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國事為重
午後,風雪漸止。江陰要塞警備區的沈團長,在營房裡親自接見了副官林國安帶過來的兩個客人。
一位是林副官的親叔,在江陰城裡開著最大的織布廠,本地有名的富家子弟林子均;另一位手持佛塵,飄飄欲仙,乃是定山太素上清宮的住持,弘毅道長。
阿榮和阿英已被警備區關押了大半天。林子均和弘毅道長,是奉了沈團長的命令,特地前來證實兩個小孩的身份,需是為他們作了保,才能被釋放回去。
沈團長向兩位客人不住地誇讚,別看那阿榮小道長只是個少年,卻是人小鬼大,十分機警,心眼猶如篩網,滿腦子透著靈通之氣。
他道,正是因為阿榮在江中的小船上,存心對士兵頂撞找茬,又把原本在定山上的太素上清宮,故意說錯了方向和位置,才引起士兵們的警惕,逼使一個已經掌握了炮台情報的日諜,暴露出真實面目,不得已跳江而逃。
只可惜的是,那個前來偵察江陰炮台,名叫中村登的日諜,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林子均不敢隱瞞,據實向沈團長報告了阿榮的身份。說這小道長的俗名,叫做陳國榮,其母便是上海灘大新亞舞廳的老闆陳香蝶。因為遇到了「一二八」戰事爆發,陳老闆顧忌兒子的安全,才託人把阿榮送來了江陰避難。
阿榮初來江陰,原是被打算收留在林家。但這孩子性情十分頑劣,在林家四處為禍,惹出不少麻煩。無奈,林子均只好把他送交到太素上清宮,拜求摯友弘毅道長仁兄,權且收作門下的挂名弟子,施以管束,並教傳一些護身功夫。
林子均講完,一臉愧疚之色。
弘毅道長撫掌而笑,言道:「只可惜本道辜負了林老闆仁弟的重託,哪裡又能約束得了這位大上海避難來的陳公子,還不是對他聽之任之,由著那孩子的性情,觀里觀外地撒野鬧歡。」
他話音一轉,又道:「不過,阿榮這孩子雖是頑皮,卻天性本善。昨日,山下的阿英父親突發急症,本道帶了阿榮前徃施醫,他看到阿英家貧如洗,生活艱難,便要主動留下來,幫著照看阿英的父親。」
沈團長見林子均與弘毅,言談之中多以「仁兄、仁弟」互為尊稱,便知這兩人情誼深厚,關係非同一般。
他面有難色道:「為何沒有見到阿英的家人過來?因是涉及到日諜重案,如果那丫頭無人作保,我這警備區有責在肩,很難輕易地就能放她離開。」
弘毅道:「就麻煩了林老闆仁弟,來為阿英那可憐的孩子作保好了。阿榮那裡,自是有本道,向警備區的長官作保。」
林子均道:「為個孩子作保,對我來說並非難事。只是阿英的家裡,真的再找不到他人了嗎?」
弘毅搖搖頭,嘆道:「確實如此。阿英母親早逝,她和父親除了打魚,還靠著為山上的道觀里,送些草禾乾柴,勉強維持生計。如今阿英的父親卧床不起,命不久矣。阿榮因為在山上道觀里,整日孤單無趣,且又很同情那丫頭父女,便常找阿英玩些抓青蛙、掏麻雀的戲法,所以這兩個孩子現今,熟稔和親密的很。」
既是阿榮、阿英的底細已說得清楚,且都有人願意作保,沈團長命令林副官,馬上提了那兩個孩子,帶到營房來見。
林副官剛走開,就有一少女追趕著沈團長的勤務兵,旁若無人地跑進屋來。她手裡揮著馬鞭,一面嘴裡嚷著「叫你跑,叫你跑!」一面追著那勤務兵,不住地抽打。
沈團長向少女喝道:「瑞麗,還不給我住手。你瘋瘋癲癲,成何體統!」隨即搶步上前,一把奪過女孩手裡的馬鞭,扔在地上。
被喚作瑞麗的女孩,跺著腳對沈團長告道:「爸爸,我今天要替你,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下流的無賴。他竟敢偷看了我穿和服的照片,取笑我像個東洋妞。」
勤務兵叫屈道:「報告團座,我哪裡會敢取笑瑞麗小姐。只是因為剛才前去清掃房間,見到桌下掉落了幾張照片,就好心幫著撿起來。只是隨口說了句,怎麼會是個東洋小妞?瑞麗小姐聽了,立刻就在我的臉上,狠抽了一鞭子。」
他把臉上的傷指給沈團長看,在眉梢下面有一道很重的紅痕,正在向外滲出鮮血。
瑞麗不依不饒地對勤務兵道:「你難道不知上海正在打著仗嗎,說我像個東洋妞,豈不是在罵我虛榮賣國,與漢奸無二。」
沈團長瞪了女兒一眼,吩咐勤務兵即可去見軍醫,把臉上的傷口做以處理。
他對林子均和弘毅歉意道:「我這女兒,一向蠻狠,讓兩位見笑了。」又向瑞麗訓斥道:「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趕快見過林伯父、弘毅道長!」
瑞麗乜掃了林子均、弘毅一眼,噘著嘴,並沒有搭理兩人。
弘毅卻是不以為意,笑道:「以老道拙眼,雖見這瑞麗小姐口不饒人,卻是秀外慧中,古靈精怪而不失性情剛烈,想來以後長大成人,必為濟世女傑。」
