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落影成沙
天地,風沙!
吹襲過兩架定在其中的械人,衣鬢在動,械人不動,當風沙怒吼過眼際時,李瑤之幽幽轉身,將目光放在殺戮者的身上。
他抬起手來,想要將殺戮者那在腦袋裡凸出來的零件給按回去,但手伸到一半,則又停在半空,懶得觸碰。
李瑤之收了收五指,凌空虛幻間,五指像是有一根挑動撥弄的繩索,他就像是個牽絲的人,而殺戮者則像是一架傀儡。
他的指跳動一下,殺戮者便動一下。
挑動拇指,殺戮者的手抬起。
按壓中指,殺戮者又抬起了腿,放下,腿則又放下。
李瑤之如似挑弄,如似戲耍,不耐其煩地連彈著五指,殺戮者則動作利索地開始前後行動、做攻擊狀。
李瑤之一停頓,唇際的笑意停止,殺戮者也再次靜止於前。
「看到沒,遣動殺戮者的,從來都不是宣姬,要滅紅崖的,從來也都不是她。」李瑤之抬起頭,眯著眼像是在回憶,「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她在離開紅崖的時候,留了後手嗎?說是徹底休眠了紅崖里的械人,可她到底沒有做絕。」
「同理,她沒有徹底沉睡紅崖的械人,自然也沒有徹底沉睡殺戮者,它們的指令,可是在我這裡。」說罷,李瑤之那股雲淡風輕之意隨著風沙抹上了陰霾。
「宣姬以為,她藏起來,我就找不到了?當初,我能殺她一次,自然能再殺她第二次。」話語如風,落在玄機的耳里。
玄機沒法動彈,沒法震驚,但內心在這一刻卻驟然凜冽,直面而去的,是李瑤之的眼。
他的眼裡,有著當初一模一樣的毀滅之意。
李瑤之將身一轉,抬起步伐朝身後走去,揚起身後披風之時,一聲指令自他轉身的這一刻發下,「既然無用,就殺了吧!」
「龍脈的鑰匙,我自己找。」
話語飄起,隨著揚起的沙垛塵埃,殺戮者得了令繼而奮起,原本就緊捏著的拳鋒一揮過去,直將玄機一把打飛。
人與寒槍皆落地。
沙塵湮沒寒槍,覆蓋過眼瞼,玄機依舊難以動彈,甚至連頸部後面的傷都多了幾分牽扯,連接著頸椎骨架處的零件,明顯停頓了一下,繼而又快速運轉。
細小的齒輪挨著齒輪,軸承輪轉之間,開始以自毀似的速度運轉,骨骼在灼熱,幾欲燃燒,甚至就連連接在耳蝸處的聽聲器,似乎也受到了影響。
呲呲,呲呲地,散發著聲音,這是一種外人聽不見的聲音,唯有玄機的耳蝸內不斷的迴旋著這些預示著損壞的聲音。
時而起伏,時而尖銳,以穿透耳膜與靈魂的聲響在玄機的機械體內不斷充斥著,穿刺著,聲響越發的尖銳。
在這尖銳聲中,玄機只能直著目光,落在自己蒼白如死的手上,指尖被黃沙輕覆,更添了頹唐無力。
只是,在這耳蝸里不斷傳來的尖銳聲響之中,那敗落的零件似乎影響到全身的骨骼。她倒下的目光所觸及之處,是細小的沙堆沒過眼際,好似沙丘連綿在眼前。
順著目光所去,垂覆的拇指以著玄機自己能感受得到的幅度,輕微一跳。
可,也僅僅如此。
尖銳的聲音被隔絕在體內。
塵風之外,倒地的械人唯有倒在地上,側著目,眼睜睜地看著殺戮者渾身鋼刃張開,以必殺之勢朝她衝來。
這一擊,玄機怕是自己也知道,難以招架的,她根本就掙脫不開李瑤之的指令,這是身為械人最為致命的死穴。
只能迎接命運,迎接即將徹底銷毀的自己。
呵呵,甚至她連閉眼的動作,都做不到了。
眼前,閃過殺戮者飛奔而來的腳踝骨架,燒得晶黑的骨骼給人森然的錯覺,她能感受到來自仿生皮上的凜然凌厲,那種割裂感的襲來。m.
