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一朵花開

第一百一十章 一朵花開

時光未老,君先老。

這是一件多麼悲哀凄涼的事情啊!

宣姬忍不住在心裡輕嘲著,對於她而言,億萬年彈指間。醒來之後遇到李瑤之,二十年也不過眨眼間,這漫長無邊又該死的孤獨啊!

她低垂下了頭,禁不住桀桀地笑了起來,「漫長無止境,李瑤之,我要再晚個幾十年醒來,是不是你就只剩下一抔黃土了?」

「到最後,贏的不還是我?」

宣姬說著,徐徐前行,卻在抬腳的那一刻,自頸部後面一抹強勁電流竄遍全身,宣姬剛醒來,暫且無法適應這樣的電流,一時跌坐在地上。

她雙目圓瞠,難以置信地看著李瑤之。

李瑤之吟吟笑道,走過來蹲身在宣姬跟前,「二十年於你而言不過眨眼,於我而言,足以想出各種應對你的方法,這就足夠了。」

「當年你愈強,不荒山也好,上陽京畿也好,多少的械人為你俯首,聽你號令。可是二十年時間,足夠我改變這個局面了,包括……號令你。」李瑤之說道,眼裡已經再沒有剛初初見面那一刻的失神了,恢復了他帷幄天下的風度與從容。

「你在晶元上做了手腳?」宣姬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這個了,可她說完之後卻又立刻自我否決,「你進不去龍脈,你做不到的,李瑤之你滿嘴謊言。」

「雲仆一人,足矣。」彷彿是為了給宣姬一個答案,身後一直以沉默著的灰衣老者緩緩上前一步,朝著宣姬幅度不大地頷首,態度恭謹。

「你又是誰?」宣姬嗤之以鼻。

「阿宣,你忘性真大。」雲仆呵呵一笑,對宣姬說話的語氣彷彿是對著多年的老友般。

阿宣?

宣姬聽著這個稱呼,彷彿記憶抽回到剛蘇醒的那一刻,不不,有多少年沒人這麼叫自己了?在這個封建朝代醒來之後,就再沒人這麼呼喚過自己。

這個灰衣的老人,是老朋友?

宣姬搜腸刮肚,努力地去辨認眼前老者的形象面目,可任憑她怎麼回憶,都在記憶裡面搜不到這樣一號人。

最起碼,這個人是和自己躺進實驗室那一刻就認識的,遠在……遠在萬億年前。

「你是誰?」宣姬的語氣終究軟和了下來,她不再倨傲,彷彿服輸,「我們以前曾相識?」

「相識,豈止相識,你我無聲相伴過漫長無邊的歲月。」雲仆也彷彿在回憶那段漫長得近乎絕望的歲月,但於他而言似乎沒有像宣姬那樣對這段歲月那樣的抵觸。

他呵呵笑著,「阿宣,我是雲仆啊!」

「我從不認識一個叫做……」宣姬下意識地回應,顯得開始沒了耐煩。但話語到了一半戛然而止,她的嘴巴甚至張開了還沒來得及闔上,就被腦海里閃過的一抹答案給震驚住了。

「雲?」宣姬忽然顫顫地開口。

再抬頭,看著老者吟吟笑意看著自己,從他的眼裡看不出多少真正屬於人類的情緒,唯有那漆黑的瞳孔里彷彿一個無盡的漩渦,漩渦在快速地轉動著。

沒有人比宣姬更清楚,在老朽的這雙轉動著漩渦的眼裡,這些轉動的畫面是由一行行細微得肉眼不可見的源代碼組成。

這下,宣姬是難以置信了,「雲台計算,你是……那個魔方?」

她出龍脈,手裡捧著那個從實驗室裡帶出來的魔方,那個足以掌控和計算與它相連的磁場、輻射等一切信號的計算機。

宣姬這下,真的再難以平靜的目光目視李瑤之,「你把那個計算機,改造成了人?」

這……

好得很呢!

