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今日對棋賭碧霄
西鄉隆盛是從屍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物,這一怒非同小可。只見他雙目圓睜,凜然生威,如同一頭雄獅發出了警告。
福島諭吉登時不敢動了,卻還用手指著林元道:「社長,此人欺我太甚,今日有我沒他,有他沒我,還請社長主持公道!」
西鄉隆盛略一詢問,便已清楚來龍去脈。福島諭吉是頗有名望的大作家,而且為報社確實出了不少力,乃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林元多日不來確實事出有因,當初也是跟自己告過假的,更重要的是,林元是天皇親自指定的實際負責人,開誰也不能開掉他。
既然如此,就只有將此事壓下來。
西鄉隆盛先是疾言厲色將兩人都狠批一頓,然後語氣慢慢緩和下來。你們二人都是報社的精英,國家的棟樑,本該精誠合作,共同努力,怎可為口角之事鬧得不可開交?若誤了大事,怎對得起天皇陛下殷切的關注?
一番大道理壓下來,林元連聲稱是,福島諭吉也無力反駁。沉默片刻,正當西鄉隆盛以為事情就此了結時,福島諭吉提出了看法。
「社長,我以為目前報社的架構有所不妥。」
「其他幾人,職權都比較明確。而林副社長與我,卻頗有模糊不清之處。」
「這報紙的內容與方向,含義太過寬泛。內容可以決定方向,方向也可以決定內容。若以後林副社長與我發生爭執,到底以誰為主?」
西鄉隆盛道:「你以為應該如何?」
福島諭吉道:「自然應該是以內容為主。我請來的都是文壇名流,林副社長畢竟年輕,恐怕難以服眾。」
此時林元奚道:「我們報社難道要以年紀定高下?福島先生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福島諭吉冷笑道:「還有『水平有限』四個字,看在同僚份上我剛才都沒說。」
林元笑道:「很好,大家在報社是靠筆頭吃飯的,誰水平高誰說了算,非常合理。不如就請西鄉隆盛大人當場出題,即刻作詩,以定高下,如何?」
在日本正式場合中,作詩即指漢詩。不管俳句、和歌、漢詩,都歸於廣義的漢詩行列。
但福島諭吉是從不寫漢詩的,即刻大聲反對。
「現在我國大力學習西方文化,漢詩已成陳舊腐朽之陋俗,要寫也是寫自由體詩歌,才能符合本報西學東漸的宗旨,不負天皇陛下的本意!」
西鄉隆盛揉了揉太陽穴道:「你二人吵得我腦殼都疼。確實不分個主次不行了,若日後天天這麼吵下去,報社還有一天安生日子嗎?」
「這裡倒有個現成法子。多年來我都有一夙願,希望為維新之前,壯烈犧牲的無名志士們作歌紀念。比起西方來,我國維新為何流血甚少?那是因為在維新之前,無數先驅們已經把血流幹了。」
「光是我西鄉一人,屢蹈險地,卻多次險死還生。非我西鄉命大,而是因為許多志士,拋卻性命要保我周全。維新最終成功,我西鄉能活到今日,全靠這些我之前並不認識,之後也無從調查的人們。」
「數年來我也寫了不少詩歌,以此聊寄哀思。但結果都不甚滿意。」
「當《東京日日新聞》創刊之際,我想把頭版做成紀念無名志士的專欄。福島君,你們編輯部、外聘作家都可以參與進來。林元君,這也是你一顯身手的時候。無論漢詩還是自由體,不拘格式,只要真摯感人,都可以採用。」
「至於高下,就由讀者們來評。至於具體怎麼評法,你們下去自己商量,弄個章程拿來我看。」
福島思忖片刻,覺得勝算不足:「漢詩陋俗,在我國流傳甚廣,若由讀者評定,自由體先天便處在弱勢了!」
林元鄙夷道:「修為到時,嬉笑怒罵皆可成詩。這次我若不用自由體勝你,諒你心中也不服。」
福島諭吉道:「此話當真?」
林元傲然道:「不僅如此,連同福島先生你請來的文壇名流在內,我若輸給任何一人,便算是我輸了,此後唯福島先生馬首是瞻。若你輸了又如何?」
福島諭吉心頭大怒:「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別人。有社長大人在此,諒你也不敢食言。」
