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要找了
「不,不要!」
小小原本那一臉的不屑,在獅子將拎著她的利爪轉向鋼爐的時候,她逐漸的感受到上頭有滾燙的氣息傳來時,也開始有了懼色。
小小開始害怕了起來,「大叔,大叔你不會毀了我的,你不會為了區區人類毀掉我的,對不對?」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了。
饒是鋼鐵機械人,也終究抵不過下面那口鋼爐冶鍊一切的超高溫度,只要大叔將她丟下去,必定熔成液體。
那頭獅子,怒意卻始終沒有半點退去的意思,說話聲音節節帶怒,「不要傷害人類,這是宣夫人留我們鎮守在這裡下的最後命令,你難道忘記了嗎?」
小小掙扎著,在紅崖和冼雄獅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第一次感受到大叔這般真切的殺意,她知道大叔這次是來真的了。忽然雙手垂了下去,低著頭,在那裡啜泣著,就這麼被雄獅吊在鋼爐的上方。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滿臉是淚,整張臉哭得亂七八雜,「大叔,你們這樣對我公平嗎?」
「你們什麼都有,而我呢,宣夫人什麼都沒給我,製造了一半丟棄在角落的廢棄品,我只是想要一句身體,我的錯了嗎,我錯了嗎?」她越說聲音越大,歇斯底里,是發自喉嚨底處的那種咆哮,認命之後來自靈魂的那種絕望。
「我已經給你……」
「感受過溫度,誰還要冰冷的身體。」小小打斷了雄獅的話,滿是淚的眼中全是憤怒在燃燒,「我感受過溫暖,我感受過宣夫人那雙手貼在我心口的時候那種,那種來自人類的溫度,我要的……只是一具真正有溫度的身體。」
小小永遠忘不了自己從被一點點零件拼接起來之後,許是宣夫人沒了興趣,許是對這架小小的機械做得不滿意,於是就將半成品丟棄在一旁。
小小曾記得啊!
在那堆廢棄的鋼鐵棄品中冰冷冷的呆過了好久好久的時間,她始終睜著一雙眼睛看著那一片黑暗,看著身邊一架架被宣夫人那雙手賦予了晶元的械人,完美的復活。
它們有手,有腳,有晶元,有了程序指令……它們模仿人類模仿得惟妙惟肖,小小是多麼的羨慕啊!
直到忽然有一天,她一直待的這個黑暗的地方,大門被打開,外面投進刺眼的光,宣夫人那種帶著創世主的身影,背著後面那刺眼的光芒,整個人都神聖了幾分。
那一天,宣夫人聽說要走了。
宣姬環視了這間黑暗的密室一眼,伸出手去將這些堆放在這裡的機械摸了一遍,直小小那邊感受到宣夫人的手觸摸過自己心口的時候。
那是……溫度!