二十年,果然足以讓李瑤之改變得,更加能耐了。

沉默了下來,宣姬收斂了自己內心的震驚,隨之而上的是一身冷漠戒備的樣子,她看著李瑤之,問:「你還會殺我嗎?」說著這話時,她目光是看向雲仆的。

雲仆替代了李瑤之的回答,「陛下不會。」

「我如何信你!」宣姬冷冷一喝。

「雲僕從不說謊。」

宣姬別了他一眼,滿是不忿。

「上陽京畿,已經不是你離開時候的模樣了。」李瑤之把玩著自己的骨指,毫不避諱地道:「還是你贏了,二十年後,朕的上陽京畿離不開你。」

說完,李瑤之默默地走到宣姬的身邊,側下身來想要伸出手去攙扶宣姬,然而宣姬一雙鳳目則零落在他身上,並無接他好意的樣子。

李瑤之稍顯頹敗的感覺,「現在的上陽京畿,如你所願,你難道就不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傑作嗎?」

這下,宣姬才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而後緩緩伸出手來,任憑他牽起,小意柔情,宛如丈夫剛從娘家接回鬧脾氣的夫人,沒有人知道,不管此刻宣姬是否願意,她體內的晶元操作都掌控在李瑤之的手中。

找到她,何愁帶她不回!

帶他們行了幾步,潭邊的霍青魚忽然叫住了他們,「等等,」他彷彿只剩下最後一點希望了,如果連宣姬也離開的話,玄機就真的被棄了。

幾人回頭,看著霍青魚。

「玄機說,找到你她就能活下去。」霍青魚帶著玄機站起來,他迫切地希望能留住宣姬,就好像紅崖里冼雄獅他們所有人一樣,此刻霍青魚也渴望著宣夫人歸來。

而他,真的等到她歸來了。

宣姬看著霍青魚,這個狼狽的男子,渾身上下污穢不堪,她又將目光轉到玄機身上,這下頗具深意。

「我這不是替她活了嗎?」

宣姬一句話,讓霍青魚心裡躥升起一絲涼意,「什麼意思?她可是拼盡全力在尋你。」

「當年我為什麼要將重新喚醒她,將晶元託付給她,無非就是要徹底避開李瑤之,二十年後,我醒來還是逃不過當年的結局,你覺得……她這算完成我給她寄託嗎?」

說罷,宣姬看也不再多看玄機一眼,轉身要走。

「你當年,真是那麼好心託付於她嗎?」霍青魚冷冷的一句話從宣姬的身後飄起,打破了她的虛偽,「你被追殺,喚醒她,不過是想讓她替你受死而已。」

這下,宣姬的眼裡充滿怒意,血氣。

「當年,我親眼看她在這裡被誅殺。她替你受了你原本應該受的罪,現在只求你看在這點情誼上,給她個生命,你創造了紅崖那麼多人,何苦吝嗇於她一個?」

「她一個。」宣姬倒是微微惻隱,上前兩步來到寒潭邊上,伸出手去撫摸玄機的臉頰。

她晶元被挖,可體內的餘溫還在,融得她的表皮有種鬆弛流淌的液體狀。宣姬的手稍稍碰上,便黏膩了她一掌心。

宣姬注視著掌心這一抹硫化了的硅膠液體,略顯得可惜,但更多的,是帶著嫌惡,「我每每看到這具身體的時候,就不斷地提醒著自己,這是一個機器,不是一個人。」

她說罷,將手心的粘液擦拭在玄機的衣領上,狀態輕浮,滿眼不屑,「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對她是什麼樣的情感所在。」

說罷,她將手貼在玄機的心口處,伸直一推,「她遲到了二十年才醒來,還好意思來我這裡邀功?」

這一推,身後是無盡寒潭,潭水之深,足有千尺。

玄機就這麼「砰」地一聲打破這陰寒水面,身體往下散開了滿頭的黑髮,破開水面的那一刻,宛如綻開的一朵水晶花,噴湧向四方。

「玄機!」霍青魚第一反應便是要跟著跳下去。

「你確定真有『玄機』這個人?」宣姬卻一句話輕飄飄地將他拉了回來,「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傀儡替身。機器是沒有情感的,它只有程序指令。現在我回來了自然撤銷指令,她的思想她的靈魂也隨之撤銷了。這個傀儡已經被我棄了,就是如此。」

霍青魚訥訥地,轉頭看著宣姬,一時之間竟感到了絕望。所有人的話不斷的在耳邊迴旋,不斷地澆熄著霍青魚苦苦支撐著的最後堅持信仰。

械終究是械,她再怎麼像人,終究活不成人。

人和械,可不要混淆了呀。……如果對一個械人動了心,那豈不是太可笑了罷?