是鋼刃破風而來,先是冷鋒的殺意盪來,接下來,就該是鋼刃割破血肉了吧!
凌厲的刀鋒沒有預期而來,在殺意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閃亮乾淨的刀鋒自眼前斜斜地擋來,恰好抵住了殺戮者黝黑的刀鋒。
玄機斜倚的目光,清楚的看到橫在自己眼前的那柄刀鋒,上鐫「雄獅」二字!
霍青魚橫刀在玄機跟前,抵住殺戮者需要頗費心力,他甚至沒能低頭去看玄機傷得怎麼樣了,唯有在揮開殺戮者的同時,用刀柄一挑。
玄機被挑得翻出老遠,側卧沙間。
身子側卧在沙間,玄機只覺得身體里的零件又鬆動了許多,在耳蝸里傳盪的聲音越發的令人難耐了,已然開始聽不見外頭風沙怒吼的聲音了。
睨著沙丘連綿,側卧間只看到霍青魚的身影來回,手裡的雄獅刀挑一線,橫掃千軍,死死的護在了玄機跟前,不讓殺戮者再前進一步。
這一刻的安全,玄機竟不曾質疑。
望將霍青魚的身影,她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似的,竟有種剎那蛻變的錯覺。
不再是霍家村遊走的無憂少年,也不再是人與械涇渭分明的人類,在這一刻他像是在紅崖里將靈魂刻在那裡了。
才一夜,一場風沙吹未盡,他竟這半頂天立地。
可是,耳蝸里鼓噪的膜片像是隨時要鼓破似的,尖銳刺耳的聲響不絕,刺痛得幾欲貫穿整個頭顱。
玄機在這聲音之下的苦苦掙扎著,開始有豆大的汗珠從額頭逼落。
屏住呼吸想要儘力的平撫下這穿刺力強透的聲音,深覺眼眶幾乎要撕裂了的那一刻,她發現……目光能夠轉移了。
手指一動。
玄機的心幾乎要漏了半拍,在此聲音就要刺破耳膜,自己即將忍受不住這股穿刺的痛時,壓覆在沙間的手忽然搐了一下,又一下……
最終,她像是從冰雪洪流中將自己這隻手抽回來似的,一下子崩得太緊,一下子又忽然斷了,她整個人忽然翻倒了一圈。
「啊!」信心裂肺的痛楚聲,伴隨著的是右手能動了,玄機整個人趴在地上,唯有能動的右手不斷的撐著,想要起身。
刺裂的聲音,不斷的干擾著,在一寸寸的試著嘗試掙脫這道指令的鉗制。
可前方,李瑤之的身影卻尤然在前,「他居然來了。」
玄機知道他在說霍青魚。
李瑤之又輕笑了一聲,「和我真像啊,當年,我也曾如此拼過命。」
玄機用力屏息,想要繼續突破,可是耳畔邊上卻似乎能夠在尖銳穿刺的聲音中,聽到李瑤之的指令聲音。
那是一種自心底傳達過來的命令,機械與晶元的契合度,高度配合著指令行事。
可是,玄機到最後,也只能勉強吐出字句,「不一樣。」她的聲音幾近猙獰,就像是瀕臨死亡的野獸從喉嚨里發出最後的吶喊,「他和你,不一樣。」
她曾經也以為,記憶碎片中的那個身影是霍青魚。
可是,現在看來,記憶中的李瑤之和眼前肯為她拼了命耳戰鬥的霍青魚,不一樣,從底子就不一樣。
霍青魚,純粹得一如不荒山的天。
李瑤之卻又低低的笑了起來,「是,不一樣,我會殺了宣姬,他卻肯為你豁出性命。」李瑤之說著,言語間難掩失望神色,「優柔寡斷,不堪重任,到底是不荒山這片地,局限了眼界。」
說著,李瑤之又看向玄機,他知道玄機在咬著牙想要掙脫指令。
李瑤之說:「你,啟動自毀吧!」
這是李瑤之對她下達的最後指令。
玄機渾身像是忽然又重了下去,好不容易撐起來的身子,在這一刻又似泰山壓頂,被重重一壓,她開始能夠感受到體內零件運轉的聲音,在加速,在不規律,在發燙……從心臟處開始快速運轉,直至全身開始發紅,開始滾燙。
不,不該如此!
