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求親
窗外那人也知道是驚到了小姐,略感歉意,往後退了兩步,臉消失了,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說道:「姑娘莫要驚慌,我是人不是鬼。」
其實他也不必自辯,因為一開口白倩便聽了出來,他就是在巴州城外將自己擄來,卻又好吃好喝伺候著的那個喬西海。白倩驚噫了一聲,心想:「是他?他來這裡做什麼?若是想來殺我,只消伸出一根手指頭,又或是吩咐山中四友不給我送吃送喝就可以,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她用過晚飯後,本來是想撐著不睡的,但這幾天身心俱疲,撐到半夜,不知不覺就趴在桌上睡著了。如果這個喬西海在那時起就已在窗外窺視,那不是已經佇立了兩三個時辰?
此時她的心中有一堆的問題難以索解,隱隱地對這個偷偷窺視她的老者有一種說不出的懼怕,那雙藏匿在窗外、如鷹隼般的眼神更是令她終生難忘。西海谷地在這個人跡希逢的不毛之地如同人間仙境一般,但此時的她只想遠遠地逃開,永不再回來。定了定神,她說道:「西、西海前輩,你徒兒的死與我毫不相干,你放我走吧!我、我絕不說出這個地方就是,若是說了,就讓天雷打死我!」她一臉鄭重地起誓,在這個節骨眼上,只要能讓西海老人相信,她恨不能將心掏了出來給他看。
喬西海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韓菊子這個沒用的東西,我雖是教了他幾天拳腳,可也不算是我的正式門人,他死了倒也乾淨,免得壞了我的名聲。他是你殺的怎樣,不是你殺的又怎樣?你若是喜歡,就連那三個一起殺了就是,省得他們一天到晚的叫我師伯,就那幾下三腳貓的功夫,活活羞煞死我也!」
白倩愈加不解,問道:「既如此,那你還拘著我做什麼?」
喬西海突然間不說話了,似乎也覺得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兩人一個在房裡,一個在窗外,一個在明裡,一個在暗處,就這樣靜默著。白倩此時寧願他罵自己幾聲,甚至打兩下,總勝過這般雲遮霧繞的,讓人捉摸不透,愈發難受。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晨光甫動,谷內開始霧氣瀰漫,喬西海才幽幽地道:「我讓馮蘭子給你的東西,你看了嗎?」
白倩搖頭道:「你寫的是什麼?我一點兒也不懂。」
喬西海道:「你會懂的,早晚會懂的,你什麼時候明白了,我就什麼時候放你出來,你若是還不明白,就在裡面呆一輩子吧!」說完,倏地消失在淡煙薄霧之中,就如同來時一樣。他說自己是人不是鬼,但這般忽來忽去,真如鬼魅一般。
白倩見他說不了兩句,又躲了起來,仍是把自己牢牢地鎖在屋內,抿了抿嘴,氣往上沖,幾步來到窗前,啪地一下推開窗子,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罵道:「怪老頭,不放就不放,看我吃窮了你,吃得你去要飯——叔叔大伯,姑姑奶奶,賞我糟老頭子一碗飯吧!哼,等著瞧吧!」罵了半天,想到「吃」之一事並非自己所長,只能嘴上嚷嚷,怕是沒什麼用,便又泄了氣,彷徨無計。
關上窗戶,忽地想到西海老人一再提到的那幾個字,便又再找出那張紙來,在桌面上鋪開,細細地思索了半天,仍是猜想不出。
白倩嘆了一口氣,正要把傷腦筋的字謎推開,這時蠟燭啪的一聲,爆了個燈花,小小的火花一閃即逝,向著兩邊分開。白倩滿腦子來來去去的都是這幾個字,見了這再尋常不過的物事,呀的一聲,忽然心有所感,急忙找來一枝筆,蘸了些墨,就在紙上寫了下來: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救」字去掉一個「文」,是個「求」字;
上樑豎柱,見字幫身——豎柱就是立木,立木旁邊添個「見」字,是個「親」字。
求親!白倩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喬西海把她抓來,卻不為徒兒報仇,反而好屋子給她住著,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給她用著;為什麼派了馮蘭子在她面前炫耀擺弄;為什麼深夜在她房外偷偷地窺視;為什麼……
是的,她終於明白過來了。可然後呢?難道她真的要委身於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只為了什麼蟹粉獅子頭、紅豆松糕?白倩氣得將面前的澄心堂紙撕得粉碎,將沒吃完的獅子頭、松糕一古腦兒地掃到了地上,順便還把屋裡陳設的四季吊屏、青銅古鼎乒乒乓乓砸個粉碎。
