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沉默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無雙仍是不發一言,灼華的心情便漸漸忐忑起來,但又不知該如何勸說。

唉,這還不都是慕安那丫頭的錯!自己倒是去郡王府做客了,把這等辛苦活全差遣到他頭上!灼華悻悻想著,實在不行,再把那丫頭的名號搬出來,但願無雙公子能看在她的面上,別賣關子……

「此陣,名為龍咎。」

「嗯?」

這聲音響得突然,心思還在神遊中的灼華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心中一喜,繼而變得疑惑:「何為龍咎?」

無雙淡然一笑:「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恆,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

「……」灼華又覺得後背有些涼了,他並不是很能聽懂。

好在無雙並不在意灼華心中作何想,繼續耐心解釋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這陣法,實為看護龍脈所用。」

「看護龍脈?」灼華皺了眉頭,桃花眼眸中絲毫不掩懷疑與不屑,「看護龍脈的陣法,還需要如此惡毒的血祭?」

「這並不奇怪。一將功成,枯骨為階;黃袍加身,社稷入囊,這世間的功業,又有哪一樁不是血債累累呢?」

無雙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不像在陳述事實,也不像街頭巷陌的問候一般尚帶了幾分隨和,而僅僅像只是在念書上古板的文字。

灼華無從反駁,只好默然聽了,須臾,轉而問道:「那這龍咎陣法若是破了,是否就會……危及大軒國運?」

「呵呵……」無雙像是聽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笑著搖了搖頭,「灼華兄想多了。國運這種東西,從來由不得這等旁門左道來主宰,若有朝一日大軒真的國運盡了,那也是帝王家一手造的孽,再不濟也是上天註定,與這陣法,並無干係。」

灼華愈發不解:「那軒明帝以王城為奉設下這陣法有何用?」

無雙反問:「灼華兄怎知是軒明帝設下的?」

「這……」灼華笑得訕訕,「鄙人是聽慕安……姑娘說的……」

那句「姑娘」是頓了一下才加上去的,灼華對上無雙意味深長的視線,心中惴惴,唯恐這位白衣公子對自己與慕安之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可他與慕安瓜田李下同住多日,任誰看了都會有所誤會吧?如此看來,也難怪無雙公子會不待見他。

說到底還是慕安的錯!灼華又開始恨得牙痒痒了。

無雙卻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聲線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真要談起這個陣法,勢必會牽扯出一些皇室秘辛,不過既然是灼華兄問起,在下也沒什麼好瞞的。」

灼華:「……」他其實想說,公子不比待鄙人這般坦誠,鄙人並不想聽什麼皇室秘辛啊……

無雙小酌一口清茶,聲音漸漸悠遠:「大軒立國迄今已有三百一十六年,陽伯是大軒的第一代國師,亦是最後一代。而灼華兄修行了四百年,想必是見證過這段歷史的,你可知為何?」

「這……鄙人不知。」

「陽伯輔佐太祖皇帝立國治國之時曾斷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故而建議太祖為政以德、征斂有度,同時在國中大力推行科舉,重用士子,授民德藝,以文興邦。」

「然也。」灼華拍手讚歎,深以為然,「以民為本,有德施恩,偃兵興文,則本國既安,遠人自服。陽伯大智,此舉於大軒,有百利啊。」

無雙微勾嘴角,繼續道:「可惜太祖皇帝是以武立國,因此對陽伯的建議並不十分上心,且大有吞併鄰國逐鹿天下之心。」

「啊?」灼華訝然,「這些吾輩卻是不曾知曉。」

「灼華兄一直在太昊潛修,不知曉這些也在情理之中。」無雙道,「那時,太祖皇帝已有向太昊發戰的打算,陽伯卻又卜算出,大軒立國伊始,國脈未固,這一戰若是打響,勢必損傷國脈,會有滅國之險。」

「剛立國就要滅國?呵,還真是諷刺。」灼華嗤笑,「陽伯倒是耿直,只怕這一卦卜出來,太祖也容不下他了。」

「誠如灼華兄所言。」無雙的語調亦染上一絲悲涼,「陽伯的卦象雖打破了太祖皇帝發兵太昊的計劃,卻沒有打消他吞併各國的念頭,也讓自己的地位乃至生命都變得岌岌可危。」

灼華專註聽著,驀然心念一動,頓覺心驚膽寒:「所以三百年前,陽伯……才會在祭台上泣血而亡?」

無雙不言,卻已是默認了。

灼華亦是無話,只覺得陽伯縱然是以死諫君,也實在是冤枉了些,嘆惋之餘,徒有蒼涼。

無雙又道:「陽伯死後,太祖便下令後世子孫,不可再設立國師一職。在皇室里一併傳承下去的,還有他逐鹿天下的野心。可是陽伯已死,國內再無第二人可為大軒卜算國運。」

灼華會心介面:「恰逢雪域遭逢巨變,雪域中人多逃亡在外,其中一些人流落到大軒,太祖皇帝察覺后便將這些人盡收麾下,在王城中布下這龍咎陣法,以護國運昌隆?」

無雙聽得笑起來,鳳眸中光華流轉,似讚許又似欣然,映得眉間硃砂熠熠生輝,嫣紅奪目。

這樣的笑容和煦之餘更添幾分明艷,天生就有一種感染力,灼華不禁也跟著笑了。

笑著笑著,又覺得迷惑:「公子與我說這些,與破陣,究竟有何關聯?」

無雙笑意更深:「大軒前後三任帝王,灼華兄可曾聽聞過其中有誰窮兵黷武?」

「不曾。」

——不僅不曾窮兵黷武,更是如陽伯當日所諫言一般,立下傳聖人道、開科選才的國策,大興書學,廣設學院,教養學子禮儀文明,使得國內棟樑之材盡為天子門生,人人願以一腔熱血與滿腹經綸報效國家,共築繁華,盛世長安。

「可惜大軒三代帝王,逐鹿天下的野心從未削減半分。」

「什麼?」灼華驚愕不已。他知道人心複雜,也知道人性貪婪,卻不明白為何一個虛無縹緲的大一統目標會在一國皇室中傳承三代,幽靈一般在帝王間遊盪三百年之久。

再結合最近頻發的命案來看,細思之下,愈發覺得可怖,灼華沉聲問道:「所以這個陣法,原意也許只是守護,如今卻是要強行鎖住龍脈,好讓明帝的發兵……無後顧之憂嗎?」

「是。」

一字言簡,無可置詞。

無雙的聲音很輕,也很溫和,落在灼華耳畔,卻重如千鈞。

「這個所謂的龍咎陣法,我和慕安這段時間也多少看明白了些,若只是像之前那樣安分守己也倒罷了,可如今屢屢被飼以血祭,陣法本身也如惡龍凶獸一般越變越大,大有吞噬之狀。」灼華憤然拂袖,「這可都是大軒的子民,他明帝怎麼忍心!」

無雙幽幽一嘆,起身向門外走去,白衣在夜色中如玉雕冰砌而成,不沾霜露。

回眸一顧時,目若蘊星,笑如月落:「灼華兄,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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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其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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