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葉修絕不是個容易頭腦發昏的人,他看似魯莽的行為,其實蘊含著屬於他特有的智慧。
如果讓一百個人來處理目前的困局,只怕九十九個人都不會選擇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斬殺張勳。這樣做等於將明王和項總督兩方都得罪了,當今世上,能夠同時惹得起項總督和明王的人,只怕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但葉修就偏偏這麼做了,他就是屬於一百人中那唯一的例外。
在一般人看來,當場殺掉張勳,等於同時將明王和項總督推到了對立面。但葉修卻不這麼想。
明王和葉修早已勢成水火,雙方結下的仇恨根本難以化解,多殺一個人,少殺一個人,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所以明王那邊根本無需顧忌,張勳殺就殺了,沒什麼大不了。
關鍵是項總督這邊。按照常理猜度,如果誰當著主人的面殺了他的座上賓客,就等於是當面打主人的臉。葉修在項總督府的宴會上斬殺張勳,等於是削他的面子,擱誰身上也沒辦法接受。
但葉修卻能感覺到,項總督對明王也不怎麼待見。如果真拿明王當盤菜,他就絕對不會讓張勳和葉修同時赴宴,又當庭點破張勳的身份。依葉修看來,這老小子壓根就沒打算和明王結盟。他之所以留下張勳,純粹是為了利用張勳來試探葉修。
當場擊殺張勳,也許會讓項總督面子上有點難堪,但潛藏的好處卻更多。
首先,斬殺張勳,無疑是徹底斷了明王姜譽和項總督結盟的念想。
其次,斬殺張勳的最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向項總督展示自己的實力!
老子就是一塊滾刀肉,不怕明王,也不怕你項總督,誰敢觸我逆鱗,我就敢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最妙的是,他殺了人,還要站在道德和律法的制高點上,讓人無可指摘!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葉修就是個有文化的流氓,這樣的流氓,連項宇這樣的大老虎都拿他無可奈何。你跟他講道理,他就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就和你講律法,你跟他講律法,他就跟你比拳頭……遇到這樣的人,你崩潰不?
第三,這也是葉修看得比較遠的一步。既然明王和項總督結盟不成,那麼將來自己和項總督是不是有結盟的可能性呢?葉修認為是有的,在政治鬥爭層面,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有的只是永恆的利益。一旦雙方利益訴求一致,很有可能就會結成短暫的同盟。
即便雙方沒有結盟的可能性,葉修也要讓項總督意識到,做不成朋友,也最好別和我做敵人。
最後,也是最直接的目的。斬殺張勳,既成全了他欽差的威名,又狠狠地捅了明王一刀子,如此一箭雙鵰之事,何樂而不為?
殺掉一個張勳,既能向項總督示威,又能向明王報仇,同時還能維護帝國的律法尊嚴,像這樣送上門的好事,葉大官人怎麼會白白錯過呢?
如果有人鑽到他心裡,知道他在瞬息之間就有了這麼多想法,一定會為之驚嘆的!他才多大?竟然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到了一條最極端,最危險,好處卻最多的應對之策!
葉修相信項總督應該能接收到他給出的訊息。因為這個老小子絕對不像他的外表那樣粗豪,事實上,項宇的智慧遠比他的武力更加可怕。
葉修斬殺張勳之後,大廳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項總督,自從他入主蜀州以來,還從來沒有哪個人膽敢在這頭大老虎面前殺人,在眾人的心裡,只有大老虎吃人的份,哪有人敢在大老虎面前沾血的?
他們都想看看,項總督究竟對此事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項宇留著張勳,本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葉修出難題。你不是欽差大臣嗎?東華法典明文規定,內臣不得和外將私自結交。老子就弄個內臣的使者和你同席,我看你這個欽差大臣能把我怎麼樣?
想到了葉修會很強勢,但沒想到他會如此強勢。這傢伙什麼花招也沒使,居然直接砍掉了張勳的腦袋!就這麼暴力,就這麼直接!
項宇想到了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這種可能。因為他不認為葉修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在一個坐擁雄兵五十萬,連朝廷都頭疼的大老虎面前,就敢殺了他的座上賓!
可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葉修。
所以當張勳的頭顱被腹腔里爆出的血泉衝上半空的時候,項宇和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
不過他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一方諸侯,短暫的失態之後,很快回過神來,心念電轉間,將葉修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越想越覺得這個年輕人深不可測,可以肯定的是,張勳的出現,對於葉修來說絕對是個意外,他事先不可能知道。然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就做出了這麼快速的反應,看上去這個對策是最愚蠢的一種,但越是細細品味,越能體會到其中的好處。項宇自問,如果是他面對這種情況,能不能在這麼的短的時間內做出這麼犀利的決定,這個還真沒有把握。
葉修打了趙隆父子,他無話可說。誰讓你們爺倆犯賤被欽差大臣當場抓個正著?葉修的徒弟打了他的下屬,他無話可說。誰讓你當著一個歸元境強者面前,辱罵他最敬重的恩師呢?葉修當著他的面殺了他的座上賓,他同樣無話可說。誰讓你嘴巴賤,非要挑明張勳的身份呢?每次都是你主動將臉蛋湊上去給人家抽,還能怪人家下手狠不成?