玄機好不容易撐起來的身子被重重壓下的那一刻,她撐開雙唇用力嘶喊出聲,聲音如同她身體耳蝸內傳盪的聲音那樣,尖銳,撕裂。
眼前的畫面,逐漸在晃動著黑白,她再難以撐得了幾時了。
到了最後,她用遲鈍又緩慢,帶著機械性的動作,將還能動彈的右手撐起,手勢極其艱難,她往自己的后肩處挪去。
李瑤之眉心一擰,一時間不知道玄機意欲何為。
然而,玄機依舊咬牙,即便收勢怪異,即便她的手探不到,無所謂,她仍舊是拽裂了自己的骨骼,往身後探去。
身後,是被殺戮者五指的指刀割裂的傷口,五道傷痕被墨發覆蓋,但此刻又被玄機自己的手給撐開。
撐開的仿生皮下,金屬骨架委實滾燙著,開始自我燃燒著。
然而,在那骨縫裡面,卻卡著一截手指,手指鋒利如刀,被打磨得面面棱形,就這麼穿刺著卡在玄機的骨骼裡面。
那是殺戮者斷在裡面的一隻手指。
而這一刻,玄機就是抽出這把指刀。
指刀被拔,玄機眼裡忽然有了笑意,在自己承受不住的那一刻,她朝著自己頸后耳蝸處裂開的仿生皮下刺去,拉開。
露出裡面的耳蝸。
在玄機指刀刺入的那一刻,聲波震動,通過耳蝸骨鏈到達卵圓窗膜時,耳蝸內的液體底膜震動,原本躁動尖銳的聲音,這一刻像是刀鋒劃過刀鋒。
那種鋒利到了極致的那一刻,玄機只覺得聲音穿透了自己。
她手上的那把指刀掉落在地,隨著一同掉落的,是一塊聲波接收零件,比指甲蓋還小的一塊零件,上面有細密的網膜鼓噪,在接受到指令之時,會鼓動,會朝晶元發送指令。
而這一刻,玄機聽不到這東西鼓動的聲音了,耳朵也一半失聰,耳膜液沾濕了墨發黏膩在她的臉頰邊上。
可這無所謂。
玄機再沒能像這一刻這麼暢快過了,她雙唇勾起,止不住的笑,仰天笑。即便是墨發黏膩的模樣,她此刻笑起來極致的瘋魔,也止不住她這一刻的酣暢淋漓。
她雙手撐地,站了起來。
哪怕渾身狼藉,哪怕傷痕纍纍,可在這一刻玄機屹於天地間,眉目凜然,身姿挺拔,風甫吹起衣角墨發,隱隱有某種企及天地的魄力在。
橫眉視向前方的李瑤之,大聲呼喝而出:「李瑤之!」
「你生於這片土地,長於這片天空,你又何嘗見識過天大地大。一塊小小的零件,就妄想掣肘我,痴心妄想。」玄機唾話而出的時候,取鱗緊攥在手。
她凝視著前方李瑤之凝重的臉色,揮動手裡的取鱗,朝天掄了一圈,沖他刺去。
風聲與話語疾疾,帶著寒槍殺意,衝殺將去,「我從哪裡來,我所在的世界,曾經經歷過怎樣的爆發與輝煌,你至死難窺萬一……」
她從地球上一個輪迴來,來自於人類科技爆發的時代,豈是他們這種生於閉塞封建皇庭的人所能理解。
他們以為,得了械人,便得一切。
有生以來,世人稱械為邪,談邪色變,自他登基后更是下令誅邪,他自持掌控。從來都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械人,居然能夠自己挖出接受指令的零件。
竟然能夠反客為主,揮槍朝他殺來。
「你真,不愧是她喚醒的。」李瑤之難以掩飾自己的震驚,可最終也只能吐出這一句,忽然開始明白為何宣姬要留她了。
「受死吧!」
玄機的聲音穿越風沙而來,她舉槍刺來的那一刻,從李瑤之震驚過後的神情里看到了輕蔑之意。
怎麼回事?
