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事不可為

「還是你們漢人好啊！」小個子士兵嘆氣道。

此時，李諤才意識到對方的漢語說得很流暢，不禁有些驚訝。

「我是金州女真人。我們那裡的女真人都會說漢話。他不行。」小個子指了指大頭士兵，「他是婆娑府女真人，從長白山跑出來的野人。呵呵。」

大腦袋並不介意小個子善意的嘲諷，吸著鼻涕，跟著嘿嘿傻笑著，目光透著的純真，讓李諤感覺自己是在和兩個孩子說話。

「金州女真人？」李諤陪笑著，神色漸漸浮起困惑之色：「你住在金州？」

小個子點頭，見對方不解金州女真怎麼跑到高麗，加入這支漢軍，小個子反倒奇怪地瞧著李諤。

「我們金州早就是平洋軍的天下，你不知道？」

李諤一臉懵逼地瞪眼看著小個子。小個子也不知道鄭乾下令隔絕金州和外界的消息往來。所以二人都對對方的表情感到不解。

在李諤的詢問下，小個子把金州數年前就被平洋軍和平佔領，分田、開礦、招兵，甚至炮擊登州水軍之事說了出來，驚得李諤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聽天方夜譚。

平洋軍居然佔據金州兩年多了，而在他離開遼陽時，頭輦哥竟然絲毫不知情。整個遼陽行省竟然都不知道！這樣的保密工作，對方是怎麼做到的？

面對這樣難以消化聽到的內容，李諤覺得自己有太多情況需要了解，他轉動腦筋，拾起對方之前的話題。

「你剛才說『還是你們漢人好」是何意？」

在蒙古人的民族分類當中，原屬金國的女真人和漢人雖然都被視為漢人，但是在很多方面，女真人的地位還是在漢人之上，所以即使看到對方是小卒子，李諤也沒有漢人文士的心理優勢。

他卻不知道，在平洋軍中，反倒是漢人地位高於女真人，這兩個士兵才對他和顏悅色，甚至都沒把他視為俘虜。

「你知道新附軍嗎？」小個子問道。

李諤點頭。新附軍就是蒙古人的奴隸軍，閑時當牲口，戰時當肉盾。

「年前在千山山脈，我們阻擊了一支蒙古人的軍隊，俘虜了一支新附軍。」

李諤呼吸一緊，低下頭，佯裝整理身上沾到少許污稷的皮祅。

「那支新附軍，被元帥單獨命名為黑髮軍，這一次他們在悉關萬戶府打了大勝仗，和我們一樣，會有很高的軍功獎勵。不過，按照慣例，我們的獎勵被安排在他們後面。」

「為何？」李諤抬起頭。

蒙古人也執行軍功獎勵，但是在不同民族之間，獎勵的區別卻是很大的。難道這支軍隊也是有差別的？

「因為，我們元帥是漢人吶。」小個子理所當然地說道，然後抬起下巴，指著湊到自己身邊坐下的大腦袋。

「比如說他，他上一次也參加了千山山脈的戰鬥，有軍功，不過要等到和那些漢人士兵拿到封賞后，才能輪到他。」

「同樣的軍功，只是時間有先後？拿到的封賞一樣嗎？」

「嗯，只是時間有差別而已。其他的都一樣。」小個子士兵對此顯然沒有任何抱怨。

「你們的軍功，給什麼，賞錢還是爵位？」李諤沉默了片刻，問道。

「沒有爵位，有賞錢、土地和官階。賞錢和土地，二選一，自己可以隨便挑。」「土地？」李諤目露驚訝之色。

在周蒙金遼，能獲得土地的都是百夫長之上的官階，眼前這兩個小卒子也能被分到土地？

「不多，殺一名蒙古韃子，賞賜銀五十兩，記軍功一次。如果不要賞銀，就可以得到一畝上田。」

「五十兩銀子，一畝上田？」李諤一嘬牙花，五十兩銀子能在蒙元賣到五畝好田。卻只給自己的士兵兌換一畝田，這平洋軍不是在糊弄人嗎？

小個子察覺到李諤的表情，呵呵笑道：「是不是覺得兌換田畝不划算？」

李諤愣了愣，不敢說出心裡所想，只是尶尬地笑了笑，一副默認的態度。

「你要是看到我們的軍功田，就不會認為銀子更值錢了。」小個子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閃爍著憧憬，轉向李諤時，換成了一副你真傻的樣子。

「我們名下的軍功田，有人幫我們耕種，有人幫我們收割，打好的糧食可以自己領取，或者讓後勤部按照市價收購。賣出的錢，後勤部會幫我們存入銀錢司的錢鋪。我們可以隨用隨取。」

聽了小個子一禿嚕說了這些，李諤困惑地皺緊眉頭。

對方說的話，字字清晰入耳，自己卻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李諤俯下身段，仔細詢問，聆聽之後，半天回不過神來，心中不禁納悶。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軍隊？

只要有了軍功田，士兵可以像拿著俸祿的官員那樣，靠著軍功田吃到死。這樣說來，五十兩銀子的確沒人會要。

而且士兵賣糧的錢和每月的軍餉一樣，不是經過自己將領的手發放，而是從部隊銀錢司下設的錢鋪里領取。如果不領取，可以存在錢鋪，非但不需要上繳保管費，還能拿到利錢。

這樣做的話，就從根子上杜絕了帶兵將領吃空餉喝兵血的潛規則發生，也從根子上根除了藩鎮大將擁兵自重的危險。

士兵的餉銀不是從你那裡領取，他們憑什麼冒著砍頭的風險，跟著你另立中央？這簡直是天才絕艷的創舉啊！

李諤聽說這些都是平洋軍元帥制定的制度，不禁心神往之。

「你們的元帥是個什麼樣的人？」李諤目光熱切問道。卻不料兩個士兵臉色頓時一變，大腦袋更是目露凶光，端起帶著刺刀的火槍對準李諤，嚇了李諤一跳，連忙擺手道：「我只是好奇，沒有其他意思。」