當然,如果這個欽差大臣不是葉修,而是另外一個人,即便項總督將那張大臉送上門給你抽,你也得有那個膽子啊。打了人家的臉之後,順帶把小命丟了,那就太不划算了。歸根到底,葉修敢抽項總督的臉,不僅僅是因為膽氣壯,最重要的是他有這個實力。
項少宇見葉修在自己的家中如此囂張霸道,說打人就打人,說殺人就殺人,完全沒把他們父子放在眼裡!本身看葉修就不順眼,現在就更火大了!他怒視著葉修,像一頭隨時都要擇人而噬的雄獅!
葉修是欽差大臣,而且是執掌『尚方劍』的欽差大臣。他絕對有權力當場就給人定罪,掌握生殺大權。當庭斬殺張勳,從律法程序上說沒有任何問題。真要因此對付葉修的話,就和反叛無異了。項宇並不想反叛,但項少宇就不這麼想了。反了就反了,東華帝國大好江山,憑什麼就該姓姜的一佔到底?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項少宇對此是蠢蠢欲動的,如果不是項宇一直壓著,恐怕他早就豎旗稱王了。
總而言之,他是不怕造反的。所以他也沒有父親那麼多顧忌。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項宇從項少宇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他的怒意。事實上,葉修這一系列動作蘊含的訊息,項宇大部分都收到了。至少他弄清楚了一件事,葉修這樣的人,即便不能做朋友,也最好不要和他成為敵人。有了這樣的認知,項宇自然不想兒子和葉修發生重大衝突。
「殺得好!」項宇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朗聲喝道:「護國公公正嚴明,不徇私,不枉法,當庭誅殺罪臣,彰顯帝國律法之威嚴。如果帝國多一些你這樣的官員,何愁中興大業不成!」
心想小傢伙,你跟我講大道理,難道我便不會講嗎?
話音輔落,他便揮揮手,幾名僕役將張勳的屍身頭顱抬下去,然後忙碌的擦拭沖洗現場的血跡,過不多時,曾經流過血的地方光潔如鏡,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項宇這麼一說,無疑是等於公開支持葉修的行為了。這也讓蜀州的官員士紳結結實實吃了一驚。王爺話說的冠冕堂皇,可實際上誰都知道,這就等於變相向葉修低頭了。
人家在你的家宴上殺了你的賓客,你不僅毫無怨言,還帶頭鼓掌,堂堂西域三郡之主,還有什麼尊嚴?
項宇自然能從下屬的表情之中,看出他們的疑惑,但這些人看的是眼前的局面,而他看得是未來。彼此境界不同,他也沒指望這些人會理解他。也許過了十年八年,這些人就會恍然大悟:看來當初幸虧沒和葉修作對,項總督高瞻遠矚,早就看到了葉修非池中之物……
在項宇眼中,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可以隨便欺負的人,另一種是絕對不能得罪的人。而葉修顯然就屬於第二種。
項少宇見父親公然附和葉修,一張臉彷彿要滴出血來,如果這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只怕他就要跳起來和父親翻臉了!這算什麼?這特么究竟算什麼?人家都囂張到你家裡來了,你還要為對方鼓掌叫好?要不要這麼賤啊?
