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人一馬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人一馬

懸崖道上,霍青魚一聲策馬聲揚,帶著玄機朝著京畿道的方向疾馳而去。

衣上和發上的水漬未乾,迎上風沙便有種黏膩的難受感,但這對於已經沉寂了下去的械人來說,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了。

霍青魚一邊策馬,一邊得時不時地護著身後的玄機。

玄機,仍舊是那樣微揚著唇角的模樣,欲闔還睜的雙眸在馬背上的顛簸動蕩,已經沒有了活著的光芒。唯一在動的,是她那頭被水浸得是濕透的長發,此刻一路賓士都還有水珠從發間滴落。

只是,這水珠落下的速度趕不上鐵蹄的速度,只能沒入滾滾黃沙中。

烈日灼灼,霍青魚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沸騰,在灼燒,在隨著駿馬朝東去的步伐而瘋狂地撕裂著……

他知道,這是在離開不荒山地界的詛咒。

可饒是如此,他仍是隱隱約約能看到遠方古道上,似乎王者遠去的身影還在喧囂著,霍青魚緊咬著牙關呼喊道:「再撐撐,再快一些,一定能追,一定能……追上。」

霍青魚不斷地鞭打馬臀,加速行程。

然而,在這片地界里,不荒山世代出不去的詛咒,誰也不能衝破,包括霍青魚座下的馬。

感受到了瀕臨邊界帶來的危險和痛苦,那匹馬在跑到臨近京畿道前停了下來,鐵蹄踏踏,碾著足下青黃泥草,焦躁不安地轉著圈踱步,就是不肯再往前了。

霍青魚趴在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感受到了自己從眉心處有水漬的感覺照著輪廓順延而下,待看到這水漬滴下的時候,才發現,是鮮紅色的。

又裂開了吧,霍青魚心想著。

但下一刻,霍青魚再度撐起了身子,「駕」的一聲催促,繼續勉強催馬直上,駿馬吃疼,踱了幾步又繼續奔跑前去。

途中,駿馬幾度躊躇,直到最後在原地哼哼,開始暴躁了起來,就連霍青魚也逐漸地吃不消身體的離開不荒山地界帶來的痛楚。

霍青魚死死地抓住韁繩,還想再催促前行。反倒是挨於他身後的玄機,因為顛簸,她的身形逐漸地從馬背上歪斜下去。

順帶著她臉上的那抹微笑,也在逐漸倒栽……掉落!

身後一空,霍青魚驚覺過來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駐馬也從鞍上滾落了下來,踉蹌著朝回跑去,看到栽倒在路旁的玄機那一刻,歪斜著身子,斜著頭這般天真的模樣映著日影,還在對著自己笑咧。

你怎麼變得這麼沒心沒肺了?

這種時候,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看著她的笑顏,看著看著,霍青魚忽然綳不住心裡的那根弦了,他跪倒在玄機身旁,嚎啕大哭了起來。

眼淚和血滴落下,斑駁過他臉上的裂痕,已然分不清是心更痛些,還是肌膚的龜裂更痛些了。

白花花和尤葫蘆從祭祀台那邊也跟著一路追了過來,但不荒山地界的限制都出現了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痛楚,開始陸陸續續地停了下來。

遠遠地看著霍青魚跪倒在路邊痛哭的場景。

白花花幾度看了看葫蘆,想出言詢問該怎麼辦,但看到葫蘆的額頭上也開始呈現出淡灰色的裂痕了,白花花也閉上了嘴。

能怎麼辦,結局已經在眼前了。

不荒山地界里的人,世代都被圈在這裡面了。

第一次,白花花覺得可憐起霍青魚,無比地凄涼。

血和淚落下的時候,停靠在前方蒼白冰冷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亂髮還是濕的,粘在那隻手上,更加襯得纖細欲斷。

緩緩地,她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手上的表皮已經被磨損得只剩下骨骼了,指骨一節節地彎曲,又張開,似乎在練習這個東歐。而後這隻金屬指骨僵硬又蹩腳的動作,輕輕地將拇朝著霍青魚的臉頰邊上伸過去,試圖擦拭去他的淚。

