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但有來生
濃煙被風吹過,遮擋迷離了玄機的視線。
她站起身來朝那邊山下看去,極目所望,山上慢橫七豎八地倒著一地的屍體,死的,都是誅邪司的人。
玄機不禁懷疑,眼前所見到的葉輕馳,還是葉輕馳嗎?
簡直就是個瘋子。
見到玄機的時候,葉輕馳將劍一挑,錯開了九尾,反指向玄機這邊來,「我等你久矣!」言語落下時,手裡長劍業已疾來。
劍未到,先有劍氣破風來。
玄機也是眼中一凜,殺氣不掩,「我的兄弟,都是你殺的吧!」取鱗一去,她原本哭紅的眼眶此刻遍布血絲。
「那就留下你的命來陪葬。」
從槍頭處,乍起強風,槍尖鋒利直朝葉輕馳刺去,哪怕他橫劍抵擋,卻也擋不住取鱗之力,劍鋒「當」地一聲從中折斷。
沒了長劍做抵擋,葉輕馳被取鱗逼地不住地倒退,腳下在地上往後拖出了一道長痕,也沒能擋住取鱗之勢。
槍頭朝著他胸前破開的皮囊刺了進去,卡在他膛間的零件里,「咔」地一聲,玄機將手一個轉擰之後順勢一拔,槍頭帶著裡面人工心肺的零件出來,有鮮紅色的液體從帶出的傷口處汩汩流出。
葉輕馳也順勢被挑翻在地。
哪怕不斷地告訴自己,現在這具身體其實就是個模擬軀殼,但這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痛感也讓葉輕馳臉上呈現了猙獰的表情。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汩汩出血傷口,那帶著腥甜的味道從風中擴散,不斷地充斥滿胸間的怒火。抬頭起來時亂髮斜覆眼瞼,蓄勢之力一去,勢如猛獸一般,斷劍疾馳,如風,如雷電!
葉輕馳的回擊的速度如此之快,是玄機沒有料到的。橫槍抵擋去時,也是連退丈遠,勉力一站才站定。
翻飛的槍花,與斷劍來回交擊。
葉輕馳饒是手中武器斷裂,卻也仍舊進勢如虎,敞露出來的骨架已然不再是人類的模樣,這已然不是一場誅邪司和械人的戰鬥了。
這是械與械之斗!
在這邊槍花劍氣的殺意四散開來時,被甩飛跌落在地的九尾堪堪撐起了身子,迎面看去時,葉輕馳與玄機饒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了。
也是,一個屠了她整個山寨的人,玄機怎麼可能放過他!
他!
真是誅邪司的好首領啊!當真是雲仆手中最銳利的誅邪利器,他真的對自己下手時毫不留情,九尾也徹底死心了。
哪怕重來一次,他也還是會選擇刪掉所有有關她的記憶。
械與人,從來都是殊途。哪怕他自己也已經成為了械人,他也同樣與自己不是一路人,從來都不是。
九尾撐著的一身的傷,搖搖曳曳地朝著下面走去。
一路走去,跨過那個扛著大刀的粗漢子,還有那個愛穿紅衫的小女生……一地屍體冰冷無聲,和那些被誅殺倒了一地零件的械人無二致。
原來,人死了,也和物無甚區別。
九尾走到那根旗杆邊上去,旗杆的另一邊,那個青衫染血的書生瞑不下雙目,如同牽絲木偶一樣歪歪斜斜地氣絕在那裡,那一身纏繞的銀絲早刻勒進了骨血里,分都分不開了罷!
哦,還有那個在山道上守了一夜的矮萵瓜。
九尾看到這些的時候,心裡忽然有所觸動,她看著這整個山寨的滿眼凄涼,不禁喃喃問道:「當初紅崖一役我錯過了,獅子他們是否,也如他們一樣,死守家園?」
說話的時候,九尾竟然也發現自己臉龐邊上有淚珠滴落了下去,心血一翻騰,體內七零八落的零件與人造的血管交疊破裂,她也啐了一口鮮紅出來。
那腥辣辣的感覺啊,宣夫人為何要將他們做得這麼像人呢,連心痛都這樣的逼真。
「我不……服氣!」
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道暗沉又嘶啞的聲音,將九尾嚇了一跳。但循著聲音往上看去的時候,掛在旗杆最上面的小小,一夜晃蕩著。
小小懸著絲線,另一頭是死去的探花為她護航,但她的喉嚨處插著一把劍,劍刃斷了她的聲帶,剛才那嘶啞聲音,便是她發出來的。
掛在這上面吹了一夜的冷風,小小覺得自己和當初在紅崖里的時候沒什麼區別,都像是一個殘破的人偶,任由風吹,就是由不得自己。
只能眼睜睜地晾在高處,親眼看著自己所在意的一切,全部死在自己眼前。
是的,在意!
或許在以前,她會覺得這是矯情,有什麼好在意的!
