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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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念

易初顏和季之白在白皚蒼茫的雪夜露宿街頭一整晚。一件大衣蔽體,若不是靠著年輕氣盛的體溫,誰能熬過一整晚風雪的侵襲。

前半夜,易初顏靠在季之白的肩膀上沉沉地睡去了,季之白一點點地把她攬在懷裡,後半夜,他也睡著了,易初顏醒了。

她仔細端詳著身邊的少年,眉目清晰,此刻應該是真的入睡了。眉宇間卸下了負擔,臉的輪廓疲憊,左右臉頰深凹,但膚色依然白凈,沒有一點世間的印記。她想起高中念過的一句詩詞,「豈是貪衣食,感恩心繾綣」,大概就是眼前的畫面。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義無反顧地和這個少年在風雪裡共赴一晚,明明她接近他,最初的意念並非如此。

聽到一串鑰匙聲響,兩人才昏沉沉地醒來。眼前站著一個「全副武裝」的人,帽子遮脖遮臉,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嘴裡呼出的熱氣,隔著厚厚的口罩透出來。

兩人起身的動靜把拿鑰匙的人嚇一跳。

「你們是誰,為什麼睡在這兒?」

摘了口罩,原來是一個大叔,嘴裡罵著,一邊利索地把扇門一頁一頁取了下來撂放在牆角。

季之白和易初顏相視了一眼,眼裡帶著「我們竟然還活著」的劫後餘生的欣喜。季之白整個身體都僵了,一個姿勢一夜未動,現在渾身酸痛。

兩人趕緊追著大叔走了進去,問:「您是這裡的醫生嗎。」

大叔也不說話,只哼唧了一句:「你們倆幹什麼來了,萬一凍死在這裡,我上哪兒說理去。」

大叔罵罵咧咧,但並未真的責怪他們。易初顏給了季之白一個眼色,季之白心領神會,趕緊解釋說是市第一中心醫院的主任讓他來的,又把母親的病情簡要地說了一下。

「所以你們怕別人先來,就在這兒等了一晚?能不能有點腦子!萬一我今天不來,你們還要繼續等嗎?我看你們就是缺腦子,要是凍出個好歹,醫院裡的病人怎麼辦?」大叔從頭到尾沒正眼看過他們,自顧自地收拾。

「大叔,您這兒一定還有庫存的白蛋白對不對,病人急需,所以我們才會冒這個險。再說,我們都是年輕人,抗凍,不怕,懇求大叔解燃眉之急。」易初顏趕在季之白之前開口,她懂他此刻的心情,會心急,怕他詞不達意。

「也就他能想到我這裡還有,」大夫還是沒抬頭,但轉身進了裡面的庫房,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三瓶白蛋白,遞給季之白,說,「我這裡也只有三瓶了,你們付完錢就回醫院去吧。」

兩人連聲道謝后趕緊離開。

主任得知他們在風雪裡熬了一夜等到了這三瓶白蛋白,於心不忍少年滿面風霜,卻兀自有著別樣的年輕氣盛。

易初顏得回去了,季之白送她下樓,兩人都不先開口,看風雪裡瞬息變幻。昨晚兩人無異於經歷了比生死更殘酷的一晚,季之白心裡對易初顏的感覺,依賴多於感激,說是生死之交,反而淺薄了。

是愛,是初戀,是我心已許的感覺。

風雪,無人之境,正是初戀唯美浪漫的元素,可是於他而言,那是在生與死的邊緣,有人願意和他共撐一把傘,和他共赴一場未卜的災難。

「真想去星星之眼看繁星啊。」千言萬語,最後說出口的還是這一句,甚至他都不確定易初顏是否聽到了,她去趕車了。

煒遇在宿舍里整理一天調查的進展,窗戶開著一角,掛著手洗的衣服,警校的生活習慣沒變。

嘀嘀聲響起來,他四下聽了一下,才想起是陳炅BP機的響聲。

陳炅在傳呼台給他留言:有新的進展,速回電,我在辦公室等你電話。

煒遇放下筆,胡亂抓了件外套,往辦公室跑,宿舍還沒配電話機。出門沒幾步,他又跑回來,從小櫥櫃拿出一盒魚罐頭,那是母親在他來實習前硬塞在他行李箱里的,知道他喜歡吃各種肉罐頭,便索性把箱子都塞滿了。

在辦公室樓下,恰巧遇到下班的赤崎警官從樓里走出來,正蹲在門口喂貓,見他來了,也不驚訝。煒遇把罐頭撕開,放在貓窩裡面。

「師父,怎麼這麼晚了還在辦公室,師娘又該挑燈等你了。」

「毛都沒長齊的小毛孩,什麼都懂。」赤崎警官用手擼了擼貓毛,「看著是沉了許多啊,比人吃得還好,撐不死你。」說著,在門口雪地上抓了一把雪,當作洗手了。

「師父慢走。」

「我得快點走嘍。」

師父的背影依舊矯健,但也看著讓人心酸,跟著這樣的師父實習,能讓自己做實事,是一種幸福了。以前在學校就聽學長抱怨,大部分出來實習的時間都是無所事事,實習單位很明白,省城警校出來的學生,都會想辦法留省城,不會留在像石井這樣的小鎮工作,用人自然多半也就糊弄糊弄。那天聽陳炅的口吻,多半他的工作是枯燥無聊的。

