏竹。可惜再清幽的景色也安撫不了她此刻的心緒。

段雪城就在這時踏竹而來,適時地打斷了她這種煩躁的思索。

「姑姑叫雪城來,原來是有貴客造訪,倒是雪城怠慢了。但不知客從何方來?」

少女聞聲抬頭。

來的是一個貴氣優雅的年輕公子,玉帶束額,衣衫勝雪,笑如春水,眼波流轉間,便晃了人的心神。

少女眼神一亮:「你就是段雪城?」

段雪城頷首淺笑:「正是雪城。敢問姑娘是何方貴客?」

少女聞言眯了眼,從手旁茶几上隨手拈了一塊桂花酥放進嘴裡,又喝了一口茶,才反問道:「你怎知我是貴客?」

見著如此無禮的客人,段雪城也不惱,依舊笑吟吟道:「這幽篁苑是姑姑的居所,別說是客人了,除了姑姑貼身的侍女,便是段氏族人中,也只有雪城一人出入得自由些。今日姑姑在這幽篁苑招待姑娘,可見姑娘身份特殊,怕是再多的貴客也不及姑娘一人。」

少女又是一怔,深深地看向段九卿。

見段九卿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段雪城略一沉吟,問道:「還請姑娘恕雪城冒昧,近年來雪城雖也常幫著姑姑處理族中事務,卻不記得曾在何時見過姑娘,雪城自知不是,望姑娘提醒一二。」

少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九卿未免將你這侄子禮數教的太好了,七拐八拐地繞了一大圈,要問的無非一句『你是誰』,區區三個字,又何必說那麼多客套話?」

「既然如此,敢問姑娘,」段雪城也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女,「你是誰?」

少女剛要回答,卻莫名一怔,蹙眉苦思良久,才無奈笑道:「算算也有二十年沒被人正經喚過名姓,你這一問,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段雪城的目光緊了緊。

不待他說什麼,許久未開口的段九卿卻點了點頭:「看來你這二十年也過得孤寂。」

段雪城愣住了。

段九卿解釋道:「數十年前一場變故使她誤食數種毒藥,將前身後事忘了個乾淨。」

「誤食?還數種?九卿難道以為,我當初是拿那些東西當蜜餞甜棗吃著玩兒的?」

少女語帶譏諷,段九卿充耳不聞。

聰穎如段雪城,一時間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好。

少女幽幽地嘆息,自嘲道:「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段雪城也是一嘆,問道:「那如今,不知姑娘該如何稱呼?」

少女頗為意外地看了段雪城一眼,失笑道:「自從我忘了自己是誰后,也懶得去追究這個問題,就連你姑姑都沒再問過我叫什麼,所以,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段雪城略一沉吟,笑道:「姑娘若不嫌棄,雪城斗膽為姑娘取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三人均是一怔。

段九卿的眉頭輕輕皺起來,尚未來得及責備侄子的無禮,便聽得少女一聲輕笑:「好。」

「你可得好好想想,送我個好名字,不許敷衍我,更別叫我失望。」少女將一碟桂花酥吃得見了底,沖段雪城笑得見牙不見眼,「你也別心急,想個幾天沒問題,你姑姑心腸好,願意收留我在你家住幾天。」

段雪城笑著應下:「勞姑娘耐心等待一時。」

濾竹而來的微風吹皺了他的衣角,年輕而俊秀的身影如白雪映青竹般清高出塵。額前垂下的一縷長發隨風而颺,凌亂了暖陽日光,一雙生輝的眸子顧盼多情,卻又純凈如雪,美得叫人心顫。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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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其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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