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念他故,斷人腸
「宣!!大雍國士首席,凌雲志進殿!」
在鶴髮童顏白面無須的老宦官那蘊含內力,高昂尖細的喊聲里,雲鸞大殿外分別坐立在那四象的四獸銅像也有了一絲震動。
「宣!!大雍國士首席,凌雲志進殿!」
老宦官那聲高亢的叫喊剛息,立即又有一個相似的喊聲在下一段台階處響起。
「宣!!大雍國士首席,凌雲志進殿!」
而此叫喊之聲在這三千石階上此起彼伏,終於傳至山腳下那支等候多時的隊伍。
這支隊伍約二十人,全員黑衣長衫,面戴木石面具,環繞著一黑紗大轎,單膝跪地。
就算已經等待了兩個時辰,從雞鳴等到艷陽升起,這支隊伍全員依然紋絲未動,宛如銅像石雕,死寂而肅穆。
聽到許可,穿著長袍的司儀官高喊道:
「起!轎!!」
「喏!」
在得到命令后,這支如雕像般毫無生氣的隊伍突然煥發精神,立即起身應和,其中八人抬轎,其餘人等則站於兩旁,組為規整的矩形陣列。
「行!」
在司儀官抬臂高呼時,這支儀仗隊伍立即在龍紋石階上快速行進,他們在陡峭的石階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飛,同時全員間隙不變,可知這支隊伍默契融洽已如行雲流水,同時內力驚人,走這所謂「登天」之路竟也毫不費力。
不過這也是當然,這二十人來自與皇庭御衛和西山猛虎騎並稱的大雍影殺衛,而且他們還是其中最為精銳的二十人,各個武學境界已達天元境,放眼天下難尋敵手。
然而這群強者此刻也不過是一幫轎夫守衛,不過是轎中之人的鷹犬牛馬。
那轎中之人為何許人也?
且看隊伍排頭一人手舉一長桿,這長桿上掛一黑旗,旗上用金絲寫著三個大字——「凌雲志」。
故此,來者乃大雍無雙國士,凌雲志是也。
「草莽書生凌雲志,一鳴驚天只待時。」
此豪放之句,天下盡知。
而凌雲志這個名字,也隨著此句傳遍了大雍。
今天這個婦孺皆知的凌雲志,終於回到了雲鸞大殿。
雲鸞天宮,第七代大雍國主於天泉山峰選址,此後歷經九代君王,方才建成。
佇立於雲間的雲鸞天宮,是如此之高,它立於山巒之巔,只屈於青天之下。而雲鸞天宮中最為著名的主殿,便是雲鸞大殿,眾生芸芸,能來此殿者也不過百人。
可有一人不但踏入雲鸞大殿,甚至攀至君王側,居於此高位,竟還主動請辭,此後音訊全無。
新君三年下御詔三百道而不應,令大雍朝廷為天下笑。
終於大雍帝君連名眾臣寫下天朝詔書,而天朝詔書一成,就是天子亦不得拒,才將此人召回。
而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大雍國士首席,凌雲志。
有關凌雲志的傳說很多,有人說凌雲志曾在淮水斬龍斷江,也有人說凌雲志於蒼山作法燒千軍,還有人說凌雲志是仙人轉世,可背山填海控星辰.....每一個天馬行空的傳說中的凌雲志都有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他時而是煮酒斬龍的武道至尊,時而是負手雲端的術法天師,甚至索性就是與凡夫俗子不著邊際的神仙鬼怪。
然而真正見過他的人,卻寥寥無幾。
凌雲志擔任大雍國士一職時,一貫深居簡出,為數不多的出現又是石面掩容,就算露臉,也是被疑為替身。
早年似乎有人確實見過真正的未發跡前的凌雲志,只可惜這些人在大雍南征北戰的亂世之中,已不可尋覓,而曾記載凌雲志出生的檔案也早已銷毀。
以至於最後連凌雲志的畫像都沒有誰能畫出一張來,只有那模糊的字句組成的情報,導致就連大雍遍布全國的密探眼線找了三年也沒能找到這個人半點的蹤影。
凌雲志,謎一樣的人物,沒人知道他生於何時,生於何地,甚至他是否為男或者為女也無法確定。要追究其來歷,那他的一切都只會是一個個謎團,在離開朝堂的三年間更是下落不明。
所謂無始無根,不成因果。
凌雲志,好像除了這個名字外,他就再沒有一點與這個世間的聯繫了,甚至連「凌雲志」這個名字都未必是他的本名。