電話撥了過去,只響了一聲陳炅就接了。

「果然這個東西在你那兒比放我這兒起作用。」

煒遇不想寒暄:「是我托你的事有辦法了嗎?」

「這……當然不是,說得輕巧,去哪兒找原版的報紙,又是十三年前的案子,這邊網每天都在撥號我都快被撥死了,我想出去……」

如果放任陳炅閑聊,他可以一晚上不掛電話,煒遇及時制止他:「那你喚我回電話是?」

「是這樣,」陳炅知道煒遇的風格,不能多扯,「我又去調查了一圈,這份報紙曾被人借用過拿去複印,當時報紙還是完整的,倒是還回來之後就被隨手扔在資料庫里,才發霉潮濕變成了現在這樣。」

「被借用過?什麼時候的事?」

「具體的時間不好說,他們說大約是兩年前。」

「兩年前被借去複印,又歸還了,會是誰呢?借用的人有沒有說為什麼要借?是公務人員,還是調查組的?」煒遇想到王林生涉嫌兒童拐賣,如果有人重啟翻案,借用就很正常,但這依然是個很重要的信息源。兩年前還有人在調查案件的資料,證明這事還沒完。

「你猜錯了,」陳炅似乎在電話那頭都猜到他在想什麼,「他們說並不是警察,也不是公務人員,而是一個女的,確切地說,一個小女孩吧。」

「多大年紀的小女孩?十歲,十五歲,還是二十歲?」

「這個真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十歲,如果是十歲的話,那他們肯定會說是個小孩。再說,小孩子能知道要來通訊社借用這些東西嗎,你腦子怎麼想的。」

「嗯,你說得有道理。」煒遇知道得時常肯定一下陳炅,他需要。

「或者,她有什麼特徵嗎?比如長相,身高?再比如,看上去像是讀書人嗎還是……很村姑?」

「你說你,怎麼連村姑都說出來了,是不是泡過村姑,是不是?」

「別瞎說,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他們說當時也沒人怎麼留意,那人只央求看一眼,他們便找出來給了她,很快就歸還了,就再沒來過。」

「通訊社怎麼能把資料給隨便出現的人呢?」

「這你就不懂了,通訊社的所有新聞來源都是基層群眾,政治老師不是教過嗎,人民群眾的需求更需重視。況且,她只是借閱,又不是拿走原件。一說到原件,如果知道對你這麼有用的話,還不如把原件拿走,留下複印件呢。你說對吧?」

陳炅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但這個信息非常重要,對案件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口,煒遇想,大概是易東博的女兒。他又一再拜託陳炅一定要想辦法幫忙弄到原件,或者在網上想辦法。

「你也學過電腦,怎麼不自己做。」

「不瞞你說,我們辦公室,還沒有電腦。」

「那你的QICQ賬戶,是不是很久沒進過聊天室了?」

「來實習就沒機會用過,說是鎮上準備開網吧,但現在還沒有,聽說現在都用QQ登錄了,要等回家才能玩。」

「好吧,遺憾。你記得把BP機隨時帶著,隨時找你,我都快悶死了。」

煒遇又聽陳炅抱怨了一會兒,離開了辦公室,心裡裝著這個重要的信息,消失在了無盡的黑夜裡。

回到宿舍,煒遇再一次打開了文件夾,汾城的報紙,那串護送易東博骨灰回鄉的名字,能看到名字的有王林生、易君、易橋,後面的名字,沒有了。

赤崎警官看著熟睡的女兒,恬靜,女兒出生那天的暴雨,他一輩子都會記得。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告訴他妻子難產,怕是要吃不少苦頭。妻子產後又大出血,被推進搶救室,還簽了病危通知書,他雖然早知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去鬼門關走一遭,但自己全程束手無策的感覺,他不想再來一次了。

如果那遙遠的聲音,真的是在向他求救,真的就是易東博的女兒……他閉上眼,不敢想,那場猝不及防的冬日暴雨,是那一年的天災,連著下了好幾日,許多堤壩都被衝垮了。

但願都是自己的錯覺吧。

這一夜,太多人一夜無眠。

季之白站在病房看著窗外,都說一花一世界,如今窗外的世界,已不像母親初入院時的蒼茫與被風雪侵襲后的不堪,街上有了行人,有了人間煙火氣。

今天主任來告知他,圖像顯示,母親腦部的淤血全部被自動吸收,她脫離了生命危險,在沒有手術的前提下,堪稱奇迹。當然,白蛋白起了很大的治療作用,母親已從昏迷狀態逐漸清醒過來,恢復了意識。只不過,醫生同時也告知了另一個結果,母親全身麻痹癱瘓,想要恢復自理能力,可能性甚微。

即便是這樣,季之白也很感恩了,至少母親活了過來,一切都還有希望。

父母在,不遠遊,若是沒有了父母,在哪兒都是遠遊。

醫院建議他將母親接回家護理,一是費用過高,另則普通病房不夠用,這場冰雪之災讓病人陡增。年後回院複診,可以適當結合中藥治療。聽了醫囑,季之白決定後天出院,下午恰好鎮上有人來看望母親,也順便將這個消息帶了回去,讓大姐提前在家做好準備。

他和二姐瘦了一大圈,但病床前的那盆風信子依舊開得那麼好,中間的莖球越發墨綠了,若隱若現,似是峰迴路轉,又似柳暗花明。下午在市區念書的易婭來探望母親,她要放寒假了,明天下午初顏來市區幫她收拾行李,也會來一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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