金屬骨骼冰冷又生硬,觸碰在霍青魚的龜裂開來的臉頰上,帶著生疼。

然而在這一刻,霍青魚管不了這些,他呆住了,看著這隻金屬指骨朝自己臉頰上伸來的時候,一動都不敢動。

抬眸看去,只見到玄機一隻手撐在地上,側坐在霍青魚身旁,也沒有去在乎霍青魚此刻驚呆了的神情和目光。

她的雙眸明亮著,正訥訥地看著自己那隻沒有了表皮的手。

指骨張開,彎曲。

張開,彎曲!

娥眉緊蹙,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周而復始地重複著這個動作的手。

霍青魚屏住呼吸,甚至都在懷疑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到底是真是假,就這麼定格在那裡。

在遠處的那群土匪們,遠遠地看到這景象的時候,都激動得不得了。花花揪著葫蘆的頭問:「你看到了沒,看到了沒?」

「看到了,看到了,你放手,疼……」

玄機坐直了身軀,翻轉著自己的手左右觀看,從眼光照映著她的瞳孔里呈現出來的亮彩,這不是一具冰冷的機器該有的靈動。

「為什麼,我的手會變成這樣?」玄機仍舊將思緒全放在自己的手上,擰著眉自言自語。

霍青魚強忍住心裡的震蕩,深怕驚嚇到這一刻,打破了眼前的鏡花水月,壓低了聲音道:「你受傷了,回頭讓葫蘆重新給你修一下就好。」

聞言,玄機抬起頭來。

這是一雙怎樣明亮清澈的眼啊,霍青魚彷彿第一次見她那般驚喜連連。映著的霍青魚在她的瞳孔裡面,那樣的清晰。

玄機微微斜了下頭,皺起了眉,也皺起了鼻。

呃……

霍青魚也擰起了眉,面對重新醒過來的玄機,他總有哪裡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的髮絲長長地垂在兩側,將頸部處的傷給掩蓋了去,從額頭兩邊垂落下來,修飾得整張臉精緻細長。

玄機維持著這個動作許久之後,忽然眼裡蒙上了一層戒備,這種劍拔弩張的熟悉感霍青魚還沒來得及捋清,卻聽得玄機開口。

「你是誰?」

……

……

空氣有那麼一瞬間的靜寂,耳畔的風吹過,遠處的激動歡叫聲,都止不住此刻霍青魚的錯愕,他嘗試了幾次之後,才開口。

「你不記得我了?」

玄機看著他,沒有開口。

霍青魚又指向身後,「那他們呢?」

玄機又看了那邊一眼,仍舊是那付表情,但答案明顯。

霍青魚的眼裡閃過一刻的寂靜,那種萬山孤遠,月滿長空的寂靜。但在下一刻,他慢慢地傾身過去,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將玄機給擁入懷中。

她記不記得自己,已經不重要了。

此刻,於霍青魚而言,還有什麼比她醒過來更讓人興奮的事呢?

他正當開口想說你醒來就好。可他話還沒說出口,卻僅覺得擁住她那隻手手腕一緊,霍青魚錯愕望去時,只見她金屬的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腕。

「狗男人。」一聲斥罵自玄機口中惱怒而出。

霍青魚豁然瞠大了雙眼。

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以至於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霍青魚都預料得到,但卻來不及阻止,玄機一個翻轉他的手腕,將霍青魚整個人過肩一撂。

霍青魚被撂翻在地的時候,疼痛至後背貫穿心口,差點一口血又吐了出來。

遠處,那群土匪忽然靜止了下來,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情況,但一看就不是太過於愉快的情景,讓他們的笑容僵在臉上。

玄機起身來,看著點這茫茫四野,野曠天低的,除了身邊一匹馬,就是遠方寂寂京畿道。

這裡是哪裡?

我是誰?