即便面對自己的父親,項少宇也忍不住在心裡罵娘了。
「項總督果然是個有大智慧的人。」葉修豎起了大拇指。
「護國公雄才大略,帝國得此棟樑,中興有望啊。」項宇哈哈大笑。
葉修和項宇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既然項宇公然稱讚葉修的做法,就意味著他接收到了葉修的訊息,並沒有和他為敵的意思。葉修稱讚項宇有大智慧,並不是諷刺,而是真正這麼認為的。
葉修的心思,豈是常人能猜得透的?既然項總督能夠領會精神,就足以證明這個老小子不簡單。
「長江後浪推前浪,護國公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手段,看來我們這些老傢伙,真的要準備退下來安享清福嘍。」項宇這句話也是由衷之言,葉修展現出來的急智,果決,狠辣,讓閱人無數的項總督感到不寒而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相信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會有這麼可怕的手段。
張勳被殺,徹底斷了他和明王結盟的念想。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最起碼不要和葉修成為敵人。
「其實急流勇退,也不失為一種明哲保身的方法。」葉修接著項宇的話茬,若有深意地說道。
「哦?護國公此語,莫非另有所指?」項宇是何許人物,自然能聽得出葉修的弦外之音。
葉修哈哈一笑,說道:「我就隨便這麼一說,你也就當笑話聽聽。切莫當真。」
項宇笑道:「護國公但說無妨。」
葉修淡淡道:「我說個故事吧。在無盡虛空處,曾經有一個王朝,叫作明,到了末代的時候,社會矛盾激化,民不聊生,天下大亂,有一個有勇有謀的將軍,名字叫吳三桂,鎮守在山海關……」葉修給項總督講的是吳三桂的故事,前半部分的故事基本略作敘述,後面被康熙削藩的內容著重講述,並且對於吳三桂凄慘的下場描述地很詳細。
項宇內心一凜,他說的這個吳三桂,倒和本王有幾分相似啊。
「王爺,你怎麼看吳三桂這個人呢?」簡單講完這個故事之後,葉修笑眯眯地問道。
「我有一個疑問,葉大人所說的這個吳三桂,是曾經存在的真人真事嗎?」
「王爺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本王覺得這不像是你杜撰的故事,這個人物有血有肉,經歷如此曲折離奇,更像是真實存在的人物。」
葉修微微一笑,淡淡道:「你就當他是真實存在的好了。項總督聽完這個故事,有什麼感想呢?」
項宇沉吟了一下,說道:「此人的是非功過,暫且不說。本王倒對於他最後的起兵造反一事有點看法。如果他偏安於西南,不對大清江山存覬覦之心,也許就可以安然度過晚年了。只要封地和爵位不失,誰也不能拿他怎樣。」
葉修知道項宇是代入到吳三桂的角色當中了,雖然前面的經歷不盡相同,但是成為封疆大吏之後,項宇的做法和吳三桂有頗多相似之處。同樣擁兵自重,同樣不服朝廷管轄,經營國中之國。
項宇這麼說完全在葉修的意料之中,他淡淡一笑,繼續說道:「王爺,常言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即便吳三桂沒有反意,可是那位大清的皇帝就會任由他偏安西南嗎?一個強有力的帝國政府,是絕對不能容忍有人經營國中之國的。吳三桂之過,就在於他不識時務,如果他能早早交出領地和兵權,接受朝廷削藩,下半生應該可以做個太平王爺,一生享盡富貴榮華。可是,權力這東西就是毒藥,一旦沾上了,再想讓他放手,那可就難了。可以說,吳三桂明知道自己造反也不能成功,多半是死路一條,可他還是義無返顧地選擇起兵了。歸根結底,不就是放不下『權勢』二字嗎?所以他死了,死得毫無價值。項總督覺得,身敗名裂和做個太平王爺,哪一種選擇更好呢?」
以項宇的智慧,自然知道葉修是借這個故事來影射他。其實這些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他也知道以女帝絕不會容忍西部三郡成為朝廷之外的獨立王國。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他和朝廷之間,遲早會決出生死。儘管坐擁雄兵五十萬,可是這些兵力自保有餘,真要起兵造反,估計失敗的可能性遠遠大於成功。北戎八十萬鐵騎都栽了,他能比銀都爾汗還厲害?
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乖乖交出領地和兵權,回到京師去做個富貴王爺。以女帝的胸襟人品,如果他主動接受削藩,女帝肯定會給他一生富貴。帝王心術,有威也要有德。如果你把向你屈服的人都殺了,以後你的敵人都會和你玩命的。
可是,正如葉修所說,權力這東西就像毒藥,只要沾上了,就很難放下。他在西部三郡如魚得水,雖然不是皇帝,但在西域,他的權勢地位和皇帝無異,有不少人就只知道項總督而不知道女帝。
混到他這個份上,突然讓他把這一切都放棄,回到京師做個富貴閑人,這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
「選擇……選擇……」項宇喃喃道:「這可真是個艱難的選擇……」
「其實我覺得,如果在前期不是那麼貪婪,局面還不至於如此糟糕,」葉修深深地看了項宇一眼,彷彿看進了他的心裡:「也有一些藩王,他們就不會像吳三桂那樣招帝王猜忌。想一想,藩王有自己的領地,有自己的兵馬,本身就容易引起帝王的猜忌,你還要掌控領地內的人事任免權,賦稅權,那你置帝國政府於何地?該陛下乾的事兒你全替他幹了,那你讓他幹什麼?回家抱孩子嗎?
「所以說,貪婪,才是禍患的根源。聰明的藩王,就知道進退。有兵馬,但不會太多,自保可以,但遠攻卻無力。賦稅權絕對分得清楚,該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該是朝廷的一分不多拿。甚至還要主動吃點小虧。人事任免權絕對不能碰,朝廷愛派誰就派誰,不要隨意安插親信。帝王如果召見,絕對不會以任何理由迴避。也就是說,你得讓帝王想看到你的時候,隨時能看到你。讓他感覺你在他的掌控之內,不至於威脅到帝國的統治。這樣才能長治久安。你想想,如果吳三桂一開始就這麼做,帝王會毫無理由地動他嗎?也許終其一生,都會在西南做他的太平王爺。」
項宇微微一愣,隨即就明白了,葉修此行的任務,應該就是招他回京師了。他饒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用吳三桂的故事作引,就是為最後的目的服務的。這小子,真是成了人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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