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攔路
米倉山位於四川、陝西交界處,山勢連綿欲傾,其間峰巒洞谷,不計其數。將近仲秋天氣,一日黃昏,金風颯颯,日影西斜,正照在山道上疾馳的一人一馬身上。
那匹馬,毛光如油,四肢修長,全身烏黑,四蹄卻是雪一樣白。雖是神駿,但這般趲程趕路下來,身上也已微微地有了一些汗珠。主人心疼牲口,並不全力催促,只伏在它耳邊輕聲說道:「黑雲黑雲,好馬兒,再加一把勁,到了巴州,再讓你好好歇息!」聲音爽脆清亮,似是個女子的模樣。
這馬頗通人性,似乎是聽懂了主人的話,長嘶一聲,撒開了四蹄,這一全力奔越,更是如同電卷星飛一般。轉過一個山角,眼前豁然開朗,遠遠地看到一個山坳中,密排鱗比,有許多人家。馬上的女子看到巴州城就在眼前,長吁了一口氣,笑靨甫展,正想說:「這下好了!」誰知胯下的大黑馬忽然間嘶的一聲人立了起來,險些要把她甩下地,好在她騎術極精,用力拉緊了韁繩,可也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待得在鞍鞽上坐的穩了,這才定睛向著前路望去。
三個人一字排開,擋住了去路!
正中一位老者,頭頸甚長,嘴尖如鳥,唇上兩撇髭鬍,手持一把尺余長的銅鍋白玉嘴煙袋,鍋里沒裝煙,自然也沒火,但他仍是吧嗒吧嗒地抽個不停,似乎有無窮的滋味。手裡的那桿煙袋,磨治光潔,大有講究。武林中用這號奇門兵器的並不多,但凡有用的,多半都是點穴打穴的高手,只要被他點上,內力到處,穴道立閉,厲害無比。這老者氣度閑雅,滿不在乎,看來亦是其中一位高手。
煙袋小巧,但他左手邊面色青白那人所拄之物卻又奇大無比,黑簇簇、硬梆梆,一人多高,細看之下,原來是大戶人家用來頂門的大門閂,十八般武藝中居然還有這一門,也是奇事一件。
最後一人猿臂熊軀,亂糟糟滿腮鬍鬚,只穿一件開襟大褂,露出胸口和手臂的肌肉虯結,和那大門閂倒是一對兒,可惜他拿錯了兵刃,手裡除了一把背兒厚、刃兒薄、靶兒短的雁翎倭刀外,並無特異情狀。
這三人看來個個身懷奇功,肩並肩一站,把一條逼仄的小道堵得嚴嚴實實,臉上的表情或輕蔑,或警惕,不一而足。只見中間的老者取下煙袋桿,噗地噴了一口,上下打量了來人幾眼,慢慢地開口問道:「你……可是保寧府人氏,叫做白倩的?」
叫做白倩的騎馬女子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驚,問道:「你們是誰?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三人一陣嘿嘿、哈哈之聲,面露得意之色,中間的老者指著身旁拄著門閂的,和膀闊身寬的漢子,說道:「好說好說!我等乃是山中四友,在江湖上略有些名頭,各門各派的掌門幫主,也多有知道我們四個的。我是歐竹子,他們乃是我師弟,馮蘭子和洛梅子,你在道上行走,若是連我們的名號都不知道,只怕是有些不太方便吧!」說罷,三人一起仰頭大笑。這幾句話,乃是歐竹子從別人那裡偷師學來,貨真價實,只不過是把歲寒三友,洛水五霸等等改成山中四友而已,本也沒什麼可笑,但說到這裡,照例是要笑的,而且要大笑才行。
白倩搖頭道:「我從沒聽說過什麼山中四友……咦,你們還有一人,豈不是和你們一樣怪模怪樣?」
洛梅子呸了一聲,說道:「呸!韓大哥英俊瀟洒,哪裡會是我們這般模樣?」其餘兩人一齊點頭道:「不錯!不錯!」