沈團長謝道:「承蒙道長吉言!」掃了女兒一眼,又道:「實不相瞞,在下膝前唯有瑞麗一女,多有嬌慣寵愛。因是前幾年,本團長曾派往日本士官學校受訓,深感異國醫學精良,為孩子將來前途,便送去上海虹口一所日語學校讀書,以備將來送往日國學醫。所以,那勤務兵說是見到瑞麗身穿和服拍照,並不新鮮。此番上海有了戰事,擔心瑞麗安全,才接回到江陰來。」
林子均心中一動,暗自思忖道:「沒想這沈團座的閨女,竟也在虹口那裡學習日語,不知與榮兒是否就在同一所學校?」
說話之間,副官林國安已奉命把阿榮、阿英這兩個小孩,一併帶進沈團長的營房。
不待大人們問話,瑞麗眼尖,抬眼見到阿榮,發出「咦」地一聲驚喜,撒腿迎上前去。
她滿臉意外地問道:「陳國榮,你怎麼會出現在我爸爸的營房裡?」
阿榮詫異道:「沈團長是你爸爸嗎?我是被他手下的士兵,從江上抓來的!」
瑞麗不解,奇怪道:「抓你,為何要抓你?」她又問阿英,「你是誰,也是被我爸爸派人抓來的么?」
阿榮道:「她叫阿英,是我在江陰剛結識的好朋友。」又對阿英介紹:「這是沈瑞麗,我們在上海的同一個學校里讀書。」
阿英忙叫了聲:「沈小姐!」然後帶著拘謹,以十分不安的眼神,小心打量著沈瑞麗。
瑞麗起先對阿英一臉敵意,後來見她雖然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卻是周身衣服又舊又破,盡露窮酸之相,便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勉強打了招呼。
阿榮早見到林子均和弘毅道長在座,便上前叫道:「林叔叔,師父!」
林子均表情複雜地看著阿榮,關切道:「在沈團座這裡,沒有讓你受什麼苦吧?」
阿榮回道:「沈團長待我和阿英倒是客氣,中午還賞了一頓飯吃。就是他的那些手下,每個都是兇巴巴的樣子,硬是逼著我和阿英,交代與那個叫中村登的東洋探子,有何往來。」
沈團長笑道:「可不能怪了我的那些手下。」解釋道:「審問過堂,是警備區對每個抓進來的嫌疑之人,都免不掉的偵訊一關。若是偵訊沒事,自然能被保了出去。這是規矩,對誰都一樣。」
弘毅對阿榮開導道:「沈團座一見面,就稱讚你做事機靈,可見原本就沒有打算,要真心難為你和阿英。如今上海前線吃緊,禦敵效力,全靠著人家這些吃糧當兵的人。亂世多劫,須當國事為重,阿榮切勿錯怪了他們!」
阿榮諾道:「國事為重,師父教誨的極是,徒弟謹記在心!」弘毅點點頭,吩咐道:「眼見時候不早,你帶上阿英,我們辭了沈團座,回去太素上清宮吧。」
瑞麗滿臉怒容走了過來,在阿榮的肩上狠擊了一拳,氣惱道:「你是真的已經與這個阿英,做了好朋友嗎?」
阿榮詫異道:「這關你什麼事?」。
瑞麗被問得漲紅了臉,心中起恨,辯道:「我剛才一眼,瞧見你穿著這身不倫不類的青袍子,就覺得樣子晦氣,滿心的不舒坦。莫非是,你受了阿英蠱惑,跟著這個臭老道,也做了出家人不成。」又對弘毅發怒道:「臭老道,給我聽清楚了,從今往後,不許陳國榮再做你的徒弟。」
以她的年齡和閱歷,還分不清和尚與道士有何區別。
沈團長對女兒喝道:「放肆,不得對道長無禮!」他話還沒落音,瑞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扯起嗓子叫道:「爸爸,我不許陳國榮與那個阿英好,更不許他去做和尚!」
見到女兒竟是如此撒潑,沈團長哭笑不得。
他剛才聽到阿榮和瑞麗講到,兩人是在上海一所日語學校里的同班讀書,心中還在納悶,怎會這般湊巧。現在又見到女兒,竟是擔心阿榮去做了和尚,不由得好氣又好笑,心想:難道是瑞麗這般幼稚的小丫頭,竟已經開始迷戀上了少年阿榮?
林子均見狀,走過來把瑞麗拉到自己的跟前,憐惜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安慰道:「孩子別哭。我實話告訴你,阿榮以待上海戰事結束,就還會回了那所日語學校讀書。別看他已經拜了弘毅道長為師,卻只是個挂名弟子罷了,將來也更不會做了和尚。」
瑞麗不禁破涕為笑,羞紅著臉躲去了沈團長的身後。
其實,林子均也和沈團長有著同樣的複雜心思。因為這些年裡,每隔幾個月便能收到由上海大新亞舞廳,陳香蝶寫來的信件,詳細告知他有關榮兒的各種近況。
陳香蝶在信中經常提到的一件事,就是榮兒小小年紀,便與那些舞女們廝混的很是熱火,被帶去一起看電影,下館子,居然也能在舞廳里夜夜笙歌,吹拉彈唱無一不能。並且榮兒還常常言道,心中大志,便是要去了電影公司演戲。
讓林子均更為憂心的是,榮兒生長在舞廳那樣的場所,身邊舞女眾多,美色如雲,自是不可避免,但此等環境之下,他長期以往扎頭在舞女堆里,難免就不會養成了沾花惹草的阿飛做派。
眼前,明擺著就有阿英、瑞麗,這兩個情竇未開的小姑娘,如不是因為榮兒舉止輕佻,向她們多討歡喜,哪裡就會生出相互間的醋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