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海嘯山呼
鋼爐傾倒,熔漿未到,熱浪已先席捲整個紅崖,如同無形中一隻手,所過之處皆化烏有。
前方,玄機和霍青魚的機械馬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來自於身後的壓迫,只在你追我趕之間,稍有停頓就會被那滾滾熔漿全部溶化。故而,就連機械馬也卯足了所有的力,狂奔出紅崖。
滾燙得澄紅的熔漿沒過鋼鐵堆,那些歷經風雨侵蝕的銹跡斑斑原本還能巋然而立,可在那滾燙熔漿過處,也開始頹軟,傾塌……
那些死去的人也好,械人也好,紅崖里所有的一切,最後全部在這些流淌出來的液體中全部消融,沒入其中。
高高堆起的鋼鐵堆上,彷如被丟棄的垃圾一般,葉輕馳捂著自己致命傷之處,那被劃開的心肺怕是破損嚴重了,他每想撐起一下,就哇的大吐了一口血出來。
可是,眼見著滾滾洪流即將席捲,葉輕馳的眼光卻是朝著鋼鐵城寨那邊看去,那裡邊,還有……
容不得多想,葉輕馳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僅憑內心的一口氣支撐著自己,他最後還是站了起來,一身是血,踉蹌地回到了那座安置著沉睡的小九的二樓房間里去。
他甚至連翻跳上去的力氣都沒了,只能一步步艱難的登上樓梯。
最後在推門進去的時候,外頭的熱浪也一併無形的壓迫了進去。葉輕馳撲倒在床沿邊上,無力撐自己的身子起來了,他唯有取出飛輿里暗藏著的那塊晶元。
他的聲音已經顫抖得扭曲,但是仍舊有止不住的悸動在其中,「我活不了了,但……我不願意你同我一起死在這裡,小九……」葉輕馳一邊說著,一邊撐著自己將手環過小九的頸部,將晶元插入她的槽口裡去。
「你活著,就好!」
我終究,還是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誅邪司!
感受到手指將晶元推送進去,輕微入槽的手感,葉輕馳在這一刻忽然整個人倒了下去。沒法將手從小九的頸部後面抽離了,唯有就這麼倒在她的懷裡,死去!
晶元重新嵌入體內,九尾原本緊閉著的眼眸下,眼珠子快速轉動之後,驀地,秋水如似破開無盡長夜,泠泠睜開之時,原本停留在紅崖客棧前被殺的那一刻,原本該有的憤怒,怨恨以及愛而不得……盡數在這一刻看到葉輕馳的時候,神情冷了下去,可又止不住眸中一滯之色。
「葉……葉輕馳?」
他沒回應。
九尾起身來,葉輕馳也因此整個人從她身上往邊上倒下去,這下,九尾呆住了。
可眼下情形也沒能讓九尾有過多的時間去一探究竟,外頭滾燙的熱浪撲進來的那一刻,熔漿也從城寨下面流淌過,所到之處溶盡一切。
這是一種媲美吞天滅地的能力,在械人看來。
滾滾熔漿,從底下流淌過的時候,九尾所在的這棟鋼鐵房屋,也開始傾倒下去。
入眼處,整個紅崖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唯一能見到的,也是那廢鐵堆起的山丘,可用不了多久,這些鐵山丘也會被溶化。
九尾徹底的懵了,「紅崖,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
「獅子,獅子呢?獅子你去哪裡了,老娘才沉睡多久,你就把紅崖折騰成這樣?」九尾怒吼著,但是找不到冼雄獅的身影,自己也被這洪流給包圍了。
不遠處,籠屋疊起的廢棄城寨,轟然一聲倒塌了下去。這裡承載了多少年風霜,破舊到如此不堪都不曾動搖過的紅崖。
難敵今日一擊。
昔日紅崖,青虹暗紫的輝煌充斥著整個地底世界,流光溢彩下是機械的生命永無止境。可現如今,流動的熔漿將這一切全部消融殆盡。
滿目瘡痍,只剩下滾滾熱浪迎面撲來。泥流緩緩,卻又刻不容緩……一瞬間,整個紅崖盡數坍塌。
唯有在紅崖的盡頭處,寇占星扒著身後的山壁高處,腳下踩著的那管大炮也快被熔沒了,唯有這地勢偏高的山壁旁能有一塊落腳的地方。
「我的天,這也……」
也太可怕了吧?
寇占星被眼前景象震驚得難以將話說全,瞠大了雙眼死死的站在那裡,到處都是一片滾燙洪流,唯有他這裡和那口鋼爐倒下地方佔據高勢。
這可怎麼辦?
寇占星四下張望的那一刻,忽然眼光被鋼爐倒下的地方吸引去了。
那裡地勢高,熔漿沒有往這邊倒灌,反倒是鋼爐倒下的位置,露出了裡面似乎被封存的一塊金屬板塊,看這樣子,下面似乎……還放著什麼東西?
