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冷清的除夕
阿斯泰的遭遇給所有在集裝箱市場經商的人們提了一個醒。與以往數次小打小鬧的查封不同,海關等部門執法人員不久后陸續將倉庫里集裝箱的箱門焊死,貨主們試圖參考前人的做法把貨弄走純屬痴心妄想。
一夜之間,整個阿斯泰一片哀嚎遍野。許多人傾家蕩產,還有許多人債台高築。他們有的變成了市場上的孤魂野鬼,有的選擇黯然離開,更有的一急之下尋了短見。
不僅僅是阿斯泰商人們本身,同樣遭受沉重打擊的還有他們的債主、供貨商、國內的工廠乃至上游供應鏈。在已經洶湧襲來的全球經濟危機面前,此次大規模查封造成的結果可謂是影響深遠。
一連兩個多月,市場其他老闆們臉上的表情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在市場內外看到穿制服的人就心驚膽戰,生怕再出什麼幺蛾子。簡直可以說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就像活在敵占區里的小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
胡易和付嘉輝等人在忐忑中遵循著保守的經營策略,一度將進貨量和庫存壓的很低。但是做生意向來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眼瞅著市場景氣日漸回升,他們自是不甘把自己長期積累的客戶拱手讓人,於是沒過多久便又壯著膽子恢復了正常的進貨節奏,抖擻精神迎接即將到來的2009年春節。
從八年前來到莫斯科,胡易幾乎在這裡度過了每一個除夕,向來都是熱熱鬧鬧一大桌人,少則七八個,多則十餘人,即便身處異國他鄉也是歡天喜地、年味十足。
但是今年卻無論如何都熱鬧不起來了。友誼大學的同學都已畢業離校,付嘉輝和於叔也結伴回國與家人團聚,剩下一個小林子在市場上守著,卻說要在除夕之夜與網路遊戲里的朋友們搞線上跨年慶祝活動,沒空吃年夜飯。
最終,只有李寶慶提著酒肉來到胡易和娜塔莎家中共度除夕,還帶來了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嬌小的內蒙古姑娘。
「我女朋友,莫大畢業的。說起來也不是外人,以前跟於菲菲在一個旅行社工作過。」李寶慶紅光滿面的介紹道:「做飯比我還好,今晚這頓年夜飯就交給她主廚了。」
李寶慶這些年半買半混,總算也在去年夏天搞到了盼望已久的本科畢業證。此後他搬出學校,去柳布利諾附近與人合租了一套民房。
他在安娜店裡只幹了兩個月,待跟周圍其他老闆們混熟了,便不甘寂寞的單獨搞了一個零售攤位,憑藉幾年來在集裝箱市場摸爬滾打獲得的經驗積累,倒也乾的有聲有色。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他也像胡易一樣把攤子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忙活起了別的。
「我現在才想明白,賣貨這種事兒太低級了。費力巴拉掙不了幾個錢不說,還得整天擔驚受怕。」李寶慶微微弓腰坐在沙發上,左手握著茶杯,右手夾著香煙,臉上重又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說的是啊。」胡易笑嘆一聲:「怎麼,李老闆又找到什麼發財的門道了?」
「嗐,什麼老闆,二道販子而已。」李寶慶得意洋洋的笑笑:「我現在啊,倒騰攤位。」
「怎麼倒騰?」
「前幾個月阿斯泰倉庫不是被封了嗎?我發現陸陸續續有一些中國人跑到柳布利諾去找攤位,慢慢把那邊的租金給抬起來了。」
「哦!所以你就——」
「我提前找阿巴薩夫老哥——就是安娜大姐那個相好——幫忙搞來了一批攤位,再把租約轉給其他人,一倒手就能來錢。」李寶慶慢悠悠的吸溜了一口茶:「現在柳布利諾已經沒有一千美元以下的月租啦,我手裡還有六個攤位,都被人盯著呢,估計正月十五前後就能出手。」
「靠,你小子倒是挺精。」胡易拍著大腿笑道:「這不就是炒地皮嗎?」
「是啊,誰讓那邊地皮便宜呢。我想好了,如果以後再漲價,我就留幾個攤位在手裡,直接租給別人當二房東,每個月只管數錢就行了,豈不快哉?」李寶慶兩隻小眼睛眯成細縫:「要說起來,這還多虧你當初提醒了我。」
「我?提醒你什麼?」
李寶慶輕輕咬了咬牙:「就是那個尤里。你說他是個…那個…叫啥來著?劍客?還是…夾克?」
「掮客。」胡易啐了一口:「你瞅瞅你這學問,以後少在外面丟人。」
「哦,掮客,嘿嘿。」李寶慶咧嘴一笑:「反正就是中間人嘛,動動嘴皮子牽牽線,這錢掙的多輕鬆?」
「倒也是個不錯的路子。」胡易點點頭,忽然稍一愣神,盯著他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一圈。
「咋了?」李寶慶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你瞅啥呢?」