她只是我的一個傀儡替身,你確定真有『玄機』這個人?

霍青魚看著水面波動,玄機逐漸往下沉的身影,在這一刻他竟然呆住了。他所愛過、所笑過、所哭過忘情過,此刻看上去多麼像一場笑話。

看著水面,霍青魚訥訥自語,「她曾偎依在我懷裡過,她所見過,所聞過,所來過……難道都是假的嗎?」

她是機器。

她不是人。

她已經被棄了……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所有人都說著這樣的話?

看著水裡越來越往下沉,逐漸看不清的那一點余影,霍青魚再沒堅持下去的理由了的啊,宣姬給了他最後致命的絕望。

看到霍青魚這樣,宣姬笑了起來,轉身朝懸崖外面走去,只餘下極具嘲諷的三個字,「多情種!」

再多情,能多情到哪去呢,還不是萬事俱休。

笑話。

人走遠了。

李瑤之最終帶著宣姬離開了,整個祭祀台邊就只剩下霍青魚一人了,哦不,還有沉下水底的械人玄機。

水底下。

玄機尤然彎曲著身子,就這麼的無知無覺地沉落下去,眼眸輕啟闔,瞳孔里霍青魚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嘴邊還噙著微微的笑,就這麼往下,往下……沉!

水底是寒的,沉入水底的械人身上依舊滾燙。

滾楊的機械零件沒入水裡的那一刻,過載保護的程序自動啟動,體內的零件不斷地呼嘯著轉動,轉動……用它的熱量抵擋著寒潭水的冰冷。

轉動,拚命地轉動,燃燒著她體內最後的熱量,抵擋這致命的一推。

讓身體徹底冰冷下去,那麼,她也被徹底報廢了吧?!

所以,燃燒吧!

熱量,在水裡開始滾燙起來。以玄機這架沉水的機械為中心點,水從傷口處灌進去,就被這高度的熱量所抵擋,咕嚕嚕,咕嚕嚕……熱量形成的熱泡往外推開這些水。

身體在下沉,秀髮往兩邊張開,女子臉上的笑意從未變過。

咕嚕嚕……

咕嚕嚕……

機械還在拚命地自保,用盡她最後的生命燃燒,誰都不想死,包括機器。

這潭水,可真冷呀,比那些鋼鐵的骨架還要冷上萬分,機械的燃燒,也在開始蒼白,熱量推擋出來的氣泡開始在頹敗,在變小,在無力。

直到最積攢的能力用盡了,體內的餘溫再撐不起這麼高的耗能,忽然「滋」的一聲,水從這傷口裡徹底灌進去。

機器輸了。

渾身最後的熱量在潭水灌進身體的那一刻,體內的零件世界遭受了足以滅頂的澇災,徹底不轉了,也徹底熄滅了。

啊!

被棄的械人似是吐盡了最後一口氣,一串小水泡從嘴裡冒出來。水泡紛紛往上升去的時候,映在玄機的瞳孔里,水面的光是粼粼晃動的,折射出一抹,照耀在她嘴角的微揚上。

徹底死去。

下沉!

下沉!

下……沉!

