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下不為例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曠盪思無涯。
宣姬當年進京時,可真是無盡風光哪!
當朝天子李瑤之,從不荒山那一介荒涼之地一路征戰,自西南邊境而出,金戈鐵馬踏破冰河,一路高歌入主上陽皇庭。
金戈鐵馬的後面,總有一副鸞車,鸞車裡,端坐著一紅衣女子。無論征戰何方,這女子總是隨軍。
傳聞在李瑤之出不荒山之始就有這規矩了,一直帶在身旁。有說新君禮賢下士,此女抵萬金,也有說是李瑤之的枕畔之賓,眾說紛紜。
但能伴著李瑤之這一支被棄從不荒山的皇室旁支走出來,一路至今,也算能耐。
車馬蕭蕭,伴隨著軍隊踏入上陽京畿,一片戰後的狼藉與上陽的繁華相互交錯。宣姬的側倚在鸞車內,怏怏地拾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繁華。
滿目喧囂,這就是讓李瑤之心心念念的上陽京畿,當真是物寶天華。
只是,這些浮華於宣姬的眼裡的閃過一抹不值一提來,她的目光流連之處,始終是車馬的前方那抹從不荒山一路相互扶持出來的男子。
李瑤之曾許諾她,「宣姬,助我回皇庭,我與你共享這天下。」
天下!
宣姬唇邊勾起了不屑的弧度,「這天下,有什麼好的呢!」她說著,翻過身去把握著自己手中一直握著的一塊泛著金屬色魔方樣的東西。
她每轉動一下手裡的把件,那魔方便微微閃動一下光芒。
玉指嫻熟地運轉著這個魔方把件,玉指纖纖,指腹若有似無地點著上面的金屬層面,宣姬陷入了沉思當中。
兀自喃喃自語了起來,「你說,他終於得償所願了,接下來……會怎麼樣呢?」他曾許諾一生一世的,但看如今風華越甚,宣姬心裡的落差卻越大。
她敲擊著這個魔方的節點,彷彿一種輸入的指令,在她這句話落下之後,自那些轉動的金屬片里折射出一面虛擬屏,熒光快速的閃動著,上面快速跳動的字元不斷的往上流走。
直至最後,畫面定格成一行小字,映在宣姬的眼裡,「唐國盛世,械主天下!」
這四個字,卻不是宣姬想要的答案,她甚至有些不耐煩,「械人成軍,自然所向披靡,這個結局不用你算我都能猜出來。我要你算的不是天下,是李瑤之這個人,以及和我……之間!」她說到最後,竟是痴凝了起來。
因為,在她說完之後,眼前泛著藍光的虛擬屏幕上只餘二字:人心!
這世上,什麼都能算計,唯獨人心難以算計。
宣姬獃獃地看著這面屏幕,好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將目光又看向外面,李瑤之今日好生的風光啊!
這天下,終於是他的了。
可宣姬卻沒顯得那樣開心,「我手裡有從龍脈裡帶出來的雲台算術,機關算盡,怎麼到最後就算不出個人心呢!」她說著,將那屏幕一收,那塊小魔方又黯淡無光。
她不斷地安慰自己,「我在地下多少年,是他將希望帶給我,憑何不能信他,那麼多年……都是他在陪著我。」
是的,李瑤之陪著自己。
在他刨開不荒山的黃土之前,早在不經意間陪了她多少年,度過地底荒寂孤寂多少年。這麼想著,宣姬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再沒有任何的不安。
可是,直到入主皇城,百官朝拜,宣姬都像是被卸了翅膀的雁,那個不荒山的少年,曾幾何時也能自己帷幄天下,不需要自己了?
宣姬便日日居在李瑤之安頓她的行宮內,日日把玩著她的雲台算術,從進京之後,李瑤之再不需要她了。
以往浴血奮戰也好,歷經生死也好,一次次都靠著她這個智囊,靠著雲台算術一步步地演練出最正確的方向,指點著他一步步走到巔峰的。
現在,他人在最高的那座山了,便也……不需要她了吧!
