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制簪師,一簪綰起一世情(1)
引:
制簪師,殺人於無形,救人於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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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駙馬上官峻一回府,就徑直去往明心公主的寢房,侍從婢女們皆是一愣,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雖說迎娶了帝后最寵愛的嫡公主,不僅自己官路平步青雲,家族也真正榮升為朝中權貴,但上官峻卻不甚承情。三年來,他對明心公主儘管一直相敬如賓,可也只是「敬」而已,再未有別的情愫。
而讓眾人更加意外的是,自小備受寵愛的明心公主,對駙馬的冷淡薄情竟顯得頗為容忍,她不僅沒回宮去告狀,也沒在府上發脾氣,反而交代心腹女官和侍女,不可將府中之事外傳。因此,成親三年,公主府里的糟糕情形,愣是被瞞得滴水不漏,隻言片語都沒傳到帝后耳中去。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會繼續瞞下去。可惜,上官峻似乎一心要賭這口氣。
「公主,知道消息了嗎?那個制簪師找到了,已經關進天牢,皇上要親自拷問!」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彷彿坐實了那人的罪大惡極,但幽冷的目光卻別有深意,直盯著明心公主妍麗的面龐,可她連黛眉都不曾皺一下,更別說驚慌失措了。
「柳公子……是出了什麼變故么?按理說,以他的本領,不該被你們尋到的。」明心公主坐在紅檀漆金雕花妝鏡前,纖纖玉手綰著三千青絲,這次綰得是凌虛髻,七寶纏絲花鈿點綴之後,斜斜簪一支粉玉芙蓉釵,當真是瓊姿花貌,情致兩饒。奈何一雙秀眸無神,早已不復未嫁時的清媚可人。
「哼,本領!歪門邪道還真以為能逃得掉。」上官峻恨恨道,但心裡卻有些疑惑起來,從犯等著被皇上親審,她這主謀竟絲毫不慌亂,是認準了皇上不忍怪罪、還是那制簪師不敢據實相告?
可這兩種猜測,好像都不對。皇上雖然寵愛於她,可當初明月和她是一雙姊妹花,同樣備受榮寵。明月暴斃后,痛失愛女的皇上直接放下狠話,要御察司徹查兇手,不論是誰,只要與此事有關,一律嚴懲不貸。而那個制簪師,一看就是陰邪之人,當初肯為她設計(毒)殺親姐,定是被錢財所誘,如今事情敗露,他絕對竭力為自己開脫,哪可能當替死鬼。
「才不是歪門邪道呢,他很好……」明心公主雖對著妝鏡,但翦水雙瞳卻不看自己的花顏月貌,而是凝在髮髻上,芙蓉釵的粉色光彩下,隱約可見一星幽柔色澤,是一支柳木簪。可發簪直扎進雲柔的墨發,簪頭全沒。
「你戴得什麼?」上官峻眉心一跳,衝到她身旁,指尖捏住簪頭,想將木簪扯出來,卻驚覺根本扯不動。而明心公主那封藏了三年的嬌貴脾氣也終於發作,她側身避開之後,將手邊的瑪瑙盞朝上官峻揚去,清茶頓時潑了他一臉。
「除了毒害明月,你們之間是不是還有別的古怪!我早該猜到,你也染.上了邪氣,故這般怪異!」上官峻氣急,明心公主卻依舊冷靜且冷情:「夠了,回去吧。故事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停止。」
故事,自然始於繁華森冷、輝麗幽怨的皇宮——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
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天下皆知,皇宮有一對美麗可人的公主姊妹花,自小就被帝后視為掌上雙明珠。皇上用幽美的詩句為愛女們賜名,姐姐明月,妹妹明心。兩位公主不僅美貌相像,性情也相似,妝容和衣飾全都一致,而且總是手牽手出現在人前,宛若一對孿生姐妹。
皇上喜歡聽眾人花團錦簇的誇讚,即便尊貴為帝王,被傾城絕色的女兒環繞膝下,仍是一樁得意之事。皇后素來端麗賢淑、心思溫良,伴在帝王夫君身側扮著伉儷情深、闔宮歡樂的戲碼,反正受寵的有自己女兒,對孤女多幾分疼愛,她還是願意的。
但明眼之人,自有更深更全的思量。
一雙姊妹花表面上同樣恩寵榮渥、名花傾國,卻不是同根所出。姐姐的生母只是個六品的寶林,生下她后就血崩而亡。半個月後,皇后臨蓐,誕下妹妹嫡公主。小公主快滿月時,女官來鳳儀宮請示如何安排北宮那位失恃的公主。
皇后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心生憐憫,向皇上說道:「兩個孩子同月出生也是有緣,不如把那孩子也帶到鳳儀宮,由臣妾一同撫養吧。」
「皇后如此溫婉賢淑,朕很是欣慰。」皇上微笑著點頭,和皇后一同逗弄襁褓中的小公主,見她雲髻上的翠玉釵在女兒粉嫩的小臉蛋上閃爍著光暈,遂應景地給兩個女兒取了名字。