玄機四下張望,又看了看自己這一身凌亂,轉身朝著身邊的那匹馬而去,轉身翻轉上鞍,重踢馬肚,馳馬飛躍而去。

玄機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這裡的馬又走不出不荒山地界,於是馬頭調轉朝著白花花他們那邊縱橫而去。

「機、機姐,你沒事了?擔心死我們了,我們大家……」花花揮舞著手,沖著飛馬前來的玄機振臂喊話。

但是,飛馬而過的機姐似乎並沒有去聽她說什麼,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沒有,而是策馬飛奔,躍過草堤,漫無目的地朝著前方飛馳遠去。

「機……姐?」花花的手還尷尬地停留在半空中,一時半會臉上的笑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她愣愣地轉頭,看向尤葫蘆,「機姐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她沒看到我們?」

尤葫蘆也一臉的納悶,回過頭去,看遠去的蹤影,只余長發翩飛的背影,一騎絕塵。

這感覺,竟讓他們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一人一馬,肆意張揚!

這不他們機姐剛上山那會的架勢嗎?

所有人愣在了那裡,直到霍青魚扶著傷口往回走來到他們身旁的時候,「追,快點把她追回來,她剛醒過來,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這怎麼能行?」

白花花和尤葫蘆他們咋咋呼呼的,轉身又帶著兄弟們繼續朝玄機遠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留一匹馬給……我!」霍青魚還來不及說完,這幫人已經滾起一陣煙塵,身影去得遠了,獨留霍青魚一個人僵硬地站在那裡。

這渾身的傷痛,霍青魚無奈地垂下了頭。

目光看著地面,霍青魚感受到風吹過枯草時的寂靜,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痛楚,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還在跳動的韻律。

他深吸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勾起了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天邊的陽光刺眼得緊,他禁不住用手以背擋住了眼睛。

「很好,這樣已經很好了。」

霍青魚所求的不多,她醒過來,什麼都好。

風漠漠地吹過,從京畿道一路吹向荒山。

玄機騎在馬上,一直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她擰著眉略微嫌棄地看著這片地方,「不是石頭就是黃沙,連棵樹都沒見到,這裡是什麼地方?」

玄機一路直前,看著這周遭到處都一樣的黃沙赤土,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最後乾脆駐步在山道旁。

往下望去,有村莊的方向炊煙裊裊。

再往近了看,道旁石堆邊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藏匿在那裡,一動一動的白色皮毛,玄機看得新奇,下了馬走過去時,怕驚動了那白皮毛。

於是,玄機定住腳步,乾脆伸腿出去,將腳下石子朝前一踢過去,正中前方那白毛畜生。

一隻白貓,被這石子驚動得竄了出來,沒跑幾步便弓起了身子,齜牙咧嘴地朝玄機露著兇相。

玄機睥睨這隻張牙舞爪的小東西,一時間竟笑了起來,「小東西,還怪可愛。」她說著,挪步正打算過去的時候,卻見那隻白貓一直做戒備狀。

在玄機靠近的時候,忽然「喵嗚」一聲慘叫,亮出了利爪朝玄機撲了過來。

玄機沒料到這小畜生竟這麼凶,偏身躲閃過去的時候,用手抓住那白貓,卻沒料到白貓的利爪一個反抓過來,玄機手上多了一道口子。

白貓以為掙脫了的時候,頂花卻被玄機一拎,登時,任憑它再怎麼齜牙咧嘴,都只剩下四隻爪子在凌空撲騰了。

「放開我。」一聲女子的怒斥聲呼喝而出,帶著濃濃的惱意。

玄機聞言一愣,忽然肅起了神情朝周邊望去,「誰?」

身前身後,哪裡有人?