有別於她從面世到現在的冰冷,那是一種讓小小發自靈魂所渴望的那種溫度。
後來,宣夫人說,「我要走了,臨走前,能賦予你們一點生命是一點吧!」她把一塊晶元嵌入在小小隻有一半的身軀上。
當晶元激活了身體內的電能,當小小眼睛能一眨一闔的時候,她已經看不到宣夫人的身影了,但她這輩子永遠都記得她掌心的溫度。
後來,小小自己拼裝了腿,亂七八糟的,直到遇到冼雄獅。於是,大叔給她裝了一雙正兒八經的腿,還下了滑輪,走路溜來溜去。
小小回憶著曾經的這些,她越發的不忿,她此刻被懸在鋼爐上,唯有嘶聲吶喊。「我沒錯,沒有人為我設置任何程序,我為什麼要去遵守人類那一套所謂的善惡?」
小小說著,重重的吸了一口鼻子,低著頭全身顫抖了幾分,再望向雄獅的時候,神情是堅定的,「大叔,沒有我把你從這裡的廢棄堆裡帶出來,你這會也沒機會在這裡殺我了,說到底整個紅崖的械人全是被宣夫人拋棄的,你為何還這麼死守她最後的命令?」
說著說著,小小笑了起來,那原本的悲戚與滿臉的淚,逐漸變成了笑,「大叔,你還欠我一條命呢!」
光是這一句話,已經讓獅子無言以對,威武雄壯的身軀,愣是對這個小小的蘿莉無法下得了手,利爪橫身在廢鐵墟上,久久之後,只聞得雄獅仰天一聲咆哮。
獅吼的聲音震透整片紅崖,就連前方走向主幹道的二人也禁不住回首遙望。
雄獅的咆哮聲中,帶著憤怒悲傷與無奈,它勃然一怒之下,將手裡小小朝著不遠處被轟得歪歪斜斜卻不倒的牆壁上扔去。
牆壁上,突兀著一根生滿銹漬的鋼鐵,尖端一處,始終帶著銳意。仟韆仦哾
而小小被這麼一扔過去,正好從背上穿刺,貫透前面胸腔,她就像是被釘在牆面上的一個破舊布娃娃,破爛,猙獰,被打爛了的表皮下,金屬的身體隨風搖擺!
然而,小小掛在上面卻沒有半點頹樣,反而有種勝利了的樣子,隨著風擺動。好幾次,她想要伸出手去抓住身後刺透她的那根鋼刺,但無奈正中背心,手太短,怎麼都夠不著。
最後她乾脆放棄了,腳下那雙鑲嵌了滑輪滾帶的雙腿在不停的搖擺著。
雄獅咆哮,隱隱風沙之中,再不見月色,而是這襯映著外頭風沙吹來的身影,雄獅四足踏地的身影在此刻一收一斂。
風塵照影下,那高大的獸影蛻成一道人影,冼雄獅立於廢墟之上,緩緩從廢墟上走了下來。
身後,小小依然像是個廢棄的娃娃被釘在垃圾堆的牆面上,前面滾燙的鋼爐硬著她一臉的狼狽,她見冼雄獅轉身離去,不禁著急了。
「大叔,大叔你別走啊,你得把我放下來!」
冼雄獅沒有理會她,依舊踏步往前方走去,他從自己的腰後邊取出那根乾枯的樹榦,咬了一口,又嫌棄的呸了一口出來。
味同嚼蠟,難吃死了。
只是,他抬起頭看著頂上這片風沙即將過境的天的,心裡的憂愁不斷上漲,「到底,該來的都會來,藏多久都沒用。我們,早就被拋棄了,不是嗎?從很早很早之前,就一直在自己守護著著這片世界了,不是嗎?」
紫焰當空,朝向所有人發送了紅崖的坐標,冼雄獅可想而知,接下來會面臨什麼樣的事情,他已然沒空去管小小了。
今夜的小小,雖說她是為了活命說出那樣的話來,可那到底是紅崖里所有械人的心頭禁忌。
沒有人知道,他們一直信奉在心間,就連她最後下的一道命令程序沒有解除,他們都照樣遵守至今,可是……終究難以抵擋住心裡那股悲涼湧起。
它們,終究是被宣夫人所製造出來,又被宣夫人所遺棄的東西。
可這對於冼雄獅而言,又算什麼?
他走過廢墟,走過工業區,走過古建築區……這一路有不少雙眼睛都在看著他,無不渴望他的庇護,這個世界,哪怕創世主拋棄它們,他冼雄獅都依舊還在。
他走到典獄長跟前,將被打歪的零件重新架構好,轉身對著躲在暗處的夥伴們說:「全都站出來吧,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誅邪司踏足不荒山誅邪,械人想要怎樣地活著,就盡我們怎樣的努力。」
「紅崖地底,等到天亮時,也可以擁有很美的天!」
話音落下,冼雄獅站在街頭處,而整條長街上陸陸續續的有械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有東方的面孔,有西方的面孔,有身軀完整的,有隻剩鋼鐵身軀的,有與人相似的,有與獸相似的……
一呼百應!