這個人就像是一個鬼魂,一個無形無相的鬼魂。
然而這個「鬼魂」卻伴隨了整個大雍國邁向大雍帝國以至「天下一統」的豐碑的歷程,這期間誕生的無數膾炙人口的故事傳奇總要出現「凌雲志」三字。
大雍王朝的始皇帝趙文宇這麼評價他:「凌雲志,大雍肱股之臣,千百年來世間獨有此子,落我大雍乃我大雍之幸也。」
這位一統天下的千古帝君之言,便是給此人下了定論。
或許凌雲志的事迹在民間有所誇大,但凌雲志的功績卻載入史冊不可磨滅。
這等曠世奇人,終於要在今日於這雲鸞殿上顯真容。
「啟稟陛下!大雍國士首席,凌雲志已在殿門外等候。」
當那隊黑衣黑袍人已在殿外落轎子等候,站在金甲侍衛旁的那個身著錦袍的老宦官便拿著拂塵在殿外轉向大殿內那坐於至高之位的男人,先深鞠躬再向其稟報。
「允,召凌雲志進殿。」
這位身著九龍天啟玄雍袍,頭戴通天冠的男子在看到那黑紗大轎時,雙目精芒一閃,再微微頷首。
老宦官向這黑紗大轎深鞠一躬道:
「吾大雍皇帝,召凌雲志進殿。」
然而靜待許久,轎內依然毫無動響。
仍彎著腰的老宦官又走近一步,朝轎中之人輕聲說道:「國士首席,凌雲志,陛下召您入殿。」
「該來的,終是要來嗎?」
而轎內之人輕嘆一聲,罩著轎子的黑紗也在隨風飄動。
老宦官聽到此人的聲音,頓時全身一僵,因為他記得自己確實曾聽過這聲音,而且他還有幸聽過十二次,每一次都是一次蕩氣迴腸的演說,壓得群臣頷首低眉,他在心中拍案叫絕。而這些辯論被史官悉數記下,便是為人稱道的《十二壓堂言》。
沒錯了,這轎中之人,的確是那無雙國士——凌雲志。
轎中之人高聲喊道:「臣,凌雲志應召!」
接著一隻顫抖的手探出了黑紗,這隻手枯黃乾癟,青筋虯結,已然蒼老。
揭開黑紗,一白髮老者緩步踏出大轎,落地時,他步履維艱,單手扶著木框依舊全身顫抖,老宦官立刻上前攙扶這位老者。
而這時老者在老宦官耳邊輕聲說道:
「好久不見,劉公公。」
「您居然還記得小...?」
這話讓老宦官激動起來,甚至懷中的拂塵都要掉落在地。
而老者僅僅只是微微搖頭,示意老宦官注意場合,老宦官立刻穩住了身形,畢恭畢敬地扶著老者跨過及膝的門檻,在兩旁文武百官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的向著端坐於帝位之上的男人走去。
終於移至大殿中央,地面上的大理石板被劃為一個規整的圓,圓心上擺著一張軟墊,一張空桌,桌上熏香已淡,顯然此座已擺多時。
老宦官扶著老者入座后,便退到一邊和其他宦官侍女站在一起。
而老者在這入座后,他便成了全殿的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一襲素白長衫的白髮老者身上。
面對眾人目光,老者泰然自若,甚至閉目打坐起來。
畢竟,他可是凌雲志。
在這位老者未入座前,世人的目光就從未從他的身上移開。
「凌雲志,朕雖不是第一次見你,但這是第一次見到你的真容。」
男人俯視著殿下的老者,嘴角一挑,不屑之情已躍眉梢。
「恐怕世人不曾想過,我堂堂大雍的國士首席,竟是一奴隸?」
這位老者那枯槁的臉上有著清晰醜陋的烙印,而這烙印的樣式分明應為大雍國最為低賤的奴僕所有,誰曾想到這烙印會在大雍首席國士身上看到。
「正是。」
面對來自那一國之君的譏諷,凌雲志面色不改,不卑不亢。
縱使凌雲志已經垂垂老矣,其音依舊擲地有聲。
「臣母為一貧賤婢女,故此臣未至弱冠便有了這個印記。」
聽到這個消息,文武百官和眾侍從面面相覷,他們雖未出言議論,但已然騷動不止。
凌雲志並不理會那些或是驚愕或是鄙夷的目光,他繼續說道:「貧賤者伴於君王側,有失國體,故此臣才常年戴著假面,以示天下人。」
帝君笑道:「你追隨父皇多年,可是忠心耿耿?」
凌雲志抬手朝天一拜道:「臣之一生,皆獻於大雍。」
「凌雲志,若你真是大雍臣子。」
帝君背靠寶座,沉吟片刻后才繼續低頭說道:
「那朕為新帝,你竟敢...辭官而去?」