便道:「好!我若輸了也是一般,以後你說什麼是什麼,本人絕無二話!」
西鄉隆盛道:「好,既然如此,我就為你們做個見證。現在設備也已經到位,調式完畢就能開工。不僅要把紀念專欄辦好,其他方面也不能出半點問題,你們可明白?」
二人齊聲應諾,行禮告退。
福島諭吉出得新聞署,便開足馬力,找人約稿。林元則施施然回了本因坊。
秀榮發給三大家的信件,此時都已有了回應。秀甫師叔態度模糊,模稜兩可,而安井家與井上家都明確表示了反對。
上次禁絕圍棋事件,林元出力甚大,圍棋界受益匪淺。經過一番同仇敵愾,各家之間關係有所緩和。但秀榮晉陞六段,既不符合規矩也不符合兩家利益,反對乃是必然之事。
一般情況下,棋士晉陞只能一年一段。即便是絕世天才,特事特辦,最多也只能升兩段。而秀榮剛剛由三段升為四段,如今又要求升為六段,不啻於把古來規矩全視作無物。若她真能成功,林家自然話語權大增,而安井與井上家威信都要受到動搖。至於本因坊,因與秀榮關係密切,應該是好處比壞處大。
收到回復后,秀榮自然就要提出爭棋。在林元建議下,秀榮將矛頭直指兩家七段上手。
井上家這邊自然是井上家主服部因碩七段,安井家則是家老鬼冢源治七段。
這位鬼冢源治七段,乃是上代安井家督的大弟子,當代家督安井算英的大師兄。此人年輕升段時多次被本因坊打壓,對坊門怨恨甚深。而且自認為棋力僅次於秀甫,可稱為天下第二。
不過這兩位七段,年紀都不小了。秀榮正處青春少年,拼體力卻是很有優勢。
提出爭棋后,便把難題拋給了對方。
秀榮的實力有如雲山霧罩,大家都看不真切。對小林鐵次郎乾淨利落的兩盤勝利,已經初露崢嶸了。如今提出如此無理的晉陞要求,態度又如此堅決,必然也是有幾分信心的。
若是讓老將出馬,萬一輸棋則對名聲損害甚大,成了被秀榮踏在腳下的階梯。若是派其他弟子,棋勝的可能性則小了許多。
如何選擇,且讓他們頭痛去吧!
第二日,林元將林家弟子聚在一處,準備採用魔鬼訓練大法,將大家的水平都好好升一升。
這本是家督之職責,但秀榮卻和大家一樣,乖乖坐在下面,聽林元講棋。
講得數刻,眾弟子疑雲大起。林元所授棋理,與大家畢生所學大有不符,眾人即使再尊禮守制,這事關棋道的大節上卻不能馬虎。於是紛紛提出異議,甚至要求林元下去,讓秀榮來講。
林元自然早有準備,當即提出以實力說話,要一對十八,同時贏下所有人。於是秀榮之外十八名弟子,排作兩行,每人面前一張棋盤。林元依次弈來,不假思索。
眾人起初根本不信,認為林元若能贏下一半人,已能說明他確有本事。那麼他所授棋理,或也可成為一家之言,以供參考。
哪知林元存心立威,盡挑最凶最複雜的招數來下。眾弟子的時間根本不夠用,還沒想出頭緒,林元已走完一圈,又來到自己面前。慌張之中,錯漏百出在所難免。
於是十八名林家弟子,紛紛被殺得屍橫遍野,慘不忍睹。
這一番十八面打下完,眾人看林元的眼神都已經變了。
這是人能做的事?這是妖孽啊!
當初在遮月亭下棋,被林元誇過幾聲好的弟子,如井上安柳、林中飛鳥等人,更是如在夢中。
早已知道那小牧童一定很高,但......怎麼會是這般高法?莫非是我們水平太低,見識太少?哪怕是在夢裡,也沒想過世間會有這樣的人啊!
之前質疑起鬨的幾名弟子,更是羞愧難當,原來是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也不知跡目會不會記恨於我?就算是不記恨,只要對自己冷淡一些,講解問題時簡略一些,自己無形中就已吃了大虧!
見立威頗有效果,林元甚為滿意。先安撫大家幾句,意為棋上無父子,真理不辨不明。大家之前的質疑不僅沒有問題,還是非常有上進心的表現。只是從此以後,你們要把之前所學,盡數忘卻,所有種種全以我所授為準!
眾人已無疑惑,當即齊聲允諾,承認了林元至高無上的技術地位。
正在此時,女官葉室光子來到,宣林元覲見天皇。
林元只好將教鞭交於秀榮,安排她講解那些「秀策師叔」留下的棋譜。這些棋局秀榮早已爛熟於心,教授眾人已是綽綽有餘。
與葉室光子同乘一車,林源嘻嘻笑道:「好久不見姐姐,不知近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