谷內一夜,如似沸騰。
玄機和霍青魚帶著他們的人出了谷口,依稀能夠聽到後面紅崖世界里傳出鼎沸的聲音來。
白花花已經醒了過來,被玄機攙扶著走,聽到後面鼎沸的號聲,不禁狐疑,「機姐,它們怎麼了,會不會忽然撲出來?」
玄機搖著頭,抬起頭看著天,搖搖頭,「它們沒時間管我們了,誅邪司的人,不會看不到剛才發送出去的那抹火焰,冼雄獅有得忙了。」
想起冼雄獅最後怒斥小小的模樣,玄機此時竟不知是什麼樣的滋味,竟也有些悲涼劃過心頭。
然而,就在他們從地底世界出來,重新從紅崖客棧里走出來的時候,黎明將至。這短短一夜,竟像是經過了一個輪迴似的。
正當他們打算護送村民先從山崖爬上去,而玄機也打算此後與霍青魚分道揚鑣的時候,身後有一道微弱的聲音,呼喊著:「青魚,青魚等等我,帶我回村吧!我還想教書……」
眾人回頭看去,卻見是夫子的身影急急的追趕了過來,此刻追趕到客棧門口了,氣喘吁吁,蒼蒼而立。
然而,村民們在看到追上來的是夫子的時候,當中有人尖叫了出來,「他他他,他也是邪。」
「對呀,千萬別再讓邪混進咱們村子了,這都被殺了多少人了。」
「邪就該誅!」
「對,就該誅。」
村民們這激烈的反應,讓夫子無所適從,原本急切的臉上此刻也儘是悲傷,只將最後的希望放在霍青魚的身上。
「青魚,我向來與村民們共同生活,你是知道的,我保證絕對不會……」
「誰相信你一個邪說的話。」忽然,有一塊石頭從村民們當中擲了過去,正好砸在夫子的頭上,打斷了他的話。
「誰動的手?」霍青魚一怒。
身後仍石頭的村民縮著腦袋,但仍舊發聲,道:「反正,絕不會讓他回去,除非把我們全殺了。」這話一出,不少人應和。
霍青魚站在當處,忽然喉嚨漲著酸楚,張嘴張了半天,竟只擠出一句,「夫子,對不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霍青魚能看到夫子眼裡的那抹希望的光焰,逐漸熄滅下去。
這次,是真的熄滅了。
霍青魚看了他後面的客棧,說道:「回去吧,誅邪司的人說不定隨時會來,冼雄獅之能,護你們周全應當不成問題。」
說著,霍青魚帶著村民們繼續往上爬。
玄機看夫子眼裡逐漸偷出來的絕望,她不禁又伸出橄欖枝,「老頭,現在他們徹底不要你了,你跟不跟我走給句準話。」末了,玄機又添了一句,「叫你上山,不是去落草。」
她說著的時候,看了一眼霍青魚,眼裡有揶揄之意。
在等村民們順著繩子往上爬的時候,霍青魚忽然想起一事,他問玄機,「玄機,此番回去,你接下來作何打算?」
「滅了誅邪司,」玄機隨口應答,而後又陷入了沉思,補了一句,「找宣姬。」
對,找宣姬才是至關緊要的事。
霍青魚似是料到玄機會這麼回答,他斟酌了好一會之後,想勸說她:「宣姬,能不找嗎?」他從小小放映出來的虛擬屏幕中,看到宣姬曾怎樣傷害過玄機。
或許,宣姬並不如玄機想的那樣。
玄機先是一怔,而後卻又笑了出來,「你開什麼玩笑?不找了?」
不找,她如何重新見到那個將自己釘在祭祀台上的黑衣人,如何殺了他,徹底擺脫他的指令?這一切,可全都牽繫在宣姬的身上。
「我看到過……」霍青魚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在小小那裡看到過的景象。
