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一章 功高震主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節選自《滿庭芳·漢上繁華》徐君寶妻〔宋代〕
……
這日大雪紛飛,白復心緒不寧,乘船拜會長孫晏行,尋求應對之道。
白復登上樓船頂層萼樓,依靠欄杆,憑海臨風。
前兩日接到上諭后,心高氣傲的白復常常夜不能寐,耳畔一直迴響著上諭中的幾句話:「江淮諸路將領,自白復以下,均應由白復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成為驕兵悍將,庶可長承恩卷。」
白復彷彿看見肅宗和太子李俶板著冷峻的面孔,森嚴地審視著自己和麾下這班戰功赫赫的將領。
白復對這道上諭思慮得很多。這次領兵江淮,軍權在握,他一改在長安時的鋒芒畢露、我行我素,試圖以老莊之道行事,時刻保持恬澹之心,以柔退謙讓來調和與江淮一帶封疆大吏的關係。
前些日子,他又把《史記·淮陰侯列傳》等文章仔細讀了一遍。「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等慘痛教訓縈繞腦際。白復告戒自己此時更應百倍謹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
但白復沒有料到,朝廷的指責竟會如此刻薄,措辭竟會這般嚴厲,這道上諭的背後埋伏著什麼,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了。
太子李俶倒還罷了,本來就跟自己不對付。沒想到連素來對自己慈祥和藹的肅宗也橫眉冷對,大加斥責。
早知這樣,自己何必放著長安溫柔鄉的舒心日子不過,跑到江淮來風餐露宿、血戰沙場?
白復幾次都想翻臉,寫了幾封措辭強硬的奏摺怒懟朝廷。要不是被唐夔等人苦苦攔下,恐怕今日便會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昨日,顏真卿大人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顧所以善其後者,於身何如?必籌之已熟,圖之已預矣。竊嘗妄意:汝所以為身者,欲以退讓二字保全大節。此誠憂盛危明之定識,持盈保泰之定議也。」
這幾句話白復誦讀再三,對顏大人的呵護關愛感激不盡,也決定採納他的建議,以退讓二字保全氣節。
……
白復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座船已經抵達江岸。江畔巨大的山崖之下,有一座觀景亭。
長孫晏行正在煮雪烹茶,欣賞雪景。
見到白復,他欣然一笑,指著紅泥爐道:「這是我從山頂取來的新鮮積雪,用來烹茶最是香甜不過。
有一年,我同你師父一起上峨眉,也是大雪紛飛之日。你師父當時負氣偏激,更不愛惜性命,好好的山泉水不用,非要施展輕功,在萬仞懸崖上采雪煮水,拉著我在鬼見愁的斷崖上,喝了一下午的峨眉雪芽。
此情此景,畢生難忘。
現在想想,年輕真好!
從此,每逢鵝毛大雪,我都會煮雪烹茶,緬懷少年歲月。」
寒暄片刻,兩人言歸正傳。
白復對長孫晏行嘆道:「都被大人說中了。繳獲劉展水師的戰利品我一個銅板都沒截留,悉數上繳。朝廷旨意卻說,劉展搶掠江淮,金銀如山,財貨盈海,命我們迅速查清叛軍掠奪金銀的下落,報明戶部,以備撥用。
兄弟們跟著我打仗,把命都搭進去了。我原以為朝廷會從戰利品中拿出一部分,犒賞三軍,撫恤陣亡的將士。沒想到,不但一文不給,還向我們追討金銀?
