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山多嫵媚 第八十章 業火(一)
天色拂曉,遠處鉛色的天空緩緩鍍上一層金黃的光暈,籠罩山林的雲霧開始揮散。
洪水來得迅猛,肆虐兩天之後,便慢慢朝下游褪去,生命在這股大潮中顯得微不足道。
白蓮教大營里,吳康坐在了高處的主位上,聽著周珂彙報起事前的準備情況。
「……周圍各縣裡的次級教眾基本上都聚齊了,人數約莫兩千,大多都有武藝傍身,馬匹一百三十餘,弓箭盾牌也都充足。
昨晚的流民清點之後有一千三百人,不過今早又死了五十幾人,屍體已經堆起來燒掉了,倒是引其了些騷亂……」
吳康皺了皺眉:「不是發放了粥食么?怎麼還死了這麼多?」
周珂遲疑道:「都是些重傷之人,昨晚夜露深重……沒撐過去。」
坐在下面的荊相月早已聽得滿心怒火,此時再也忍不住,嘭的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站了起來:「吳康!你派人掘了河堤,百姓死傷無數,我白蓮教縱使造反,也從不會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你這是在造孽!」
下面一眾白蓮教骨幹也是也是臉色灰暗,但吳康以他們家人性命要挾,他們不得不屈從。
吳康沖周珂點了點頭,這才看向荊相月,語氣里有些怒其不爭:「娘娘,你真是……哎,這些人活得辛苦,我幫他們找條新路而已,功德無量的大事,何來造孽之說?
退一步講,咱們造反打仗,總是要死人的。
你見過說幾句豪言壯語就能坐上龍椅的么?他們今天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說不定還得感謝我。
要我說,你們白蓮教真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宣傳什麼無生老母,聰明人誰不知道是假的?靠這種東西能得民心?
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敗仗,如今都龜縮到這密林里,還不能證明是這是錯的嗎?」
這話無異於揭人傷疤了,在座的眾人無不色變,連周珂的眼中都閃過一絲厲色。
「吳康!」荊相月一聲怒喝,一腳踹翻了椅子。
冷哼一聲,吳康也站了起來,神色冰冷:「娘娘,我好言相勸,你莫要不知好歹,如今除了你們這些頑固,下面的人誰不念我吳家恩德?
這些年我吳家兢兢業業,你們要多少銀子就給多少銀子,何曾有過半點差錯?憑什麼就要被你們排擠打壓?
若不是吳家,白蓮教上上下下早就餓死一百回了,娘娘還能站在這和我大吼大叫么?
為了大業,我爹如今還關在安縣大牢里,這些天以來,又有誰為吳家鳴過一句不平?
實話告訴你們,如今天命在我,誰攔在前面,我吳康就要宰了誰!」
說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的大漢:「請娘娘下去休息,半個時辰之後,起兵攻打安縣!」
大漢虎背熊腰,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練外家功夫的高手。
他走到身軀微微顫抖的荊相月身邊略一拱手,眼含威脅道:「娘娘,請吧!」
荊相月失魂落魄地被帶出了大營,幾名手執長矛的護衛跟在她身後,清晨濕漉漉的霧氣讓她渾身發冷。
那晚大意之下中了周珂的散氣香,渾身內力被鎖住無法施展,吳康怕再生變故,又命高手封住她的穴位,此時的她,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資本。
渾渾噩噩地回到營帳,荊相月獃獃地坐在床上,眼神全無焦距。
惶恐與孤獨霎時間湧上心頭,無數的畫面在眼前掠過,小時候師傅慈愛的目光,冬日裡為了練武被凍得發紫的小手,被大軍圍剿時滿眼的血光與碎肉,師傅病逝前的憔悴的面龐,密林里生活的婦孺……
洪水壓過來,一切被碾得粉碎了。
衣衫襤褸的難民們被聚集在一起,罪魁禍首卻引導著怒火與怨氣沖向了遠處屹立的城郭,這其中……自己是幫凶么?
這個念頭一起,荊相月眼睛猛然睜大了眼睛,心都跟著顫抖起來。
她是白蓮教的首領,如今白蓮教被吳康利用犯下滔天罪孽,這些,是能跟她扯上關係的……
師傅說的,要讓天下的人都有飯吃,有衣穿,安居樂業,世上沒有貪官污吏,沒有盜匪橫行,人人都能輕鬆自在的活著。
可……如今全都沒了。
在自己手中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的白蓮教親手摧毀了這一切,她成了劊子手!
信念崩毀的瞬間,荊相月仰倒在床上,空洞的眼神中沒有眼淚,耳邊傳來了兵器碰撞產生的尖銳的摩擦聲,轟隆隆的腳步聲,嘶聲力竭地喊話聲,聲音越來越遠……
業火灼心,大戰啟幕!
