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鉤殘月
世子高熾在府中談到皇祖父,他難以理解。
明麗的七、八月間的太陽斜射進我的殿中,碧紗窗被窗外的輕風吹得輕輕鼓起來,仍有秋知了在殿外中廷院中的紅黃相間的海棠里叫喚,海棠果映在繁花似錦的秋光里,別樣清麗。
殿中只有阿彩給我們端來二杯清香的海棠花茶,我輕輕吹散水面上的花瓣,茗了一口道「這才是你皇爺爺他身為一國之君必須要做的。科舉制度是為了給朝廷選拔可用之才。科考進舉不是最終的目的,讀書是為了明理,是為了要懂得忠孝廉節的大義的,最終目的也是為治國。自古文武並重,才是治國之道。武可強國,文可治國。」
世子高熾道「娘,文武並重,可科舉考試只有八股文章。」
我道「是的,所以北方舉子在文方面稍微欠缺一點,但並不表明他們不是國家棟樑,他們也同樣是大明需要的人才。而你皇祖父敏銳的感知到這種情況,為不拘一格選用人才,他不得不出此了一策。」
世子高熾看著我。
我站起來,在閃動的映進殿來的光線里走動著,慢慢道「科舉考試本是選拔人才的考試,就應該多方選才,以南北地域為界分開取士,實行——南北分榜,由於南方人聰明而且刻苦,歷年科舉進士之中多為南方人,但北方人天性純樸,擅長練武,文韜武略,實際上一樣不可偏廢。」
「南北榜案是你皇爺爺為皇太孫繼承大統做的最大的保障,不僅確保南北在選才上再無分爭,更重要的是確保了文武並重治理國家。而劉老先生也並沒做錯,錯的只是他沒有惴測到一個聖君的心中的焦慮和不安,一個帝王心中的徬徨和急恐。」
世子高熾臉露疑惑的想了半晌道「娘,皇爺爺還會有焦慮和不安,徬徨和急恐?」
我看了他一眼,仁慈的孩子總沒有多的考慮,在他的眼中總是世間太平,因為沒有太多的急恐之心,所以以已度人,認為別人也無太多的陰謀之意,便眼中所看到的都是和氣而無狡詐,也即無法理解身為高位甚至會有更多的常人所沒有有的焦慮和不安,徬徨和急恐。
而這個話若次子高煦一聽即懂,我瞬間感受到了明太祖朱元璋面對太子朱標的仁慈那種心中的絕望。
但是以慈治國又何妨呢?
為什麼自古提倡以仁治國,可為什麼真的出現了一代仁君,卻又這麼令人擔憂呢?
面對這個在數十年之後的一代君王,我慢慢道「世子,你只要記住,治國需文武並重就行了,如同治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家之言,本無對錯。而治國,只要順民意,安民心,就象你皇爺爺的以嚴治國與你皇叔的仁慈也都無可厚非,這些本質都是治國之道
,最終的目的也只要希望國富民強而已,所以都無可說道。」
世子高熾穩重的點點頭,突然他展眉一笑低聲道「哎喲,娘,幸虧我們說的話除了阿彩姑姑之外沒別人聽到,要不也要做謀反叛逆之罪的,我們又不當皇上,也就不必有那麼多惶恐了。」
阿彩連忙在旁邊道「世子和王妃說的都是治國之道,奴婢聽都聽不懂呢。」
我微微點頭道「嗯,阿彩姑姑說我們說的都是治國之道,可她又說她沒聽懂呢。」
我一說完,我們三人都笑起來。
是的,這次的南北榜之案影響深遠,最後在朱高熾朝代正式南北分榜,這種重大的科舉制度改革一直沿續到幾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以才取士,這才是科舉制度的精髓。
後來在洪熙(朱高熾)朝代,他下令減免賦稅,對於受災的地區無償給以賑濟,開放一些山澤,供農民漁獵,對於流民一改往常的刑罰(想當初我也是一員流民),採取妥善安置的做法,這一切都使得洪熙朝人民得到了充分的休養生息,生產力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明朝進入了一個穩定、強盛的時期。
而若朱標在世能當上一代皇帝,他的仁政作為可能會使明朝進入一個更繁盛的時期。
明太祖朱元璋晚年的殘暴人人自危,無人再敢有任何言語,晨朝夕死已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在應天也好,在北平也罷,感覺更多的是大屠殺的血雨腥風,已全無盛朝旺代時期的和平暖陽。
每次看見朱棣冷沉深遂的臉,我心中一片草芥,如荊棘叢生而無奈。
不管是他針對別人的陰謀,還是別人針對他的陰謀,他都可以從容反擊,快意恩仇。
可是來自父親兄弟的猜忌卻讓他厭憎到了極點,真要他對付這些人,他卻只有暴怒里的隱忍,時時看到他手握鐵拳,卻一句話沒有,我不禁也心如刀割,難道歷史的進程真的要如此嗎?