但現在,她淚流滿面,污糟著滿臉的風塵傷痕,都抵擋不住這淚痕的絕望,哪怕聲帶受損了,她仍舊是拼盡了全力去嘶喊。
「憑什麼?」
「憑什麼要束手待斃,憑什麼他們一劍能定我們的生死,我就是不想要失去這一切,以前不想失去紅崖,現在不想失去不荒山的大家……」
「我不想要你們死!」
小小吶喊著,淚雨俱下的時候,也不顧自己的生死了,她想要下去,她將兩隻手掌緊緊地握住插住自己喉嚨的那把劍,任憑劍鋒割破血肉。
她用力一折,撕裂了自己,也折斷了那把劍。
劍刃從她的喉嚨處斷裂,小小再不用被風吹得晃動而無力阻擋了,她從旗杆上垂直落下,彭然落地的時候,盪起了風雪灰塵。
待得塵埃落定的時候,小小緩緩地站起來,手腳和身上,到處都是銀絲與劍痕,就連臉上也橫豎交叉著幾道血痕。
她起身來,跨步朝前走的時候,一邊伸出手去拔出自己還有半截卡在喉嚨間的劍刃,朝著地上「哐當」一扔,殺意凜然。
「去他的誅邪司,去他的誅邪令!」嘶啞的聲音,如從地底深處發出,沉而啞,卻渾然厚重。
此時的小小,映在九尾的眼裡,就像是一架被撕裂之後又拼湊起來的娃娃,身上滿布傷痕,但卻仍舊努力地往前去。
走著走著,小小站住了腳步,蘿莉回頭,目光冷冷地掃過九尾,聲音沙啞地開口,「小九,你知道當時紅崖一役,獅子為什麼寧可讓你沉睡,也不願意讓你醒來嗎?」
為什麼?
九尾幾乎要脫口而出,她迎上一步,但是在觸及到小小這冰冷的目光時卻又怯步了。
果然,小小說:「因為,你犯了大忌。」說著,小小繼續轉身往前走,步履越發地快速了起來,邊跑邊留下那餘音,「我們守護自己的家園,那可是要用命去守護的,而不是戰場上優柔寡斷,談情說愛!」
「我可全部都看到了啊,小九。葉輕馳固然強悍,但你九尾,何嘗沒有機會絕地反殺他?你都手下留情了!獅子當初的決定沒有錯,你不配當紅崖的人。」
小小一路疾馳,一路想著九尾的所作所為,想起了昨夜不荒山的悲壯,想起了紅崖的傾覆,想起了獅子和葫蘆他們。
小小沒能忍住眼淚,在飛奔往前的時候,眼淚就往眼角兩邊飛,落入空中,被風吹散。
咬緊牙關,饒是腳下沒有了那一雙滑輪,但也無所謂了。她的速度爆發起來,兩條腿同樣無人可擋。
那可是,葫蘆送她的。
聽著小小的這些話,九尾最後撐著的那口氣也泄了,她連連後退,最後如同一個紙人似的站在這山道邊上,滿眼淚痕。
「為什麼,你們用命在守護,我何嘗不是?」九尾這一身傷痕,何曾惜命?
「我只是,我只是……無法親手殺了葉輕馳罷了,便如此罪無可恕嗎?」九尾的聲音帶著難解的怨,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哪怕她再強令自己,也是無法對葉輕馳下手。
她沖著他們打鬥的那邊凄厲地喊道:「葉輕馳,但有來生,我一定親手殺了你!」
這一聲嘶喊聲,夾雜著愛恨,夾雜著她對紅崖的愧疚,也夾雜著自己的不平。但一陣風吹過,她身後最後的一條尾巴也斷落了。
她看著自己的肢體隨著這根尾巴斷落,也在快速地萎縮,重疊,最後她身體內的骨骼斷裂到竟然無法再支撐她似人一樣地雙足站立。
但見她整個人快速地縮了回去,骨骼重疊回它原本的面目,從那一堆水袖羅裙中,一隻沒有尾巴的白貓鑽了出來,被風一吹就朝著山崖下滾落下去。
小小,獅子,你們都錯了。
「我何嘗,沒有用命去守護?紅崖一役我沒能趕上,這一役,我也拼了命的!」
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了。白貓像是一尊失了軸的器械,生命力在快速地減弱,順著山崖滾落下去,頃刻便失了蹤影。
就此掉下懸崖,約莫……粉身碎骨了罷!