若不是大人早有先見之明,我都不知道這個窟窿怎麼填?!」
長孫晏行道:「宦官艾東並沒有巡查江淮,一到揚州就參你,可見是帶著任務來的。這樣也好,欽差一行還沒有到江陰,沒有見到繳獲的倭國戰船和戰利品,咱們還有迴旋的餘地。
此前咱們上報朝廷的奏摺中,對倭國水師的戰果澹化處理,就是等著這一天。
一個劉展就給你惹來如此多的麻煩,要是朝廷知道你全殲倭國水師,為大唐除掉了一個心腹大患,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嫉恨你,想要至你於死地而後快。
朝廷顯然不想在功勞簿上為你再添一筆,甚至希望找個由頭治你之罪,讓你對天威夕惕若厲,戒慎恐懼。既然如此,你正好順勢而為,借坡下驢。
你就跟他們演一齣戲,假裝屈服淫威,認罪伏法,與之周旋一番。承認你們冒領軍功,誇大對倭國一戰的戰果,剿滅的不是倭國水師,而是襲擾江陰一帶的倭國海盜、占島落草的倭寇。
這樣,你就可以用繳獲的倭國戰利品來填這個窟窿,精銳的倭國戰船由我帶走,售賣給遷徙至江南的世家大族,改編成他們的私人部曲。
作為購買這些戰船的酬金,這些江南世家已經準備了大量的錢貨,不僅足以應對朝廷的責難,還能讓你犒賞三軍,撫恤陣亡的將士。
只可惜,對馬島之戰、江陰之戰,你兩次殲滅倭國水師的豐功偉績就此湮滅在歷史的塵煙里,後世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記得。
正應了兵聖那句話:『善之善戰者,無智名無勇功。』」
白復心中感動,道:「大人,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讓諸位大人這麼破費,我們過意不去啊。」
長孫晏行手一擺,呵呵一笑,道:「有什麼過意不去,這些錢都是用來買船的,又不是白送你的。
倭國戰船是倭國和新羅兩國,用上好的木料,花了不少年頭精心建造而成,平日里,用錢也買不來。江南世家這次可佔大便宜了,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此外,以往遇見這種情況,統兵大將慣例都會逼捐。讓叛亂地區的富戶和商賈出錢。不出錢,就以勾結叛軍的罪名將其下獄,繩之以法。
所以,你也不用太在意。反倒是江淮一帶的百姓和商賈應該感謝你,他們應該慶幸,這次領兵平叛的人是你。」
白復默不作聲,這種「感謝」讓人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沉默半晌,白復道:「大人,還有一點我想不通。連李輔國都不敢跟我硬剛,這個宦官艾東為何敢跟我叫板,不怕……」
白復話到嘴邊,忍住沒說。
長孫晏行嘿嘿一笑,道:「不怕你將來成了駙馬,挾私報復,狠狠對付他?
復兒,你有沒有想過,朝廷這次為何沒派重臣來擔任欽差?
正常情況下,以江淮大捷的戰功,即便是派宦官來宣慰,也應該是李輔國、魚朝恩這種級別的內侍宦官。
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宦官艾東,區區一個內射生使,正是辦這種臟事最好的人選。他本就爛命一條,卑微如草芥,根本不怕你報復。用非常手段,把你扳倒了,把差事辦好了,很可能就飛黃騰達、青雲直上。
反之,照章辦事,如實奏報,他能有什麼升遷機會?這種政壇賭徒,他就是來搏一把的!
復兒啊,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對陛下縱容這群宦官也不滿。
這一切,與某個具體的人無關,都是權力在作祟。說到底,你還是沒看透權力對人性的影響,不知這其中的陰森毒辣。
正所謂,萬般不與政事同。
你以為你是陛下的准駙馬,欽差就不敢動你了?實話跟你說,別說你是駙馬,你就是親王,一旦功高蓋主、威脅帝位,他們也會給你羅織罪名。
你要有機會,翻翻大唐開國初年時的奏摺,你就會對帝王心術有更深的領悟。
當年洛陽之戰,秦王擒獲竇建德和王世充,一舉奠定大唐的江山。可回到長安后,幾乎所有的御史都在參他,本本奏摺,皆是誅心罪名。
當時,隱太子監國、統御百官,整個朝堂的話語權都掌握在隱太子手裡。誰掌握了話語權,誰就能混淆是非,假借民心,剷除異己。
秦王依仗的,就是一幫跟他衝鋒陷陣的將領和赫赫戰功。
然而,一旦和平日久,這些蓋世軍功很快就會被世人遺忘,而天策府諸將也會被逐一瓦解、分化。
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旦秦王落難,其他人也很難善終。
所以,我的先祖才會跟房玄齡、尉遲敬德等天策府眾將一起,冒死力勸秦王先發制人。
如果玄武門死的不是隱太子和齊王,今日百姓眼中的太宗皇帝,就是一個不忠不孝、暴虐殘忍、惡貫滿盈的逆臣。
當然,最高的利益和最大的風險捆綁在一起,有所得必有所失。
秦王最終成了太宗皇帝,成為千古一帝,但玄武門的血漬即使過去千年,也很難洗刷乾淨。
生前富貴、身後名,這才是身為權臣最難的選擇。
如何選擇,取決你最終想成為什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