歷史的車輪在沿著已定好的劇本轟隆前行,但我改變不了歷史的進程,改變不了別人,也改變不了自己所處的角色,我就象一個占卜高人,暗地十分清楚慘烈的結局,卻改變不了一點進程,我不覺日日忐忑不安,心緒充滿憂慮。
不久,一代開國帝君明太祖朱元璋轟然駕崩,朝野劇變,皇太孫朱允炆繼位,年號建文。
全國數位就藩皇子被阻止前去京都弔孝。
為加強中央集權,建文帝隨即接受了大臣齊黃子澄的建議,實行削藩,先削周王。
正好周王次子朱有爋告發父親謀反,於是建文帝派曹國公李景隆以備邊之名經過開封,將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廢為庶人,遷往雲南蒙化。
后削齊王、湘王、代王三位親王,廢為庶
人。湘王不堪受辱,為保名節舉家自焚;齊王被軟禁在南京;代王被軟禁在封地大同;兩個月後,又削岷王,廢為庶人,徙漳州。
一日清晨,我剛剛睡著一會兒,帷帳垂地,淡黃色宮絛長穗委落在地上。
四下里寂靜無聲,突然二十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在我面前被一股悚然撲進的風含著驚悚盪動開來,我瞬間驚醒
「小姐,王爺,王爺得失心瘋了,劉山稟報說王爺今早突然要穿件單衣還叫著熱,又跑到集市上在地上打滾,劉山攔不住,急喊了幾個侍衛趕出去了!」阿彩極少有的驚惶失色的撲門進來,聲音已經帶著哽咽,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條件反射坐起,腦海里火花四濺,去迅速披起一起衣服,雙腳伸到床下木踏上的繡鞋,深色紗窗外冬日的晨起的陽光竟極其耀眼的刺進來,似乎象無形的刀子一樣。
我猛然驚醒,瞬間拂起寬大的衣袖掩面,哽咽道
「這……這可如何是好?」
說著不禁心中一酸,淚水掉下來,頓濕了大片衣襟。
「小姐、小姐」阿彩連聲叫著。
我一邊哭泣,一邊豎耳聆聽周圍的動靜,不是為了瞞住阿彩,而是覺得這幽深王府處處有風耳,處處都有皇上的眼線。
我當然清楚燕王朱棣此舉是被迫為掩人耳目只得裝瘋。
在這生死攸關的關健時刻,數位親王也就是當今聖上的親叔叔已有一個自焚,四個被貶,想想下一個就是他,近一段日子未見到他了,連三個兒子也被送往應天都城,皇上以邊防名義調離府中的精兵,刀劍已霍霍而來,一代忠心守邊的親王只能引頸待割嗎?
生死在於一搏
不過想想他心底實際上是個極清傲的人卻要在世人面前裝瘋賣傻,甚至舔食狗糞,不覺酸楚,淚水不禁洶湧而流。
我日日在人面前哭泣,一幅不知所措的樣子,仍時時感到身邊牆角瞥眼都是看不到的眼珠在窺竊。
人人都知燕王朱棣瘋了。
只有入夜夜深之時,寒風呼嘯,冰冷徹骨,我獨自一人悄悄立於廷院之中,朝華儀宮那邊看去,漆黑一片,沒有一點燭火,整個王府有的只是沉死的夾著風卷海棠樹葉的寂靜。
我獨立在寒冬夜色中,任冷風肆掠的吹過自己的身體,華服衣袂翻飛,寒風冰冷著跳動的心。
我獨自一人常常站到很晚,但我深深知道在這王府地下的某一處有如星的燭光在燃燒,照耀在那一張連日來嬉笑怒罵言行詭異、而此時卻冷峻的緊繃著的臉上,還有他那正陷入浩浩沉思的神情里。
有誰知道?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
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驚眠的深夜,殿外寒風呼嘯,突然殿門有人急促輕敲,我一驚而醒,朱棣在我身邊早已低聲急喝問「誰?什麼事?」外面風聲大作,似是風卷樹葉的狂嘯。
殿外傳進一個急促的低低的聲音「王爺,宮內有人送來密信!」
我一下坐起,朱棣已迅速起身披袍,他急走了兩步,又回身伸臂按我躺下,便急速離去。
狂風呼嘯一夜,燭火通明,我輾轉反覆,再也無法入眠。
清晨,我急急起床,急出殿外,阿彩緊跟在我身後,行至奉儀宮時,燕王他們一直在這裡理軍政要務。
我剛走到殿階下,一身黑色緇衣的高顴豎耳、鼻尖唇薄的僧人正寬袖闊袍的匆匆出殿下階。
我連忙行禮道「道長。」
那長著一副大惡之相的僧人連忙雙手合十,一雙三角眼睛精光四射,一串大珠的佛珠搭在手上,低頭恭敬的還禮道「王妃」。
說完,他並不多說什麼,便急急舉步走去,神態已全無往日的出塵之意,行色匆匆里配上他那削瘦嶙峋的骨架,更猶如一頭餓極了覓食的瘦虎,即使走遠也有種兇猛陰鷙之氣漫散開來。
接著又有幾個身著鎧甲的將士押著兩人急匆匆上殿,那兩被押之人臉露出極其惶恐之色。
看來是真的一場親人之間的殺戮要拉開序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