「霍青魚,」玄機卻打斷了他的話,「如果,你的命掌握在某個手裡,你會乖乖認命嗎?」她不等霍青魚回答,兀自接下道:「我不會,我不管宣姬是誰,是我姐妹也好,是我敵人也好,我都要找到她。」
說著,她看向夫子,道:「這個老頭給我,你不用幫我找宣姬了,咱們就算兩清,以後……也別相擾,你守好你的霍家村,我管好我的不荒山,涇渭分明最好。」
這下,輪到霍青魚一怔。
他忽然明白了玄機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知道玄機是械的身份,她孤獨醒來,也向孤獨中走去,從來不曾留戀過他什麼。
反倒是霍青魚自己,卻在紅崖的世界里,一不小心丟失了自己的心,在酒館屋頂上的深夜,他控制不住的那一吻,那溫熱雙唇上的餘溫,似乎殘留至今。他忽然慌張無措,一顆心無處安放卻又不得不強裝鎮定。
故作強顏,霍青魚強行扯起一抹笑,點點頭道:「如此,謝過大當家了。」他說著,看向了夫子,道:「夫子,你跟著她吧,比留在霍家村更合適,順便……」
霍青魚的話戛然而止,他停頓了半天沒有再往下說,卻在心裡接了下去。
順便,幫我照顧好她。
人與械,不應有太多交集,更甭提感情了。想想真是可笑,他居然對玄機,生出了非分之想。
說著話的時候,村民們已經全上了崖頂,只剩下玄機夫子和他了,最後,夫子還是和玄機上了崖頂。
紅崖崖頂,風吹得更大了,昨夜前來綁在這裡的馬找了處大石頭蹲下躲避。
霍家村和不荒山不在同一個方向,別了過,霍青魚帶著村民們朝霍家村走去,玄機領著她的人朝不荒山而走。
此一別,許是真的涇渭分明了吧。
唯有夫子在一群山匪之中,行得最後,到底時不時的轉過頭去看著曾經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的村民們,一路迤邐,一路隨行。
行行重行行,遲遲復遲遲!
終究在在這南轅北轍中,被風沙所擋,被距離所悵。
夫子吸了一口氣,抹乾眼角的淚,看著在最前方騎馬的玄機,不知向白花花吩咐了句什麼,白花花點了點頭,轉頭就牽了匹馬過來給夫子,道:「夫子,大當家說了,路途顛簸,有匹馬夫子省些腳力。」
夫子接過韁繩,不覺又熱淚盈眶。
抬頭仰望,風沙似乎也沒那麼罡烈了。
紅崖,又恢復了短暫的平靜。
然而,紅崖一夜的動亂,最該在紅崖里的霍翎,卻一夜都在迎著風沙而行,直到她來到一處山體遮蔽的地方,這裡杜絕了風沙侵略,絕世而獨立了一座茅草屋。
霍翎總以為,再次來到這裡會有所失落,可是,當霍翎穿越茫茫沙塵來到這裡的時候,看到這茅屋裡亮起了多少年不曾亮起的燭火時,不覺怔忡。
還沒等霍翎開開,茅草屋裡傳出沉沉的男音,「誰在外面?」
霍翎抬頭,摘下了自己頭上的風帽朝茅草屋走去,徑自推門而進,「是我,霍翎。」
屋子裡頭,放置簡陋,桌椅餐具一應俱全,可是卻像有不少年月一樣,全部斑駁著陳舊的意味,桌子上唯有一盞燭火。
坐於燭火邊上的,是那黑衣人,猶然一身的黑,風帽壓得低低,卻隱約能窺見裡面那曾經清秀的容顏。
霍翎獃獃看了一瞬,眼裡有激動,而後竟朝著這黑衣人跪了下去。
「霍翎,拜見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