歐竹子接著道:「小姑娘,我們兄弟四人只知行俠仗義,從不傷無辜之人,我且問你,你可還記得韓菊子韓大哥?」
白倩搖頭道:「我沒見過什麼韓菊子,更沒有聽說過他!」想到這四人形貌拙異,偏偏要用梅菊自命,尤其是洛梅子,巨口筒鼻,額下鋼須,好似鐵線一般,根根倒抓,名字中倒有個梅字,未免不配。想到此處,禁不住看了洛梅子一眼,雖是敵人當前,卻也不禁莞爾。
拄著大門閂的馮蘭子對歐竹子說道:「二哥,我看這個小娘皮說話時眼珠轉個不停,定是心裡有鬼!」
洛梅子點頭道:「是了,二哥,我心裡有鬼的時候,眼珠子也會骨碌碌地轉,他奶奶的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歐竹子沉吟片刻,覺得頗有道理,對著白倩道:「小姑娘,你還是不承認是你殺了韓大哥嗎?既是如此,念你是個女子,又是後輩,我便讓你三招,三招之後,我要點你腰間關沖穴,你可要小心了!」
洛梅子急道:「二哥,什麼三招四招,就是五招六招也不能讓!咱們上吧,干他娘的!」
白倩見他們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實無心再與他們糾纏,雙眉一軒,揚鞭道:「你們說是我殺的,那就算是我殺的好了,本姑娘還有要事,快快閃開了!」說著,一提韁繩,縱轡躍出,竟要從三人頭上趟了過去。
歐竹子和洛梅子大吼一聲,直撲上前,馮蘭子扶著門閂,笑而不語,三人之中,倒是他的定力最深。
歐竹子剛邁出兩步,就見一匹大黑馬當頭向自己衝來,心中一慌,早已忘了先前說過「任讓三招」之數,一挺煙袋桿,使一招「金龍探爪」,就要往對方的腰間戳去。甫一出手,便覺不妙,心道:「乖乖隆個咚,這是什麼?」
原來黑馬高大異常,宛如一道肉屏風似的,歐竹子不巧又生得嬌小了些,怎麼夠得著馬上的白倩?老眼昏花中,也不管是人是馬,是「肩井」還是「腰井」,一煙桿點出,正戳在黑馬的大腿處,黑馬吃痛,后蹄揚起,直向著歐竹子踢去。
歐竹子唉喲一聲,舍了煙袋,雙手抱頭,用了一招「就地十八滾」,骨碌碌直滾了出去。這一招「十八滾」,既無師承,亦無門派,乃是歐竹子臨時自創,倒也有些用處,滾上幾滾,將將地避開馬蹄,直到臉頰撞上一塊山岩,鮮血淋漓,方才停了下來。耳中聽得白倩一連串笑聲中,黑馬四蹄翻飛,早已去得遠了。
洛梅子追了幾步,手腳齊動,卻連一根馬毛也沒揪下來,隔空罵了幾句,便回身扶起歐竹子,瞪了馮蘭子一眼,怒道:「三哥,你的頂門杵這麼厲害,怎麼也不管管老二?」
馮蘭子尚未答話,又有數騎沿著山路馳來,見三人的模樣,俱都勒馬不前,議論紛紛。
「白小姐下的手?」
「可不是!小姑娘挺狠的,看把這老大爺打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還有人輕聲說道:「這以後要是過了門,動不動就給少莊主來一招葉底偷桃,那可是……」話未說完,旁邊一人橫了他一眼,嚇得他一吐舌頭,不敢再往下說了。這人名叫高孟辛,看來是這一伙人中的小頭目,就在馬上拱了拱手,不失了禮數,問道:「三位好漢,你們可曾見過一個騎黑馬的女子從這裡經過?」
