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百姓之情
夜半,祈禱的人們依然不顧官兵的勸阻,執意守在收容所外。
他們有人帶來了家中僅存的吃食,有人帶來了祖傳的寶貝,有人帶來了親手縫製的衣物,懇求官兵將這些東西轉交給聖女,以表達自己感恩的心情。
有關聖女救人的故事,便在聚集起來的人群間的口口相傳之中,被不斷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
消息自然也傳進了收容所里。
許靖一聽就從床上跳了起來,難以置信地驚呼出聲:「救人的分明是我們,怎麼到頭來大家又把功勞都記在了她身上?」
煦和似乎並不意外,一邊給薛謙寫信,一邊頭也不抬道:「話不能這麼說,人家也確實有所付出,算不上搶了咱們的功勞。確切來說,我們這次應該算是合作制勝。」
「但是在別人眼裡看來,就好像我們成天吃白飯,她的神力都是天賜的一樣。這幫人真的愚昧無知得可怕……不行,我得跟素帛說道說道去,讓她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許靖說著,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走。走到門口,發現煦和不起身,又疑惑地問,「你不一起去嗎?」
煦和搖搖頭,道:「還是這封信比較重要。」
許靖不以為然。在他看來,眼下沒有什麼事情能比澄清真相更加重要。功勞總是被三清教搶走,他真的受夠了。
當他大步流星來到素帛的住處的時候,發現不知何時皓君已經從神廟回來了,正在門口跟長清說著什麼。皓君一見到他,就有意想要上前攔截,卻又被長清勸阻。
許靖對一派儒雅之風的長清還算有點好感,對他笑了一下。
長清也報以微笑,道:「聖女剛出去見過外面的災民,有些疲累,望公子有話儘快說完,好教她早些休息。」
「在下明白。」許靖一聽,爽快地表示,「就是有幾句話問一下。」
說完,他和長清二人友好地作揖示意了之後,才叩開了素帛的房門。
素帛正背對著他,坐在桌前,對著銅鏡梳理自己披散開來的如瀑烏髮。
許靖甚至都不知道這面鏡子是什麼時候變出來的,只聽素帛自己一邊照鏡子,一邊自言自語道:「來的時候總覺得行李比皓君多了許多,今日才發現,居然還帶了這些派不上用場的物事。你說既然帶都帶了,總不能白背一趟,還是拿出來用用為好,是不是?」
許靖被她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得敷衍地應了一聲:「嗯。」
素帛放下玉梳,轉過身,朝他笑笑,道:「你坐。」
房間里的燭火跳躍,映得她的眉眼格外柔情似水,笑容一盪,彷彿所有愁雲都能被洗盡,又好像滿湖春光,誘人沉醉。
許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方才輕咳一聲,掩去尷尬,摸了摸發紅的耳朵,道:「不了,我就說幾句話。」
於是素帛也不勉強,二人一站一坐,隔著燭火四目相對。
許靖問道:「聽說你方才出去過了?」
素帛點點頭:「災民們太熱情,不出去露個面不太合適。」
許靖表示理解:「的確,那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眼神閃爍,似有期待。素帛卻好像沒聽明白,反問:「關於什麼?」
「關於怎麼治好瘟疫的事啊。」許靖道,「有沒有說清楚?」
素帛把玩著玉梳,點了點頭,低眸也敷衍地回了聲:「嗯。」
許靖便好奇地問:「那麼究竟是怎麼說的?解釋用一種病去治療另一種病的原理了嗎,他們聽明白了嗎?我就是有點擔心你說不清楚,還特地想來再給你講解一番呢。」
他激動地說完,看看素帛不停地將梳子翻來轉去,似乎聽得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感到失言,撓撓頭,小心地問道:「生氣了?我不是說你笨的意思,只是覺得他們太蠢了,油鹽不進的。」
素帛點了點頭,又朝他微笑,表示自己並沒有在意這些,而後注視著他,整理了一番心情,開口道:「沒有。」
「什麼?」許靖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說這些。」素帛深吸一口氣,道,「他們是怎麼認為的,我就是怎麼默認的,並沒有試圖糾正,或是改變他們的想法。」
許靖皺起了眉頭,感到不能理解。
「我覺得這是他們需要的東西。」素帛解釋道,「不是真相,而是希望。沒有被天神所拋棄,能夠重拾信心生活下去,被原諒,被拯救的希望。」
這番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令許靖深感驚詫,眉頭緊鎖道:「可是你明明知道,所謂的懲罰,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天譴,原諒一說又是從何談起呢?」
「我不知道。」素帛斂眸,道,「這一切的發生究竟是偶然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並不知道。並且,我覺得這些連我都說服不了,覺得其中有許多模稜兩可之處的理論,勢必也是說服不了他們的。既然如此,何苦為難彼此呢?他們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相信,現在也能過得也很好啊。」