已然來不及多想,玄機一槍刺去,李瑤之直直的站在那裡,不躲不移,偏生任憑玄機寒槍穿過他的心臟。
天幕狂沙,在這一刻就像是一道鋪好的背景牆。
在槍頭刺過李瑤之的那一刻,這眼前的一切陡然一晃,她沒有感受到血肉被穿刺過的手感,整個人順著寒槍所去的方向一撲。
踉蹌了幾步,站定在那裡。
震驚地看著李瑤之,站在那裡,雙手負於身後,慢慢轉身過來的那一刻,天幕有沙落下,李瑤之的身影竟開始虛幻,開始像沙漏一樣快速散落。
落影成沙,他就像是虛幻投影在狂沙之間的海市蜃樓,頓時消散,被風吹去。
天地間,只剩風吹著狂沙,呼嘯而過。
剛才還在眼前站立的李瑤之,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在李瑤之消失的那一刻,殺戮者轟然倒地,再難起身。
不遠處,和殺戮者對戰的霍青魚也驚呆了,他難以置信的看著這空蕩蕩被風吹得幾欲掀起的天與地,彷彿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虛空幻影。
而此刻,踏出茅草屋的李瑤之,他的沙幕投影居然被玄機給破了,身後的雲仆將投影的械人遣出去,想上前卻被李瑤之伸手止住。
至始至終,李瑤之根本就沒有去到外邊,從頭到尾他都在這裡,遠在千里,運籌一切。
可此刻,帷幄被破了,甚至玄機連他設置的指令都能破。
天子的眼裡有惱怒,有不悅,也有對玄機表現的震驚,最後竟笑出聲來,「有意思,宣姬你留下的械人,可真有意思。」
此時此刻,風沙之中。
玄機站在原地,原本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卻忽然鬆懈了下來。
原來,從頭到尾就沒這麼多的廝殺危機,全部都是假的。她忽然笑了起來,帶著對自己的嘲諷,「玄機啊玄機,原來,真正閉塞的人,是你自己!」
霍青魚跑了過來,看著玄機一身殘破與狼藉,想伸手去扶,卻不知該怎麼辦,只好抵住狂風站在那裡。
「玄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霍青魚詢問出聲,玄機側首看著他,比起玄機一身殘破與狼狽,霍青魚也好不到哪裡去,身上到處是傷。
風沙掠過耳畔,她的一邊耳蝸又受損,其實根本沒聽清楚霍青魚的話。
可是,玄機知道霍青魚在問什麼,所以她還是開口了。
「全息……」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她整個人再也撐不住地倒了下去,隱約間,只覺得自己落入了眼前男子的懷抱里。
昏迷之前,她撐開眼瞼,只看到他不斷的呼喊著什麼,容顏其上烙著著急萬分的神色。卻沒想到,竟是這般俊俏模樣好男兒。
竟就,這樣落在她心坎上。
她在這一刻,竟有種衝動,想伸手去撫摸他的容顏。
可她的手才伸到一半,便懈了下去,整個人徹底昏了過去。
「玄機,玄機!」
霍青魚側首低喊著,不讓風沙吹入口中,眼見著風沙將吞天地,再不找個地方躲起來,怕是也得死在這裡。
霍青魚低頭將衣領扯起來罩住口鼻,又將自己的外衫解開,讓玄機貼著自己的胸膛,用外衫為她遮擋塵沙。
橫抱起玄機,霍青魚就這樣迤邐過黃沙的身影。身後拖著取鱗,身側拽著雄獅,一槍一刀隨身走,逆風艱難前行。
身後足跡,才留下又瞬間被風迷亂,亂了方向。
也亂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