於是,幾日後的滿月宴上,姐姐和妹妹一起,在百鳥朝鳳的嫣紅襁褓中,受群妃恭賀、群臣拜見。滿月如此,百天、周歲……以後的所有待遇,也都沒有嫡庶之別。兩姐妹就在這榮寵的氛圍中相親相愛的長大,轉眼已是明媚可愛的豆蔻少女。
那年初秋,姐妹倆即將迎來十五歲的生辰,及笄之禮和錦繡姻緣都在商議之中。
明月公主對於自己的出身,還是頗有顧慮的,但憑她怎樣想,也只覺得會比妹妹差上兩三分,哪知婚嫁之事一提,嫡庶之分即刻鮮明。姐妹兩分明是一樣的美貌與才情,可公侯世子們的信箋,卻只往明心那邊送,自己這邊當然也有,儘是些不能襲爵的侯門次子、品級低的官家公子,自己若是嫁過去,以後和明心的差距可謂大相庭徑。
是啊,王宮貴胄、風流才俊,誰也不是那隻顧風花雪月的傻子,明心是皇后的嫡女,太子的同胞姐姐,而自己,只是個佔了便宜的庶女,迎娶自己即便有些許好處,但和明心比起來,就微乎其微了。
「姐姐,愣什麼神呢,沒挑中心儀的吧?」明心走進明月的寢房,見她拿著信箋發獃,笑道。
「可不是么,一個個號稱才子,詩詞寫的還不如我們。」明月撇撇嘴,將信箋往柜子里胡亂一塞。儘管姐妹情深,但她從未和明心說過,給自己寫信的都是哪些人,免得自慚形穢。好在明心被成堆溢滿傾慕之情的信箋弄得心煩,比起談論這些,還不如撫琴下棋來的解悶。
姐妹兩剛撫完一曲,就響起拍掌聲,皇上皇后一齊光降了。明月連忙起身行禮,明心則跑上前撒嬌。
「父皇真好,方才的曲子撫得有些生疏呢,還給我們鼓掌。」明心搖著皇上的手臂,笑著和皇后眨眼睛:「我們的琴藝自然不能和母后相比,可您也別這麼吝嗇嘛,該適當鼓勵一下。要不您等會給父皇撫琴,讓我們在旁學習?」
後宮佳麗三千,明心喜歡給自己父母增加相處的時間。皇后秉性溫雅端柔,嬪妃們逢迎討巧的伎倆她根本學不來,人前的親昵舉動全靠女兒拉著她的手,往皇上手裡放,才造就出帝后恩愛情深的畫面來。
此刻,一家三口的手又握到了一起,歡笑融融,明月在一旁陪著笑容,心裡卻是酸澀摻雜,什麼皇宮雙姝,背後的差別從來都在。你可以撒嬌任性、無所顧慮,我卻要活得如此彬彬有禮、小心翼翼,而婚嫁之後,怕是連這表面的光鮮都難以為繼。
「姐姐,快來坐呀,父皇母后說有事要和我們商量。」明心說道,明月即刻收了心緒,笑吟吟地坐到她身邊。
皇上告訴兩朵姊妹花,過幾日會在明瑟殿設宴,宴請新科狀元榜眼、翰林學子,公主郡主們皆可入席,兩人貴為最受寵的公主,自然伴在帝後身側,穩坐高台。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們兩個小機靈,不用父皇母后多說了吧。」皇上笑道。
「父皇母后……」明月嬌羞地低頭,明心卻顯得有些躊躇。
「怎麼了,心兒。難不成已經心有所屬了?」皇上打趣道。
「才不是呢!」明心噘著嘴,雙手摟著皇上的脖頸:「我是擔心父皇介時興緻一高,隨意就把我們姐妹給賜婚了。婚姻是終身大事嘛,乍見之歡不能作數的,得多熟識,篤定兩情相悅了才行。父皇,您說對不對?母后,要幫我們勸勸父皇哦。」
「呵,你這鬼靈精,真是女大不中留,還沒嫁呢,倒先說起父皇來了。」皇上拍了拍愛女的額頭,語氣雖酸卻笑得愉悅。明心這邊正和父母歡鬧,明月則盤算起自己的將來。
就自己收到的信箋來看,公侯世家這邊是指望不上了,所幸父皇如今注重栽培朝中新貴,自己若是在狀元、榜眼、探花中挑中一個為駙馬,以後憑著夫君的才華和自己的公主身份,亦可躋身朝中權貴。
明月主意打定,悄悄遣貼身宮娥問來消息,推斷出新科榜眼上官峻為最佳人選。上官峻是新科學子中最年輕的,才十九歲,不僅才華橫溢,還英俊瀟洒,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是三品御史大夫,官位雖不算高,但和其它寒門學子相比已是出類拔萃。
宴席上,明月直接將目光望向上官峻,果真似傳言中那般風度翩翩、俊逸不凡,即便拋開之前的所有思量,自己的芳心也全被捕獲了,紅暈漫上雙頰,幾乎紅透了胭脂。
「姐姐,你看那邊,榜眼郎很清俊風雅呢。」明心推了推明月的胳膊,悄聲說道。
這句低語簡直像一瓢冰水,明月登時打了個寒顫,她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被一群王孫公子趨之若鶩地追求還不夠么,為何偏偏和自己看中同一個新秀公子?
帝后見兩姐妹都看向狀元榜眼那一桌(學子們的宴席設在一層,八人一桌),微笑著點了個頭。皇上即刻邀請那桌的學子,以後可以常到宮中的御學館聽太傅門的授業,和皇子公主們切磋六藝。總之,先依明心的說法,讓他們相處一段時日再看。
明月回到寢房,一顆心七上八下,好在父皇沒有馬上賜婚,自己和明心的機會還是一樣的。這段時日,自己一定要想方設法引起上官峻的注意和愛慕,明心既講求兩情相悅,介時一定會知難而退。
事情進展的還算順利,公主姊妹花雖然容貌相似、秉性相宜,但韻致上還是有些許不同——姐姐清雅溫文,妹妹清媚可人,而上官峻似乎更喜歡姐姐。
明心雖感到失落,但也沒說什麼,只是靜不下心來撫琴,改成盪鞦韆了:「唔,再看看吧……」
介時,卻有女官來請,讓姐妹兩去鳳儀宮的正殿,說帝後有事相商。
「公主,那個天下第一的制簪師進宮了。」女官忍不住對明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