到上陽京畿許久,終於下起了第一場雨。
寢宮微寒,宮娥偷懶不便升起爐火,只有夜雨沁沁入殿,連殿門都被風雨吹得裂開了縫。宣姬夜半起身來,赤著腳踝落地,踏上從殿外打進來的微雨上。
有寒意至腳底板升起。
宣姬本想將殿門緊閉的,但是,卻在指尖剛伸出的那一刻,外面伴隨著風雨聲傳來的私語,更讓宣姬覺得比腳底板的雨漬還要沁人心肺。
那是兩個躲在宮檐下避雨的宮娥,此刻夜深人靜,聲音低沉卻言語大膽放肆。
「宮裡熄燈了,姐姐你陪我一同吧,我一個人害怕。」
「我也害怕,陛下帶回了個妖女,我每當靠近的時候便嚇得慌。」
妖女?
宣姬一怔,曾幾何時,自己在世人眼中竟是這般稱呼了。
又聽得那兩個宮娥連連道來。
「我親眼見到過她使喚妖術,陛下將她禁閉在這裡,卻苦了咱們了。」
「你都不知道,剛開始大家都傳言陛下征戰到哪裡都帶著這個妖女到哪裡,必定是要入主東宮的,但現在看來未必。」
「聽聞陛下都召侍郎之女入宮侍寢封妃了。」
「砰」的一聲殿門被打開,將檐下兩個宮娥嚇一大跳。
側眼看去的時候,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宣姬長衫素凈,一臉的冰霜站在殿門口,風吹雨而進,吹拂得她神情越發的冰冷,駭如死色。
但聞得宣姬如枯木一般地開口,「侍郎之女!」
兩個宮娥蜷在一處,應都不敢去應答一聲,任憑檐下雨將宮門髻打得凌亂也不敢動一下,眼睜睜的看著宣姬拖著一身衣裙穿入雨中,赤足而去。
宮燈夜雨,寒映著宣姬孤孑的身影,影影綽綽地映在磚台地面上,順著雨水蜿蜒流淌,一路向天子的寢室去。
宣姬身份懸殊,她有李瑤之親口下令的可隨意出入任何宮禁,無人敢攔她。
只是,此時夜半,宣姬的到來始終不識,侍衛庭還是將她攔了下來,卻驚動了寢殿裡頭的人。
寢殿的門打開,幽幽走出一女子,手持宮燈,身著輕紗,裊娜身姿若隱若現,秀髮輕拂臉有紅潮。
許是佳人剛承恩,略帶嬌羞,見宣姬之際又隱隱眉目輕挑,自然是早聽聞陛下身邊有這麼一號人兒了。
「聽聞陛下身邊……」佳人才一開口,宣姬的眼裡卻似乎從未有過這個人,徑直往著內殿的方向走進去。
直至床榻邊,李瑤之明顯醉后初醒的模樣,衣衫不整地坐於床邊擰著自己的太陽穴,見宣姬盛怒而來,站在自己跟前的時候,李瑤之端只望了她一眼,「宣姬,你這是做什麼?」
「你這又是做什麼?」
面對宣姬的反問,李瑤之緘默了下去。
殿內昏暗,那佳人往此里走來見陛下都沒有對宣姬發怒,自然也杵在那裡不敢開口。
宣姬望著這個男子,從跟著他走出不荒山至今都是一場豪賭,她從來自信自己不會輸,可現在她似乎隱隱看到了敗績。
她心有不甘,「李瑤之,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黃沙千載永不負,現在還沒千載呢!」
「千載!」李瑤之輕笑了一聲起來,「人生不過百年,談何千載。」
「你知道我能!」宣姬打斷了他的話,「我能幫你走出不荒山,能幫你打下天下,自然也能此情千載……」
「宣姬,你醒醒好嗎?你有沒有剖開過自己的胸膛,親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
李瑤之一句話如同長夜冷水,澆熄而下,直將宣姬一腔怒火全部熄滅。
宣姬獃獃地站在那裡,彷彿她也沒料到會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只有眼眶裡不知道該是怒意還是眼淚,不斷地在打著轉,不停地望著他。