小個子見李諤如此，摁住躍躍欲試的大腦袋，轉頭神情嚴肅地說道：「我們有軍紀，不得私下議論元帥，否則以敵軍細作論處！」

李諤聞言，吃了一驚，瞪著無神而慌亂的眼睛，選擇閉嘴。

友好和諧的氛圍因一個問題的提出，突然變得尖銳。一股壓抑的氣氛，橫亘在三人之間。

似是要打破這一尶尬的局面，艙門外傳來了沉悶的號角聲，船橇慢慢減速。

到了停船開冰捕魚的時候了。

每艘船橇都有兩、三個水達達漁獵人。他們主要的任務，就是指導船橇。里的人開冰捕魚，解決兵糧。

此次出兵的人數眾多，加上挑選的俘虜，超出了三萬。繳獲蒙軍的軍糧根本不種喜兒、卓雄和鎮樓圖等人商量后，用鎧甲和兵器，從各友好部落中借用了一些有經驗的漁民和捕魚網具，隨隊出征。

水達達人一輩子靠水吃水，對從自然界獲取食物十分精通。這兩日行軍，他們就地取食的辦法成效顯著。

每到午時，綿延數里的隊伍在此起彼伏的竹哨長音中，停下來，開冰捕魚。

開冰前，水達達人先焚香叩拜，在煙霧繚繞中，大聲唱著奇怪且走調的歌聲，跳著趨吉避凶的笨拙舞蹈，祈望湖神保佑、漁業豐收，折騰半天後，開始冰下捕魚。

冰下捕魚，主要是拉網作業。

李諤跟著俘虜們用鐵釺，在兩個手掌后的冰層上，砸出一個個相隔一定距離的冰窟窿，然後水達達人就把漁網塞進第一個冰窟窿里。

網繩拴在兩根竹竿上。水達達人利用竹竿通過一個個冰窟窿，將漁網呈弧線形放到冰下，延伸開來。

眾人在排成一排，分組守著一個冰窟窿，用工具勾起著網繩上沿，讓漁網在冰下撐開，以防漁網在水流的衝擊下糾纏翻卷。

湖面上很冷，十月底就接近零下二十度，但在冰以下的湖水卻在攝氏四度。

雖然水溫適合魚類，可是由於湖面被封凍，水中嚴重缺氧。

如果在冰上打開窟窿，魚類會蜂擁而至，前來呼吸新鮮氧氣。

所以，結網以待，會捕捉到很多肥美的、急需大量氧氣活命的大魚。

等待了小半個時辰，水達達人示意時間差不多了，李諤等人牽來健馬，拖拽著漁網的一頭，開始起網。

所有人鬆開了手，離開冰窟窿，看著馬匹將長長的漁網拖出冰面，寧靜的冰面隨著第一條魚出水，暄鬧了起來。那條魚不知道吸氧會付出生命的代價，所以它很驚慌，很憤怒。

在馬匹的拖拽下，漁網一點被拖出冰面，一條條大腿長的紅色和白色的大魚被拉出水面。

被拖離水面的魚祥憤怒地在冰面上，拍打著身體，發出一片片噼里啪啦的聲響。

聲音由一開始稀稀落落的撞擊，很快變成如同布帛被撕裂而發出的、連綿不絕的呲呲聲。

看著這些魚將成為自己的腹中美食，無論是平洋軍的士兵，還是不知命運所終的俘虜，一個個都笑逐顏開。

在這一刻，他們像是兄弟般，相互幫扶，一起用繩索，穿過那些大魚的魚鰓，連成一串，拖出漁網，用手中的工具砸碎魚頭，在冰面上就地清理。

興凱湖上，魚群身體拍打冰面的聲音漸漸消失，刀鋒刮擦鱗片，切割魚腹，攪動魚腸的滋滋聲不絕於耳。

鮮紅的血水肆意流淌在雪白的冰面上，墨綠和暗紅的臟器散落著到處都是。

肥美的內臟和濃濃的血腥味，吸引了空中食腐的飛禽，它們在陰霾的雲層下盤旋，等待下方的人群散去，可以不受打擾地享受饕餮盛宴。

然而，在它們落下之前，已經有了優先進食的同類出現在冰面上。那就是隨軍而行的海東青們。

它們離開了主人的臂膀，興奮地滿地的內臟間，踱著步，挑三揀四，將最肥美的部分吃完后，扇動著寬大的翅膀，心滿意足地飛回主人的身邊，挑釁地看著還在低空盤旋、心急如焚的同類。

空氣寒冷，大家對魚的清理速度極快，在魚腹還冒著熱氣的時候，一條條魚已經倒飭好了。

不急著吃的，就抬回船橇，擺放到艙外，自然冰凍。

眼下要吃的，就用鐵槍穿起來，抬回船撬中，架在火盆上，撒上鹽巴，烤著吃。

抬走了收穫，收攏好漁網，大家的眉毛上都是霜花，鬍子上也結著冰琉子。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返回溫暖的船艙內，脫下身上硬邦邦的皮氅，搓著冰冷的手足，幸福地聽著魚油在火苗上滋滋聲響，等待著魚肉的香氣飄進肺腑。

這樣吃魚，今天是第三天了。不過，今天的俘虜最為高興。因為平洋軍給他們送來了兩壇烈酒和一些盛酒的碗。

看著這幾日來一直沉默近乎麻木的俘虜歡呼起來，甚至有人落淚的場面，李諤都懷疑這些人到底是不是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