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皮囊之下

第五十六章 皮囊之下

一夜的風吹,勁草離離。

從界碑外來的風沙逐漸從肆虐狂暴到溫和,天日漸起時,天地間只剩下迷濛一片沙鑠吹拂,已經沒了那種吞天噬地的氣魄了。

懸崖的道上,本來長滿了芥地草的路徑也光禿禿一片了,唯一沒有被撼動的,只有坐落在底下的祭祀台。

不遠處的碧湖上,隱約被風沙吹送著寒氣過來,掠過山洞口倚著刀而坐的男子身上。

風漠漠,如一隻無形的手掃過霍青魚散開的發,他只著素色裡衣,合衣而坐,目視著前方不發一言。

男兒一夜蛻變,眉宇間曾經的不羈也壘上了一抹薄霜,清冷而迷離。他背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一條腿直直而放,一條腿則蜷起,將手搭在膝蓋上。

就這麼一個姿勢,霍青魚已經良久沒動過了,任著吹過風沙掃拂,兀自失神。

山洞內,簌簌長風吹不進。

玄機眠在霍青魚的外衣上,衣發交疊,她淡淡地睜開眼,側卧著的姿勢,入眼處正好是戍守在山洞口的身影。

這一覺醒來,玄機感覺自己像是死過了一回。

在生死之際徘徊,昨夜那般自殺式的滾燙顯得不真實,反倒是冰涼的湖水澆熄下來過後,一切開始顯得清明和真實。

繾綣過後的寧靜,風沙也悄然失了許多猙獰,雖外頭還有嗚嗚風聲,可再不是昨夜那般無情肆虐。

一切都開始恢復正常,她也是。

玄機起身來,底下墊著霍青魚的衣衫時,她也兀自一怔。

山洞外,霍青魚聽到了裡頭的動靜,轉身進來,在玄機撐起身來尚且帶著幾分虛弱的時候扶住了她。

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皆是一愣,昨夜種種同時悄然劃過兩人心頭。

霍青魚安定好玄機,而後自己退了兩步,兀自半跪在地上,順手將長刀奉上,「我知道你脾氣,是我小人行徑了,你殺了我吧!」

玄機看著半跪在自己跟前的男子,面上不動,只微微凝眉,輕將皓首一歪,明眸直視向他。

霍青魚一錯愕,但看到她衣衫外露出的頸部處有一抹淡淡的痕迹,身上的傷口在快速地自恰,強大的癒合能力。

才豁然記起她的耳道受損,「忘記了,你聽不到。」

霍青魚看著她,似乎心裡有些障礙在這一刻全部撤銷,有些不善出口的話,此刻卻沒什麼戒備。

抬眸起來,正對上玄機定定看著自己的模樣,霍青魚的神色異常的認真,「玄機,我不悔自己孟浪,也暗暗慶幸,此生還能與你有過這樣的回憶。」

玄機依舊凝眉,微微斜倚著身子在冰涼的山壁上,散落的發傾瀉在肩頸處,襯得她少了平時的鋒芒,多了一許溫柔。

目光落在霍青魚的身上,雙唇緊抿,似是在輕忖。

既然話已經說開了,遑論她聽不聽得到,霍青魚亦往下說去。「從前,我總覺得天下誅邪,你我之間的隔閡不可跨越。既然如此,那你回你的不荒山,我回我的霍家村,這輩子不相往來就是,可是我發現做不到。」

「我沒辦法忽略自己心中所想,在紅崖里的時候還能極力地剋制,怕自己身陷其中,可紅崖傾塌,塵沙狂暴,你命懸一線,叫我如何克制?」

說著,霍青魚兀自嘲諷一笑,「想想也甚是可笑,不早就深陷其中了嗎?喜歡就是喜歡,一早便就心悅了,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所以,哪怕是死,我也不可能將你丟下。」

玄機看著他不斷的說著,目色輕掃過他身上的余傷,她伸出手去,「你身上的傷怎樣?」

霍青魚沒有理會她,伸手打斷,「傷無妨,我更怕你心裡怪怨難受。」

霍青魚說著,言語一頓,似是在鄭重斟酌。「我想了許久,自知唐突輕狂,趁人之危不是男兒所為。昨夜之事你惱也好,氣也罷,殺了我泄憤也,我自願領罪。」

「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殺你作甚?」玄機冷不防的一句話吐出,伸手撥開了橫亘在前的長刀,將身子稍稍往前一傾,輕聲道:「不荒山片毛難尋,寸草不生,像你這般好模樣的男兒,殺了上哪尋。」

霍青魚一愣。

旋即又聽到女子低低沉笑的聲音出。

霍青魚抬頭看去,玄機唇邊一抹淡淡的痕迹,眉眼稍有風情,是霍青魚不曾見過的模樣,不禁卻看呆了。

轉瞬間,霍青魚似乎想到什麼,抬眸蹙眉望將玄機,一時間喉結滾動,自覺有一股難為情與燥熱自耳根后升起。

霍青魚尤然不死心,指著自己的耳朵,「這裡,不是壞了嗎?」他從風暴中將她帶回,她身上有多少處傷怎麼可能不知道。

為了擺脫指令,她連命都豁出去。

玄機點點頭,但是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另外一邊耳垂,兀自煩惱的模樣,「可這邊沒壞。」