許久許久,宣姬強行讓在氤氳霧氣鎖在眼眸里,擠出了一句,「我是個人了。」
李瑤之似乎頭痛到極點,不斷地捂著自己的太陽穴,痛苦至極,「我也想告訴自己你是人,但……你試著把晶元拿出來,再告訴我,你是個人。」
這是宣姬的死穴,她竟無言以對。
「我才是人,這才是真正的人,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李瑤之指著站在不遠處的侍郎之女激動的說。
宣姬瞟了她一眼,目光就像冰雕成的利刃似的,竟教對方不覺退了一步,不敢直視。
「我擁你在懷時,總是忍不住去想,你這軀體裡面的五臟六腑,這裡面的七情六慾到底是什麼樣的?全都是假的。我就像跟著一個木偶或者傀儡,甚至感覺像是一具行屍,夜深人靜細細想來時,總是禁不住汗濕夾背,心膽余寒啊。」
宣姬無言以對,唯有看著李瑤之輕嘆似的說出這話之後,她一直強忍著的眼淚終於滴落了下來,也如似放棄了自己最後一絲尊嚴地開口,「在不荒山時,你不是這樣說的。」
「不荒山!」李瑤之輕嘲一笑,許久之後他才正色開口,「宣姬,旁的我都能給你,唯獨山盟海誓,做不得真了。」
宣姬也隨之笑了起來,「李瑤之,旁的,我都不要。」
李瑤之乾脆手一揚,將身朝著床榻上一躺,「那你走罷,想要什麼,任你帶走就是。」說罷,李瑤之閉上了眼。
他屏息凝神,能夠感受得到宣姬掃過他身上眼神的冰冷,卻不知怎麼的,他竟驚覺她的目光掃過處,身上的每一處,包括內心的每一處,都帶著疼。
他緊緊的攥住身旁的錦被,緊咬著牙關,告訴自己,她是械!
須臾,他似乎聽到宣姬的步伐往後挪動了,她朝著殿外轉身走去了。至此李瑤之一直緊攥著被子的手也鬆開了,這樣也好,一刀兩斷。
不出幾步,李瑤之聽到了那侍郎之女一聲呼喊,似乎還沒呼喊出來又被生生捂住的瓮聲哼叫。
怎麼回事。
李瑤之豁地起身,張眼望去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
但只見外邊雨氣氤氳濺來,宣姬就站在那侍郎之女的身旁,從背後抱住了她,一手捂著佳人的嘴,一手拿著她的銀簪插入她的脖頸處,鮮血橫流。
佳人掙扎著,一身鮮血順著衣衫流淌下去,沾染了自己的,也沾染了宣姬的。
直到這佳人不再掙扎,宣姬才鬆開手,任憑她軟趴趴地倒在自己的腳邊。宣姬目光仍舊是如水那般從善,卻無情。
目光從那死去的佳人身上到李瑤之,宣姬但只說:「任我帶走,我便只要她的命。」仟韆仦哾
外頭轟隆一聲滾雷響起,炸地周圍一片光亮,也將宣姬一身羅衫染血映得李瑤之滿目,李瑤之全身的血在這一刻滾了又冷。
他看著死去的女子,也看著宣姬轉身走去,赤著的足還印著那一行鮮紅的血跡。
李瑤之沖她喊道:「宣姬,你何苦如此,沒有了侍郎之女,尚有丞相之女,入主東宮,必定輔我朝堂基業的,天下女子,你殺之不盡。」
站在雨外,宣姬幽幽轉身,不知怎麼的,李瑤之竟覺得她好似在笑,又好似在哭。
隔著雨幕,宣姬對他說:「你放心,下不為例。」
任憑宣姬說完便去,獨剩李瑤之在那渾身冒著冰冷。以宣姬性情,他渾然不信下不為例四字,從不荒山一路走來,她是何等的手段,李瑤之豈會不知。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內外皆安。
就連朝堂議定丞相之女為後,張羅新皇親事,整個上陽京畿張燈結綵,熱火朝天,宣姬就是再沒露面。
許是,那夜的話,教她心如死灰了罷!