「你這腰最近怎麼樣?沒事兒吧?」
「沒啥事兒啊!」李寶慶左右擰了擰身子:「我現在能跑能跳,只要悠著點,別用力過猛就行。」
「不對。」胡易轉臉看看廚房裡的兩個女人,壓低聲音說道:「剛才你一進門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你站起來。」
李寶慶應聲起立:「不對勁?哪裡不對勁?」
胡易手捏下巴端詳了一下,皺眉道:「你整個人看起來怎麼有點…歪?好像沒站直溜。」
「是嗎?」李寶慶下意識挺了挺腰板,隨即也是一皺眉:「唔,好像不太得勁兒。」
他一邊嘀咕一邊走到客廳的鏡子前,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愣愣看了半天:「老胡,我…這…怎麼回事?原來我一直是歪的?!我還以為自己站的挺正呢!」
「上次見你的時候還沒這麼明顯。」胡易起身走到他旁邊:「咱倆約么有…大半年沒見了吧?是不是你這腰又出什麼問題了?」
「不知道啊!」李寶慶伸手抹去額頭上流下的涔涔汗水:「偶爾會覺的疼,但是每次歇兩天就好了,我也沒當回事兒。」
「這可不是小問題。」胡易面現憂色:「你得重視起來,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知道了。媽的,以前還真沒注意!」李寶慶點點頭:「等忙過這一陣子,我就去找大夫看看。」
這一晚上,李寶慶被自己的腰搞的心神不寧,總是在椅子上不自覺的調整坐姿,年夜飯也沒吃痛快,十一點剛過就帶著女朋友匆匆回家了。
胡易在網上看了一會兒春晚錄像,被無聊的節目搞的絲毫提不起興緻。他關掉電腦,去浴室里仔仔細細洗了個澡算是辭舊迎新,然後打著哈欠上床鑽進被窩。
娜塔莎正靠坐在床頭看漢語教材,見胡易一臉無精打採的樣子,便朝著他側了側身子:「安東,咕嘟?」
「啊?你說啥?」
「你,咕嘟?」娜塔莎轉頭看看手中的教材,努力矯正了一下中文發音:「你,孤獨?」
「孤獨?怎麼會呢?」胡易伸個懶腰,就勢把她摟入懷中:「你不是在身邊嗎,我怎麼會孤獨呢?」
「我是說,中國新年以前都是很熱鬧的,但是今晚來的朋友很少。」
「是啊,有點…冷清。不過也無所謂啦,明年我帶你回中國去過年,那就熱鬧的很了!」胡易微微一笑:「對了,你們那個什麼『在俄司公』……什麼來著?前幾年不是常在年初聚會嗎?今年還搞嗎?我們可以去熱鬧熱鬧。」
「是『明司在俄公』。」娜塔莎抿著嘴搖搖頭:「這兩年都沒搞,可能是跑到莫斯科來太麻煩吧,大家更喜歡小範圍就近聚會。對了安東,你還記的斯摩棱斯克的達佳娜嗎?她有時會跑莫斯科的運輸線路,等下次……」
娜塔莎正說的興緻勃勃,忽然聽到耳邊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她輕輕摘下胡易搭在自己頸上的手臂,在他臉頰溫柔一吻,關掉了檯燈。
春節過後,全球金融危機帶來的危害進一步得到顯現。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美元匯率回升,原油價格暴跌,多種複雜因素導致盧布大幅貶值,俄羅斯經濟陷入困頓之中。據官方預計,俄羅斯將於當年結束長期以來的增長勢頭,出現二十一世紀以來首次經濟衰退。
宏觀上的蕭條並不會很快傳導到民間消費領域,集裝箱市場上的生意暫時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可胡易看著掙到手的盧布卻犯了難:換美元明擺著血虧;匯回國內也很不划算;留在手裡更是不知道這匯率究竟還會怎樣蹦躂。
思前想後,他決定把部分現金換成貨物以求保值,剩下的一半鎖在箱子里的保險柜中,另一半帶回家裡藏著。
好在糟糕的局面並沒有持續太久,盧布匯率在二月份探底后重新踏上了漫漫回升路,到了五月末,一切似乎又漸漸穩定下來。
自家小店的生意最近不溫不火,胡易這幾個月不斷增加庫存,倉庫里那隻箱子已經快裝滿了。他打算再租一隻箱子,但始終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昨晚跟娜塔莎躺在床上商量了半天也沒有結果,今天來到付嘉輝的攤位上忙了一上午,剛閑下來想要再琢磨琢磨,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聽聲音似乎是小林子。
胡易心頭微微一驚,急忙快步走到門口探頭觀瞧。只見小林子正蹦蹦躂躂的向這邊走來,手裡還拿著一份報紙。
「咋呼啥?嚇我一跳,還以為阿蒙又來了呢。」胡易沒好氣的抱起雙臂:「這才不到十一點,你小子怎麼就起床了?看來昨天晚上玩遊戲不夠刻苦啊!」
「嗐,魔獸老是不開新版本,都玩膩了。」小林子偷眼看看一旁滿臉不悅的於叔,笑著沖胡易揚了揚手中的報紙:「舅舅,胡哥,大新聞!你們看報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