霍青魚當即整個人都不好了,社死不過如此,「不早告知於我?」如此境況,霍青魚垂首,墨發傾覆他容顏,可卻止不住他唇邊盪起的弧度,頗為無奈的搖著頭。

「如此也好。」他抬眸,卻直面玄機的目光,她的情緒似乎沉了下去,霍青魚心一緊,「怎麼了?」

玄機蒙上了一層水色,回想起沙暴來臨那一刻,心有餘悸。

她錯估了殺戮者的歸屬,她不知道連殺戮者的指令都是李瑤之設置的,她以為,總要折在那裡了。亦或風沙來臨,她和殺戮者一同永埋黃沙底下。

卻從來沒想過,霍青魚會踏遍黃沙,在狂沙風暴中找回她,「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

我所熟悉的時代,我所生活的家園,在我重新醒來的時候已經重新洗牌,甚至連血肉都被鋼鐵所取代。青魚,我真的不知道我該往哪裡去,天大地大,可哪裡才是我的歸宿?」

說著,玄機抬起手看著那隻被融去了指尖皮肉的指骨,看著看著,艱難的閉上了眼。

再不想承認也必須承認,她就是一架鋼鐵組成的械人,赤裸裸的金屬骨骼,不會騙人,也沒法騙自己。

「宣姬留下的紅崖,就像是一個等我回來的落網,深陷其中就難以自拔。青魚,你懂那種無形中永遠有一個人在背後追殺著你的感覺嗎?或許這一刻他沒能追上你,可不知道在哪一刻,自己就會消失殆盡,連自己都找不回自己了。」

她的聲音很輕很低,所顯露的哀愁卻綿綿不盡,就在這股哀愁即將湮沒她的時候,卻有一雙手籠住她。

玄機詫異,抬首看去的時候,霍青魚對她搖著頭,「不會找不見的,你是玄機,你就在這裡,就在眼前,哪怕哪天真找不見了,天涯海角,我仍舊會把你找回來的。」

誠如他穿越風沙,一路尋她那樣。

「你知道?」玄機在這一刻,心裡最薄弱的那一處像是被狠狠一擰般,忽然痛了起來。

霍青魚搖頭,「你在昏迷的時候如此交代,我便如此遵循。玄機,除非我死,否則一定不會把你丟了的!」

在這一刻,有一種帶著鹹味的液體從她的眼角滑落下去。

霍青魚伸出手去,擦拭掉她這一滴淚,「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或者是人還是邪,這些都不重要了,冼雄獅說得對,我們又有什麼不同?」

他張開自己的雙手,看著她指尖的金屬色,「都是一具皮囊,都是一具骨架,都是人世間遊走,你把我剖開,未必能比你的好看,又遑論誰比誰更像呢?我只知道,在皮囊之下,你我皆有一顆炙熱而滾燙的心,這就夠了。」

玄機徹底怔住了。

從醒來之後,她極力的掩飾自己的身份,就連她自己都不曾去這般細想過,可霍青魚卻能有這般境界。

霍青魚眼裡劃過寂寞神色,帶著淡淡的余哀,「這是在死了很多人之後,我才懂得的道理,我不想再這樣了。」說著,他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我只須記住,你是玄機,我是霍青魚,這就夠了。」

他的手覆過她的臉頰,那裡有一道已經癒合卻還殘餘淡淡的傷口痕迹,掌心的溫度足以送達心扉,他將她一帶,攬在懷中。

這一刻,耳畔邊聽著他心膛里傳來的心跳聲,這種真實而強烈的感覺,不再是那種虛幻而擔驚受怕的感覺。

玄機伸出手環抱住他。

手才觸碰到他的背時,霍青魚深吸了一口氣,玄機能夠感受到他渾身一僵的動作。

「你的傷怎麼樣了?」從剛才玄機就看到他的衣衫後背染著血跡了。

霍青魚卻還是那句話,「無妨。」

玄機將頭一斜,拉開了霍青魚的衣襟,自後背處斑駁的傷痕無數,甚至有些是那個口被手刃劈砍,深可見骨。

但經歷這麼久,傷口上的血已經乾涸了,和風沙與墨發一同黏膩在傷口上,這會不覺得疼,可清理的時候有得受了。

「你就拖著這麼重的傷去找的我!」玄機言說著,看向洞口外面。

外頭風弱,沙影綽綽,依稀吹拂過的痕迹如同隔著半透明的幕布,隱約可以見到外面屹立的巨大石台。

這熟悉的石台,讓玄機一怔,「這裡是……」

「祭祀台下,你沒想到吧!」霍青魚也有些出神,「當時風沙太大,行路都難,甭說辨別方向了,連睜眼都難。我帶著你在狂沙中亂走,只想儘快找一處可以躲避的地方,沒想到就走到這裡了。」

這裡,是他們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個時候她被封在祭祀台下,醒來的那一刻凌厲鋒芒,倒教霍青魚難以招架。卻沒想到,在冥冥之中,兩人被風沙迷亂之際,居然又回到這裡來。

玄機似乎也有感而發,側首看了霍青魚一眼,「輕狂不羈,你倒是一直沒變。」

霍青魚知道她在說當時喚醒她的情景,霍青魚一時語噎,「天可憐見,我當時真無心輕薄你,都是誤會。」

玄機沒有接茬,兀自從袖間撕開一道衣帶,隨便將散開的墨發束縛,墨發豎起,耳後的傷口愈痕還沒消散,依舊清晰可見。

玄機徑自朝洞外走去,「我記得那裡有一面湖。」她說著,隻身走去,迎入未了的塵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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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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