風起雲雪間,呼嘯山海天。
玄機手上長槍揮去時,葉輕馳原本已經被撕開了的皮囊已然更加的張開了,玄機取鱗所去之處,每一遭都往他的傷口上挑。
隨著斷劍落地,葉輕馳銀絲取次,拋取之間取鱗被拖拽得難以再揮霍,玄機只得將取鱗一分為二,用槍柄這一斷權當短棍揮去。
然而,銀絲鉗制械人,一旦吸附在血肉之間,玄機便很難掙脫。再加上葉輕馳現在也是如此,是以他那一端的銀絲反而更加穩妥地纏繞在自己手腕間,根本就不在乎銀絲將自己刻勒得深刻見骨。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
只要能誅殺了玄機,葉輕馳不在乎任何代價,他大喝了一聲,渾身周圍一凜,散發隨風散開的那一刻,他只將玄機一個勁地往前拖。
玄機半截取鱗在手,繞開了葉輕馳的銀絲,玄機咬牙之間,直將槍柄一端從他身後的心脈位置插將進去。
葉輕馳的肺腑內,齒輪機擴不斷地運轉間,取鱗忽然插入,如同致命的一擊,玄機將取鱗一轉,旋動他體內的零件,一挑一拔之間,嘩啦啦地一地零件被帶出。
葉輕馳垂眸看去,自己的胸膛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空蕩蕩,從前面能夠看穿到後面,中間的線路串線的串線,損壞的損壞,已然就開始燃燒起了小火苗,噼啪作響。
「不可饒恕,受死吧!」葉輕馳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不知道是惱是怒,想要上前去的同時,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腿骨竟然也開始斷裂,是取鱗挑翻了那關節處零件,此刻開始全數鬆散掉落了。
葉輕馳踏出這一步的同時,整個人忽然也站不住了,面朝地上倒了下去。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葉輕馳難以置信地呼喊著,一頭墨發覆蓋在眼前,依稀從墨發的縫隙間看到玄機朝此走來的身影。
她尤然身形挺拔,殺意凜然,似剛破曉而來的時候,鋒利如初。
「葉輕馳,要你一命,祭我不荒山的所有弟兄。」說著的同時,她彎身下去將掉在地上的另外一截取鱗給拾起,一扣重新合二為一。
也在取鱗合二為一的那一刻,葉輕馳雙手一撐地,推動自己的身子忽然翻了起來,手裡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地上抓起了一把劍。
鐵劍銀勾,專門誅邪的。
此刻直直地朝玄機而去。
玄機躲閃不及的那一刻,小小的身影從山腰下面疾馳而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這雙腿已然比裝上一雙滑輪還要快了。
小小也不管葉輕馳手中有什麼樣的武器,她用自己的身子抵擋住,在這一刻玄機手裡取鱗貫穿了葉輕馳的肩胛,直直地將他翻打在地上。
玄機正想一槍下去的時候,卻見小小離他更近。
小小起身來的時候,生生地將貫穿自己的那把劍一折,劍端折在她的手心內,她雙掌握著劍刃,只將銀勾的那一端對準他的咽喉。
玄機止住了腳步,看著滿臉殺意,手握劍刃的小小,她的身形尤然是那個小女生的模樣,但映在玄機眼裡,卻像一夜間長大了似的。
「你們誅邪司,就是這樣誅邪的,對吧?」蘿莉忽然咧開嘴,眼裡帶著止不住的興奮,問道。
未待葉輕馳回答,劍落,銀勾此入他的頸部間時,只聽到葉輕馳大喊:「殺我,你們會後悔的。」
但話語未盡,小小已然將劍刃從他體內拔出,順帶著,連他的晶元也一併帶出。
葉輕馳就這麼瞠大了雙眼,目光尤然如刀鋒利地直視著前方,但卻失了光彩,不再像是個活物,更像是沒有了靈魂一樣。
而小小就這麼張著雙腿,跨站在他的腰身兩邊,她帶著蔑視,將自己的腳放在已然一動不動的葉輕馳背上。
「誅邪司,誅邪司,誅邪司!」她帶著怒意,不斷地重複著「誅邪司」這三個字,彷彿要將所有的怒意全部宣洩出來,伴隨著話語落下,她一腳一腳地踩踏著那具皮囊。
逐漸地,仿生皮裂開,露出裡面的骨骼,在小小的踩踏下,鋼鐵與鋼鐵的碾壓,他在逐漸地變形,英俊的面孔也逐漸地扭曲,暴露。
驕傲如葉輕馳,這輩子……最大的屈辱。
玄機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前方,眼神忽然沒有了聚焦,空洞了起來,周圍忽然安靜得讓人難受,只剩下風雪從耳畔呼嘯而過,只剩下小小踩踏那具變形了的械人的聲音,越是如此,越發襯得玄機所見到的世界,安靜如死。
從她的身上,卻是有一方紅色的吊墜忽然莫名的從她的袖間掉落了下來。
玄機低頭一看,是那塊小紅魚,眼前的回憶忽然止不住地奔涌,霍青魚的面孔忽然佔據在眼前。
「不荒山無別物,唯有紅石,青魚!」
玄機彎身下去撿起這隻小紅魚的時候,忽然淚下,她忽然轉身,瘋也似的朝山下狂跑而去。
青魚,青魚!
你一定要,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