在玄機正當狐疑的時候,那隻白貓一掙,掙脫了玄機的手,落在地上的時候晃了晃身子,一身炸開的毛頃刻又順滑了下去。

然而這次,白貓再不像先前那樣驚慌失逃,而是悠哉悠哉地在玄機跟前踱步。

白貓口發人言:「紅崖傾覆,宣夫人遠走,你居然還能活著?」

「你……在跟我說話?」玄機忽然驚詫了起來,看著眼前來回踱步高傲如王之降臨的白貓,玄機有些難以置信。

白貓輕輕踱步,在身影微微向前傾的時候,卻見它兩隻前爪忽然站立人形,隨著它那纖長的腰身一拉,體內的交疊的零件被拉伸出來,四肢延伸出來,皮毛掠到身後成了衣裙裙擺,一個纖弱嫵媚的女子,就這麼立於跟前。

小九目光疏淡地看著玄機,雖與她接觸不過,但今日的玄機,尤為怪異。

玄機則是瞠大了雙眼,但看到剛才白貓拉伸的時候,有關節亮出,玄機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裸露者著骨骼的手臂。

似是意識到了什麼。

玄機沉吟著,問道:「我們是同一類人?」

小九眉心一皺,對玄機這句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不言不語繞著玄機走了一圈,在繞著一圈的時候,她注意到玄機的頸部處,乃至連接到後頸藏置晶元的地方,表皮都是裸露在外的。

「難道?」小九忽然呼吸一緊,某種難以置信的猜測在心頭流淌了起來,但她又覺得不可能,「你沒有晶元,還怎麼活下來的?」

什麼?

玄機聽不懂小九在說的什麼,但想開口細問的時候,身後卻有人聲嘈雜追了上來。玄機一受驚嚇,轉身看去的時候,卻見白花花和尤葫蘆那幫人果真追了上來。

再回頭看的時候,卻見那隻白貓又朝著遠處山石竄走出去。

玄機朝著那白貓身影喊道:「你叫什麼名字,我上哪找你?」

難得在這地方找到一個同類的,還沒說上話就被嚇跑了。

但聞得遠遠的,小九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會去找你的。」

趁著白花花他們還沒追過來的時候,玄機翻身上馬,朝著村莊那邊的方向跑去。

遠遠地,玄機想找人問路,在路旁攔下了一個挑水的婦人,還沒開口借問的時候,那婦人睜著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玄機,連連後退。

「邪,妖邪啊!」

那婦人嚇得轉身跑,就連挑來的水也不要了。

玄機看著那老嫗跑開的身影,眼裡一剎那閃過了一抹薄怒,「不知所謂。」她嘀咕了一句,但看到那婦人留下的水桶,玄機還是好奇地下馬。

彎身湊近了那水桶邊。

水面晃晃蕩盪的,還有幾片枯黃的葉漂浮在上頭,當玄機湊過身來的時候,見著那水桶里自己的倒影,還有頸部上那赫赫傷痕。

傷口處是被溶化了,又浸了水之後的模樣,此刻傷口懸浮著的黏膩也凝固在衣領和秀髮之間,而裡頭那些稀碎的零件,有些卡頓,有些強行地在轉動著。

「這到底是什麼?」玄機有些嫌棄地看了一下自己此刻這付模樣,「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玄機觸摸著自己身上這些與常人不同的零件,陷入了沉吟當中。

隔著水面,玄機的神情有那麼一瞬的恍惚。她此刻眼前的景象似乎一變,她彷彿坐在一輛馬車裡面,從馬車搖搖晃晃的車窗子看向外邊,眼前荒山的景象逐漸往後退。極目望去,一眼官道朝天闕。

水面一晃,玄機豁然驚醒。

「我為什麼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玄機再度看向這水面,水面波瀾不興,就連那幾片枯葉也慵懶不動了,哪裡有剛才恍惚的時候看到的景象。

水還是那水,倒影還是那倒影,難不成剛才自己出現了幻覺?

與此同時!

一輛雙轅明黃青帳馬車,從不荒山離開向東走,上了京畿道之後,便開始有朝廷的禁衛在路旁接應著。

坐在馬車裡面的紅衣女子,是此次他們接應的重要任務,禁衛層層守護,一路向著上陽京畿而去。

馬車內,宣姬微微挑起了馬車的窗帘,極目遠去的時候,落入她眼裡的荒山的景象逐漸往後退。

極目望去,一眼官道朝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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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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