許靖看著這個同自己說話的人,感覺一夜之間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果他也相信鬼神之說,相信有靈魂,這一刻一定覺得她被旁的什麼人附了體了才是當下最合理的解釋。可惜他不信,所以找不出任何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想來想去,只能認為,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看走了眼,強烈的失望與悔恨之情油然而生。
「我看不是他們的需要,是你的需要吧?」
由於覺得過於可笑,他甚至冷笑出聲來,道:「虧我來了清遠,還一直覺得你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實在是太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了。從一開始你就不相信我和煦和,就是在欺騙我們,利用我們。素帛啊素帛……不對,應該尊稱您一聲聖女。您的演技可真好,不愧是世間最大規模欺世盜名團體中至關重要的一員。」
素帛又提了口氣,誠懇道:「我是真心把你們當朋友的。」
「或許是吧。但是在你的聖教面前,我們算什麼?友情算什麼?我怎麼忘了,當初煦和被吊在祭壇上的時候,你不一樣做得了劊子手?」許靖駁斥道。
面對這番質問,素帛無言以對。
許靖氣得怒髮衝冠,這些話幾乎都是朝她喊出來的,自覺失態,緩了一會兒,才終於把聲量放低,指了指外面,問道:「是不是皓君,還是長清,還是什麼人逼你這麼做的?我就知道不能被長清那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模樣騙了……」
「不是他。」素帛蹙眉,道,「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的選擇。」
「……」許靖沉默一會兒,問道,「意思也就是,你承認自己才是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了?」
素帛嘆了口氣,起身勸他:「你先冷靜一下。」
說著,她試圖上前一步,拉他坐下好好談談。
可是許靖卻後退了好幾步,刻意與她拉開了距離。
他疏遠的舉動和眼神中的冷漠令素帛的心被尖銳地刺痛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許靖搖著頭,道:「除非你出面澄清事實,不然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
素帛不說話。
許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對她感到徹頭徹尾的失望,順便對那個認人不清,甚至還對她頗有好感的自己也很氣恨,咬牙道:「好,就當這些日子,我許小郎是瞎了眼,救了一條白眼狼,還當是什麼寶貝在身邊好生養著護著。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一刀兩斷。」說完便拂袖要走。
素帛下意識地追了兩步,想要挽留他和這份眼見著就要消失的友誼,攔在已經打開的門前,喚道:「許靖……」
許靖冷聲道:「麻煩聖女讓一下,您身邊神光太盛,在下這種旁門左道不敢多待。」
素帛從袖中掏出了他給自己折的那隻小兔子,強忍著心中的酸楚,笑道:「你看,你送我的玉兔,我一直小心地收著,看在它的份上……」
許靖一抬手,毫不留情地將她手上的摺紙打掉,而後甩下一句:「丟了吧。」便繞過她,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素帛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怔怔地看著被他打落在地的小兔子,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而被方才的吵鬧聲吸引過來的煦和這時也來到了她的房門前,剛好看到這一幕。
素帛緩緩蹲下來,將摺紙撿起來,捧在手心裡,回眸的時候,也看到了他挺拔的身影。
見他似乎也要離去,她幾乎忍不住要脫口而出,將自己所思所想全部說出來,但張了張嘴,卻又突然覺得說什麼都是那麼蒼白無力,也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二人互相沉默著審視對方,好像都在試圖從這寂靜中領悟出什麼宇宙間的真諦。
直到去而復返的許靖將煦和強行拉走,勸道:「別看了,她就是這種人,跟所有教眾一樣虛偽,我們同她沒什麼好說的,我一開始覺得她不可信的時候就應該堅持到底。」
煦和沒有說什麼,保持著沉默,跟著他走了。
於是院中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了素帛一個人。
她又一次感到孤獨,鑽心剜骨,前所未有,可這回沒有人站在她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