烽火燃起的時候,秦時正在縣衙大堂做著戰前的數據統計。
縣令大人連夜搬救兵去了,一切大小事務盡託付他手,儘管有些趕鴨子上架的倉促,但既然接過了這個攤子,便要儘力而為。
昨晚回來之後,秦時只勉強在床上躺了兩個時辰便來到了縣衙,事情太多,他不得不壓榨睡眠時間了。
如今共招募了鄉勇四百三十七人、衙役四十五人,加上一些閑幫,可戰人數不到八百人,若是加上城外兩個山寨里的兩百多青壯,秦時手裡的守軍才一千出頭。
但山寨里的青壯還不是直接歸秦時調度,只能由葉虎和張鶴看情況來打配合。
這樣的守軍力量,要在這座高不過四丈的城牆上堅守五日以上,能做到么?
秦時不知道,但卻不得不做。
這座城裡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充滿嚮往的生命,無聊的生活瑣碎,宗族親情的羈絆,甚至於陰謀詭計……
所有的一切都有著沉甸甸的重量,正是因為有這些,這座古城才能真正紮根屹立不倒。
衙役遠遠的呼喊聲打斷了秦時的沉思。
白蓮教,打過來了!
急匆匆從縣衙奔向城牆邊,剛剛登上城樓,遠處隆隆的鼓聲雨點般傳至秦時耳畔,急促而緊湊。
已經開始布防的縣丞陳淵一見到秦時,立刻跑過來,喘著粗氣道:「秦先生,白蓮教大軍打過來了!」
「不要慌張。」秦時沉聲道,「傳令,立刻擂鼓,氣勢不能弱。」
「明白!」陳淵急忙點頭,轉臉朝遠處立在軍鼓下的一名鄉勇大喝,「擂鼓!」
鄉勇領命,蒼白的臉色漸漸平復,深吸一口氣,拿起拳頭大小的鼓槌驟然掄圓,死命砸了下去。
咚——!
鼓槌與碩大的鼓面接觸,發出地一聲巨響,幾息之後,鼓聲急促起來。
咚咚咚咚——
太陽逐漸升起的時候,敵我兩軍的鼓聲對壘,響徹雲霄。
戰鬥還未開始,兩股凌然的氣勢便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提前廝殺起來。
風起,躁動的空氣中旌旗飄揚,風暴正在醞釀。
秦時扶著箭垛朝遠處望去,五百步以外,密密麻麻的白連軍隨著鼓聲的節奏一步一步向這邊壓過來,每進一步,便齊喝一聲,氣勢極為駭人。
城頭上許多鄉勇看見這一幕,不由面如土色,握住刀槍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顫抖。
安縣承平這麼多年,這些人哪裡見過這麼大的陣仗,他們本來只是普通百姓,雖然集訓了幾日,可當戰爭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的時候,心中的惶恐還是不由自主的散發出來。
有些人已經開始往後退步,秦時靜靜看著這一幕,他很清楚,雖然他們眼下手中還握著兵器,可只要有一個人心防崩潰丟下了手中的刀,接下來便會像瘟疫一樣立刻蔓延所有人。
他需要做點什麼,再這麼下去,軍心就要徹底崩潰了。
握緊了拳頭,秦時忽然走到城頭中央,驟然振臂大喝一聲:「諸位!」
鼓聲中的喝聲很是刺耳,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秦時掃視眾人,聲音沸騰:「諸位,我知道大家都是普通的百姓,家中有妻有兒,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從來沒有經歷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心中害怕,這是人之常情。
但是,你們已經訓練了數日,而且在我看來,練的很好,相當好!
城外那些匪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大多是也是頭一回拿起刀劍,頭一回打仗,在這一點上他們和你們沒什麼區別!
只要咱們肯打,敢打!他們就絕對攻不上來!
但前提是,咱們絕不能怯戰,絕不能後退,哪怕半步都不行!
城外的這些反軍掘了瞿水河,無數的莊戶們流離失所,多少孩子沒了父母?多少丈夫失去了妻兒,又有多少白髮蒼蒼的老人失去了子女?
他們如此喪盡天良的事都幹得出來,只要你們後退了,被攻破了城,你們身後的家人,親戚,朋友,一切的一切都會被這群畜生再次踩在腳下!
難道你們想看到自己的家人也經歷一次城外難民們的事情嗎?」
秦時一聲聲厲喝讓鄉勇們剛剛開始崩潰的軍心逐漸凝聚起來,蒼白的臉色開始恢復轉而漲紅,家人是他們唯一的底線,秦時的話顯然已經觸及到這根底線了。
看到逐漸挽回的軍心,秦時的拳頭高舉,聲音更加振奮:「他們既然打過來,那就已經沒有退路了,安縣的生死存亡,身後無數百姓的生死存亡,諸位家小的生死存亡,就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
說著,秦時抄起縣尉陳淵手中的刀直指蒼穹,瞠目厲喝:「拿起刀劍,殺!」
無數人熱血沸騰,只覺得胸中憋著一股怒氣想要發泄出來,待到秦時最後一聲落地,所有鄉勇齊喝出聲。
「殺!
殺!
殺!」
剎那間,狂風倒卷,殺氣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