寇占星趕緊拿出那下半冊書卷,指著那上面標註的點,「就是這裡了。」開心得差點掉下去,「真實踏破鐵鞋啊,原來父親標註的地點在鋼爐下面。」
要想找到這裡,除非紅崖傾塌!
而現在,紅崖坍塌了,機械馬腳程極快,四蹄齊飛,縱過一路的斷壁殘垣和廢鐵成墟。
任憑是玄機也好,霍青魚也好,只一個勁的催馬往前跑,緊咬牙關緊繃著這一口氣,誰都沒有膽量往身後看上一眼。
直到駿馬躍過紅崖,跨出谷口,從這深不見底的地底世界一躍而上,疾馳著跨越過了這道連著地下世界和外面紅崖客棧的鴻壑。
鴻壑下面,是萬丈懸崖。剛才奔跑在前面的幾輛南瓜車跨越不過,只好棄車而走。
當兩匹馬並轡跨過那些被棄的南瓜車,奔入紅崖客棧的那一刻,天地彷彿在這一瞬間寂靜了下來,可片刻之後卻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萬歲,萬歲!」
逃出來的械人齊聚紅崖客棧,見到霍青魚和玄機策馬而出的那一刻,彷彿忘記了各自的立場,此刻他們僅僅只是經歷過一場生死的夥伴。
可玄機和霍青魚卻未敢鬆懈,駿馬奔騰上來的那一刻也拼盡了全力。當馬蹄落在地面上的時候,忽然四蹄就軟了下去,「啪啦」地掉了一地零件。
駿馬再不復當時雄壯。
身後,「轟」的聲響倒塌逐步躍進,玄機和霍青魚落地的那一刻來不及停頓,只衝著那群械人大聲喊:「走,離開客棧!」
所有人反應過來,也跟著玄機兩人往外面跑出去。
紅崖世界的崩塌,牽一髮動全身,前面的客棧也跟著搖搖欲墜。
在玄機和霍青魚兩人跑著躍出客棧大門的那一刻,後頭挨著山壁的木質樓板也隨之傾倒、崩塌……陸陸續續跑出來的械人,有的逃出來了,有的卻被埋在裡面。
聲響震天,將這漫天的哀嚎全部掩蓋。
那鱗次櫛比的紅崖客棧,亮起的燈籠穿越塵沙,此刻如同傍晚升起的輝煌,一點點照亮,又從中間處崩塌明滅。
客棧中間的大門徹底斷了下去,只剩下兩邊的燈籠和圍樓,孤零零,搖晃晃。
天地似死了一般的寂靜,只有風卷著塵沙,從眼前嗚咽而過。
玄機和霍青魚兩人一身粗喘與狼藉,眼神滯滯地看著這一片倒塌的客棧。
站在這裡看下去,從倒塌的客棧外頭一眼看去,依稀能看到下方的地底世界。
深淵處,湯湯紅泥滾燙,吞卷紅崖,宛若天地生成的一口大鍋,正汩汩煮著紅湯。
嗚嗚嗚!
「他們死了!」
「跑不出來了,我們該怎麼辦?」
不知道身後什麼時候開始,有機械電子般的哭聲陸陸續續傳來,最後連成一片。械人們看到那些來不及跑出來的夥伴就這麼被掩埋,不禁悲從中來,哭成一片。
哭聲起伏的時候,玄機卻忽然伸出手冷喝了一句,「什麼聲音?」
械人忽然不敢哭出聲了,相互挨著獃獃地看向前方,眼神希翼。
咻,咻,咻!
前方倒塌的青瓦木牆裡,斷斷續續的傳來「咻,咻……咻」的聲響。聽這聲音,像是滾輪快速轉動的聲音。
玄機循著聲音上前去,在堆砌中將一面斷牆推開,露出了一截熟悉的履帶。只不過,那是半截被壓扁了的履帶,當斷牆被推開的時候,履帶也徹底掉了下去,只剩下裡面單獨一個小輪子,不停地轉呀轉,轉呀轉。
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這個小輪子轉動傳出來的。
小小!
玄機一喜,將滾輪裝置下的那條腿抓了起來,小小像是一尊支離破碎的瓷娃娃,被玄機這麼一拎起來,身上原本就零散的零件,又散落下去不少。
本來就只剩下一條腿了,現在連另一條腿也被壓得只剩下一個軲轆了,真是可憐呢!