歐竹子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今日不利出行,沒來由地跌了一跤,還被人叫做「老大爺」,胸中一口氣轉不過來,臉上升起兩朵紅雲,與頰上的新傷相映成趣,不過當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馮蘭子仰頭看了看幾人,慢悠悠地說道:「嗯……可是騎著黑馬?」
「不錯!」
「可是一名女子?」
高孟辛皺眉想道:「我方才就說是騎黑馬的女子,要你個獃子啰嗦什麼?」耐著性子答道:「不錯!」
「可是穿一件湖水綠襖兒,腰系大紅手巾?」
「正是!」
「腳上是黑絨雲頭粉色薄靴?」
「這……我倒是沒看清。」
「腰間可有挎著一把黑黝黝、沉甸甸的水磨鑌鐵單刀?」
此話一出,不止是高孟辛,餘人一齊點頭,都道:「是啊是啊。」有人壓低了聲音談論道:「夜后刀果然是被她偷了去!嘿,鑄劍山莊寶刀寶劍不計其數,為何莊主單隻追這一把刀?」
「你卻不知,咱們就是丟上一百把刀也沒什麼,就只這夜后刀,萬萬丟不得!」
「不知莊主究竟追的是刀,還是人?嘿嘿嘿!」
「噓,都少說兩句吧,還要腦袋不要?少莊主來了!」
高孟辛又問道:「請問壯士,她可去得遠了么?」
馮蘭子笑道:「嘿嘿……本來也不太遠,只是你多問了這幾句,現下怕是趕不上了!」
鑄劍山莊的人個個都配劍,只聽嗆啷嗆啷幾聲,已有數人將劍拔了出來,高孟辛沉聲問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馮蘭子哈哈大笑,將門閂橫提了起來,說道:「想問我是誰,須得先問問我的頂門杵答不答應!」
忽然只聞啪的一聲響亮,破空之聲勁急凜冽,兩撥人之間一陣冷電精芒,接著便是碎屑紛飛,難道是馮蘭子的頂門杵終於出手?
煙塵散去之後,才知道大謬不然,馮蘭子依然挺立在當地,只是手中的門閂早已斷成了數截。他雙手各持一截,圓睜雙目,臉現詫色,似乎兀自不敢相信。
咳嗽聲中,一人一騎越眾而出,其餘諸人恭恭敬敬地給他讓出路來,稱他為「少莊主」。公子小須年紀並不算大,但終日都是一付病怏怏的模樣,臉色白慘慘地,雙頰深陷,一邊將一柄棠溪寶劍慢慢地插回腰間,一手捂著嘴,咳個不停,聲嘶力竭,似乎要把五臟六腑一齊咳出來方才罷休。
好容易止住了些,只見他從懷裡摸出一個法藍鑲金的小瓶兒,用長指甲挑了兩小粒藥丸出來,含在嘴裡咽下了,撫著胸口喘了幾口氣。他的手,也同他的身子骨一樣,柔滑如脂,撫在身上那件白袍上,幾乎如同消失了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公子小須這才微睜雙目,看著馮蘭子,輕聲細語地道:「白姑娘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可問得一聲么?」
「哈哈哈!」站在後面的洛梅子突然大笑起來,眾人不解,一齊望向他。洛梅子笑畢說道:「二哥、三哥,咱們快快趕上白姑娘,我有一句話,非立時對她說不可!」
歐竹子和馮蘭子齊聲問道:「什麼話?」
洛梅子道:「我要勸她趕快寫一封退親文書,與癆病鬼退了這門親事便算,不然的話,小姑娘怕是要當望門寡!」
鑄劍山莊眾人齊聲怒斥瘋漢胡說八道,只公子小須面色如常,不為所動,好像連發怒的氣力也沒有了,淡然道:「放肆,帶上他們,咱們走吧!」
高孟辛等人轟然答應,縱轡上前,不由分說,一手一個,將三人提了起來,點上穴道,橫放在鞍上,呼嘯一聲,向著巴州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