一切都在有序地進行,天子立后,大婚典禮從早到晚,百官朝賀,敬過天地,祭過祖廟,普天同慶。
到了夜晚,李瑤之微醺,在內侍和宮娥的簇擁下回到寢殿,隔著微微紅燭,相府的千金端莊典雅,堪當母儀天下。
李瑤之失了心思,錯愕的看著這美人紅燭,挑起蓋頭朝著自己微微一笑,不是夢,是真的。但李瑤之的心思卻是不但翹首向著外邊,之前那個雨夜宣姬孤身一人前來的模樣,至今不能忘。
可是,等待了良久,李瑤之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在皇后的幾番催促下,合巹交杯,鴛鴦帳暖。質
只是,在美人紅唇下,李瑤之心不在焉,總是覺得心裡有一根刺懸挂著,由宣姬親手所扎。
思緒有些煩亂,他甚至回想到當初第一眼見到這個紅衣女子,悠揚地站立在黃沙漫天的懸崖邊上,沖自己莞爾一笑的場景。
「李瑤之,你看我好看嗎?」
黃沙遮天幕,紅衣入眼帘。
便是那一眼,李瑤之每每夜深人靜時也會想起,也會無法掩飾地去承認曾心愛過。
也曾年少為之心動過,也曾一路的相持,生死相隨。多少次沙場出生入死,她在屍山血海中對他說:「李瑤之,你不是要往那巔峰走嗎,你起來呀,我會陪著你走到底的。」
這一路,的確走到底了。
可……為什麼偏偏,她就不是人呢?
李瑤之想到最後見到她的那個雨夜,她也哭了,絕望地看著自己。她是多堅強的女子,居然也在那時候哭了。
李瑤之的心房忽然地一顫,他木訥地推開懷裡衣衫卸盡的溫香軟玉。他的皇后尚且情迷之中,雙手攀上李瑤之的脖子,朱唇再度欺了上來。
李瑤之伸出手想去推開她,可出手時偏頗了幾分,當他的手從皇后的脖頸處往後挪時,一不小心碰到了她後頸處。
這個位置!
這個觸覺!
李瑤之忽然有種如夢驚醒的錯覺,那種冷汗琳琳的感覺瞬間侵襲全身。
這種觸感他再熟悉不過了。
李瑤之猛地推開這攀附在自己身上的女子,霍地站起來。轉身從身旁牆壁上抽出利劍,直指今日才大婚的皇后。
「你到底是什麼人?」
皇后被他嚇壞了,一時驚顫,「妾身,妾身是您的妻啊!」
「胡說,看劍!」李瑤之一劍劃過她的後頸。
後頸處,隨著女子的墨發被斬斷,發下的表皮也被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那與人無異的肌膚裂開的口子處,不見有鮮血流淌下來,也不見內里有骨肉筋脈。
有的,只是……轉動的金屬零件。
他今日才大婚的皇后,竟是械人!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李瑤之有一陣陣的惡寒自腳底躥升而起,走遍全身。
不止惡寒,他還覺得噁心!
紅崖的月依舊清寒,光輝無比,映照著整個傾塌的紅崖,卻別有一番景緻。
宣夫人的過往從這個老者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小九簡直難以置信。
只看著雲仆那一臉平靜的模樣,說著讓小九覺得憤怒的話。
「在陛下的心裡,你們奉若神明的宣夫人,不止令他惡寒,還有噁心,陛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起了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