直到砸無可砸了,白倩才看著一地碎成片片的古董家什發獃。不錯,我連公子小須都不嫁,更不會嫁給這個老傢伙!可是,不嫁怎麼辦?他說過,再不明白,就要在裡面呆一輩子,難道、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方寸之地關上一世?老東西已經躲在窗外偷看了,說不定前幾個晚上就已經來過了,這樣下去,難保他哪一天會見色起意,硬闖進來,那時候、那時候……
白倩不敢再往下想了,某種恐懼的感覺在她的肌膚上滾來滾去,就像有一雙手,骨節粗大,蒼老的手,在貪婪地、使勁地揉捏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蹲了下來,安靜地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瓷,邊緣如刀刃般鋒利,在燭光中熠熠閃著光。不錯,只要輕輕的一下,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你只要碰自己一下……」西海老人的聲音又在窗外響起,不過白倩似乎已經不再怕他了,是啊,有什麼好怕的呢,他得到的,不過是一個死人罷了,「我就把你扒個精光,丟在巴州白家的門口,讓全城的人都來看看,白家的大小姐是怎生一個模樣!嘿嘿嘿……」
啪!白倩丟下瓷片,伏在桌上捂住臉痛哭了起來,從清晨哭到中午,時斷時續,一直到再哭不出一滴眼淚,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淚還沒幹,蒙朦朧朧中,眼前的東西一樣樣地呈現在自己面前:破碎的古鼎、折斷的湖筆、灑了一地的清燉獅子頭……
咦!白倩在心裡暗叫了一聲,揉了揉眼睛,看著那些湯湯水水並不停留在磨治光潔的地上,而是很快地就沒有了痕迹。她恐怕那人還在窗外窺視,假意啼哭了幾聲,到窗口張望了一番,這才快步回到原地,仔細地查看。石制的地面堅硬如鐵,既無縫亦無洞,可是用硬物敲擊,便即發出篤篤篤的聲響,與其他地方的噹噹聲全然不同。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不顧骯髒,趴在地上到處摩挲。找了半天,果然在一張湘妃竹榻下摸到一條細細的縫隙,這條縫隙在背光處,又藏在榻下,如果不是白倩又是砸又是扔的,使得竹榻移開了半尺,那便是住上三年五載,也斷然發現不了。
白倩的一點希望之光,全系在這一條小小的裂縫上。她行事愈加的小心起來,去窗口反反覆復地看了數次,這才找來一枝燭台,撬了幾次,待撬得鬆動了,使勁一推,果然地上現出一個窄窄的洞口,僅容一人上下。
白倩忍不住要歡呼了起來,忽然想到:「趙夢覺、公子小須他們都說父親的夜后刀上,藏著一個大寶藏的秘密,難道就是在這裡?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讓他們住到這裡來好了,只不知西海老不死看得上他們嗎?」
她明知這事絕無可能,而且現在對她來說,什麼寶藏都簡直不值一文,但看到了逃出去的希望,心情愉悅之下,眼前浮現出小須慘白的面龐,仍是忍不住露出笑顏。
桌上的蠟燭早已燒完了,白倩另點了一根,小心地從洞口擠了下去。一下到洞里,她就知道這絕不是西海老人所挖,因為洞口極窄,白倩已經是纖腰削肩,盈盈一握,尚且勉強才能進得來,而西海老人差不多有她三個那麼大,又怎麼可能下得來?如此想來,當初挖這條地道的,不是個小孩子,就是和她一樣,是個弱質纖纖的女子。「老不死害的人還真不少!」白倩恨恨地想道。
洞里黑暗無光,兩邊都是厚厚的泥土,天長日久,從兩壁上滲出了不少水,在她腳下匯聚成一條細細的溪流。白倩心中害怕,身子控制不住地抖個不停,一路摸索過去,幾次三番想想要停下腳步,但明知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洞內伸手不見五指,除了手上蠟燭的微光,此外儘是沉黑如墨,因此稍有點亮光或是別樣顏色,倒還不容易錯過。剛走了不一會兒,白倩便覺得前面不遠處似有一片白茫茫的,她一下子來了精神,也不管究竟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加快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洞內空氣污濁,呼吸不暢,手裡的燭火閃閃欲熄,搖曳不定,似乎也在催促著她去探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