少了那些壓在身上的東西,小小一個翻騰,落地的時候照著習慣宜翻身,卻發現兩腿根本難以站立,已站起來,僅余的滑輪又歪了過去。
連續趔趄了幾個跟頭,灰頭土臉的,最後是同伴將她攙扶起來,還被她破口罵了幾句,「要你們管,我自己能站起來,我還沒瘸。」
這蘿莉小小,身上頭上都已經變形得十分厲害了,撕裂的衣衫下面,金屬骨骼撐破仿生皮,一隻手朝著後面拽不過來,另一隻則垂在一側,動也動步了,搭慫在側搖搖晃晃,像是隨時要掉下來一樣。
每每起身一次,就有不少零件散落下來。有人勸她:「你先坐下,再修修還能用,不然就真的要報廢了。」
「要你多事,你報廢了我也沒廢。」
小小脾氣在紅崖出了名的差,也沒人怪她,各自散開去廢墟裡面救人了。
玄機暗中瞥著她的動作,只見小小不斷的撐起自己又倒下,幾次嘗試后,她在那顆滾輪上找到了平衡,勉強站立滑動,污糟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她轉身也朝著廢墟裡面刨去,挖翻了一大堆東西,慢慢的,被客棧壓倒的械人也盡數被挖了出來,逐漸有種劫後餘生的聲音活躍起來。
饒是如此,但紅崖毀了,大部分同伴也跑不出來,總有哭泣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到底這裡還是毀了!」霍青魚在撅著這些堆砌的時候,忍不住嘆息,有人費盡生命想保住這裡,到最後還是難逃一劫。
玄機聽到了,動作頓了一下,繼續彎腰清理著戰場,「能在殺戮者手裡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了,更何況這裡早就被宣姬……」玄機說到一半卻戛然而止,回首看了一眼身後那些哭的笑的械人。
又想到鋼鐵熔爐中,那隻用生命誓守紅崖的獅子,那樣的悲壯,如何能承受得住事實的真相?
玄機埋首繼續清理,話鋒兀自一轉,「接下來,它們該怎麼安頓?帶回村子里?」玄機從鼻息間輕哼了一聲出來,「怕不合適吧!」
霍青魚聽得出玄機話中對村子人的嘲諷,他默了下去,想了想問道:「你先前想帶夫子上山,他們可否也上山安置?」
「上山?」玄機咀嚼著這兩個字,言語中的嘲諷比上一刻還深,「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去。」
「想來,世人畏邪,早深入骨髓,談邪色變也不甚奇怪,他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她的語境稍帶凄涼,莫名地想起了最後黃沙滾滾時刻,曹猛和白花花他們見到自己是邪的時候,那縱馬一過的神情。
玄機豈會沒有看到!
他們最後到底還是轉身頭也不回的跑了。
玄機不覺更加諷刺了,「到最後,陪在我身邊的居然只有一匹馬,人心饒是如此,我又怪得了誰呢?」她吹眸低吟,想起最後一刻掛在懸崖的白馬。
白馬睫毛纖長,那雙大眼中,饒是畜生也透出無盡的害怕來,那一刻,老白心裡很害怕吧!
玄機眸里不禁升起一抹霧色,她忽然轉開身不讓自己潸然。朝著被客棧壓塌的另一邊走去,她印象中是記得,老白往下掉大概就在這個方位,玄機奮力的將那些堆砌的石頭和牆面推開。
她想,無論如何得找回老白的屍骨。
在往下刨開的亂石雜木,玄機的動作忽然頓住了,原本帶著氤氳色的眼眸忽然一凝,掠過狐疑之色,像是有種看錯了的錯覺。她不禁放慢了速度,慢慢的將蓋在上面的一塊石板掀開。
石板落地,露出被掩埋在下面的一隻手。
與其說是手,倒不如說是骨架,鋼鐵製成的骨架。沒有太多精細的紋路,也沒有精緻的仿生皮,唯有那與其他械人不大相同的泛黃金屬色,以及那上面骨架的每一面紋路,都磨製得冷如刀鋒。
這……
玄機的呼吸忽然緊蹙了起來,剛才的狐疑得到了確定,她再不敢往下挖,直起身子往後退的時候同時大聲喊:「別挖了,趕緊跑,往懸崖上面跑。」
「殺戮者,還活著!」
此言一出,紅崖又再度塵囂甚上,幾乎沸騰了起來。
與之一同沸騰的,是懸崖上面的滾滾狂沙,沙幕將整個紅崖地界吹得迷濛無邊,彷彿像是隔了一層磨砂似的玻璃,天地全部被罩在這裡面。
在這個玻璃罩裡面,一片模糊身影急速的朝著這邊狂奔過來,太遠,看不清楚來者的身影。
只見塵囂日上,像是一道黑點漫卷在天涯處,慢慢的朝這邊狂奔來,這個點也逐漸的擴散,擴大,近了的時候方才看清楚,那時無數人策馬奔騰,朝著紅崖而來呀!
但只見騎在最前面,馬術最好的五妹花花,縱馬掠過奔涌狂沙時,從馬鞍上一個側身伸手向下,自掩埋的黃沙當中撈起了一把長桿銀槍。
銀槍取鱗,重見天日。
白花花撈起了取鱗,高舉著長槍,鏗鏘喊道:「走,馳援機姐!」
土匪們吆嘶開了聲吆喝著,隨著高舉銀槍的白花花一路狂奔。縱馬肆過的身影如踏海上浪,如穿風中沙,呼嘯而至,穿涌而來。
滾滾如海嘯,颯颯如山呼。
海嘯,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