……

風吹過的祭祀台,有揚塵飛起裊裊娜娜,似天女在舞。

霍青魚孤獨的身影就這麼坐在水潭邊上。

風吹過他的身影,寥落寒潭,映著他孤單得幾乎要死去的身影。周邊除了寂靜繚繞,就是風聲揚沙起,只是這聲音除了倍增寂寥,再無其他作用。

霍青魚再一次被留下來了。一如二十年前,明明那幫黑衣人已經亮出了刀了,到最後李瑤之還是留下了他。

李瑤之將那塊本來打算毀掉的晶元戴在霍青魚的身上,告訴他,「小孩,保護好這塊晶元。」

這就是李瑤之留他活命的價值。

那現在呢?李瑤之不殺他,因為這個世上只剩下一個霍青魚能打開龍脈了,他李瑤之一輩子都做不到了。

所以,這也是今天李瑤之留他活命的價值。

但即便留下一條命又怎麼樣,還不是同樣是個被拋棄在不荒山,是個走不出去的替代品。天大地大,只有這裡是容納他的器皿。

霍青魚忽然覺得可笑,低下頭嗚嗚地垂淚了起來,不斷地哭著笑著,自嘲著:「玄機,我和你又有什麼區別呢?」

「你我,一個是傀儡,一個是替代品,被利用完隨時都可以丟棄的替代品罷了,你和我……都是可憐人罷了。」霍青魚此刻任憑著心頭的痛朝四肢百骸渙散著,他這輩子都沒經歷過這般情傷苦痛。

竟覺得錐心刺骨地痛,痛得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才能維持活著的姿態。

「只不過,你沒有生命,你無法感受到我此刻的痛。原來生不如死,是這般感覺。」霍青魚伸出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感受這自己心跳的律動。

他閉著眼睛,任憑傷口從指尖縫隙流出。

霍青魚一旦沉默,這裡又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不,你有生命,」霍青魚豁然驚醒。「只是從來沒有人在意過而已。」

看著已無波瀾的水面,霍青魚目光越發深冷,語氣卻越發堅定,「你說過,曾見過花開的景象。」

那是霍青魚心頭處最暖的一處溫柔,玄機曾就那樣偎依在他的心口處,聲音如同輕羽一樣撓過心弦,那時的夜多麼的溫柔啊!

如同當時的玄機的訴說溫柔。

她說:「我看到過……一朵花。」

那是她的秘密。

「我覺得,那是我來到這個世上見到過最美好的東西,陽光照在我的眼睛上,於是我睜開眼了。」

那是,象徵美好的東西啊!

「只有人,活生生的人,才能見美好。」

霍青魚雙手撐著地面,緩緩地站了起來,看著幽深碧綠的水面,下一刻他一個猛子朝著水裡扎了進去。

他一定,一定要將玄機找回來。

這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次信仰了!

……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機器的死亡,正如它從來沒有過生命一樣。

她沒有生命嗎?

沒有嗎?

有嗎?

有的!

玄機記得,自己醒來過。沒有依附著宣姬的記憶獨自醒來過的記憶,那是獨屬於她自己的記憶,不依附於主人,獨屬於她自己的數據,自己的靈魂。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霍青魚將她從祭祀台上解救下來的那一刻?

不,還要再往前。

她上一次被宣姬所拋棄的時候,無邊的巨石落下,在她的頂上斷裂,又有泥土堆積了過來……遮天蔽日,她的世界被掩埋了。

廢棄品。

她這架廢棄品被埋在最底下,暗不見天日,那種被巨石壓得動彈不得的感覺真不好呢。所幸,她頂上的巨石撐不住,一場雨後的斷開了一道縫隙。

雨後的陽光就從縫隙處照了進來。

這縷光正好打在廢棄品的眼瞼上,映著她明亮亮的眼睛,宛如天邊流動的星子,真好看哪!

她就一直透過這個石縫,她看到了日升月落,看到了晝夜交替,看到了一粒種子被風吹落,落在石縫的邊上,經風吹雨打,這粒種子竟然生根、發芽。

在她每天的注視下,最後開花了。

開出了粉嫩的一朵小花。

小花迎著折射進來的眼光,倒影在廢棄品的眼裡,這一刻她覺得自己醒過來了,她記得自己的名字。

她叫玄機!

在這一刻,她有了自己的靈智,衍生出了獨屬於她這架械人自己的數據。

那縷陽光,那朵花,既見美好,便有生命生於美好。

此刻,她的身體在慢慢往下沉,她看著深水面逐漸黯下去,從粼粼上方折射下來的陽光也已經開始稀缺,絕跡。

剩餘的,是寒潭底下無止無盡的幽靜與黑暗了。

沉吧!

沉到忘己的那一刻,玄機看到漆黑的深水面,有一道光破了開來,她又看到美好。

這一次,看到的不是那一朵花開,她看到了霍青魚從水面上帶著陽光,奮力地朝自己游來。

玄機,我來了。

玄機慢慢地勾起了自己的唇角,讓原本微揚的弧度更加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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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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