在新帝登基前,一代名臣突然辭官可是一件非常值得深究的事情,在當時也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臣老矣,難堪大用。」
然而凌雲志再次抬手一拜,平淡地說道:
「而今大雍霸業已成,國法已定,無臣亦可行之。」
帝君冷笑一聲,道:「呵,那你...可知罪?」
「臣,不知何罪之有。」
凌雲志原先微閉的雙目,突然一睜,渾濁的雙目投射一道精芒,但他的語氣仍就是原先那般沉穩,不卑不亢。
帝君那狹長的雙目一眯,他看著老人的雙眼問道:「先帝駕崩前半月,你可是親自給了先帝一張藥方?」
「不錯。」
凌雲志微微頷首,沒有否認。
「那麼來人......」
帝君再次往後座一靠,然後對身旁的佩刀御衛和宮廷婢女招了招手。
「賜酒。」
得到授意后,三名佩刀御衛走下高台,其後則跟著兩名素衣婢女,這倆貌美婢女手中各端著一個托盤,一個托盤上面放著酒具,另一個則是擺著一壺用玉瓶裝載的美酒。
「斷人腸。」
凌雲志在看到玉瓶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裡面的東西,這位一直面不改色的老人終於大笑道:
「哈哈!『碧落濤,黃泉香,斷人腸。』吾竟然能品得這天下至毒之酒,還真是一大幸事!」
「這?!」
「怎麼會?」
「不可能啊這......」
......
聽此一言,文武百官面色大變。
沒人能想到,大雍皇帝千方百計請回一代無雙國士,居然不是要再拜賢良,而是要賜其一死。
「哈!不愧是我大雍國士首席,死到臨頭,依舊泰然自若。」
這位年輕的帝君也笑了。
「我父皇的確沒有看錯你,你確實是個人才,而且是大雍絕無僅有的人才。」
然後,帝君突然話鋒一轉。
「可惜,他還是看錯了你。」
他從寶座上站起,低頭俯視著殿中的凌雲志,一字一頓的說道:
「這弒君之罪,你...可認之?」
這句話就似一道晴天霹靂,文武百官再次騷動起來,若不是顧及那朝堂規矩,百官早已亂作一團。
「認。」
對於為自己擺好各式酒具,再往酒杯中倒入美酒的婢女們,凌雲志頷首致謝,兩名婢女雖然雙肩微顫但也鞠躬回禮,再收起托盤退去。
而那三名佩刀御衛卻仍如三尊金像般佇立在凌雲志身邊,一隻只布滿老繭的右手也都握緊了刀把,三人用著冰冷的視線注視著這位老人。
「你就不為自己辯解?」
帝君眉頭微皺。
「朕聽聞你能言善辯,大雍僧儒道三家高人都與你辯過,未曾有人勝過你。」
帝君疑惑的看著這位老人,他竟感覺不到這老人身上在當年那睥睨天下的氣魄。
「你就不打算再用你的學識,再用你的口才,給你再續一命?」
凌雲志閉目嘆道:「此罪,無可辯駁。」
「好...很好。」
帝君雙眼微眯,最終坐回了原位。
「你這杯中的『斷人腸』取自巴山之蛇、石貴刀蠍以及其他十餘種劇毒魔怪的毒素,再混合多種草藥,由煉丹方士釀了九載。」
「可以說,你那杯中每一滴『斷人腸』都堪比一錠黃金,是這世間最貴『酒』。用這個來取你的性命,又是在這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前。也算是對得起你那『首席國士』的名頭和你對大雍的貢獻了。」
「哈哈!」
這時凌雲志突然搖頭笑道:
「臣出生貧賤,學疏才淺,遠離朝堂也有三載,不想老朽這國士首席的名頭竟還留著。」
「那看來是朕那三百國士,太不中用了。居然在你不在的這些年,也沒人敢當你這首席之位。」
說罷,帝君看著跪在台下的那群腐朽儒生問道:
「你們可有誰能替他做這國士首席?」
然而儒生們只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並無一人出聲。
「唉!看來你不死,我這大雍國士首席,是空不出來了。」
見狀,帝君扶額長嘆息,並道:
「所以凌雲志,從命吧!」
「事有蹊蹺!還請陛下三思!」
帝君話音剛落,突然一位大雍臣子,跑到凌雲志桌前向帝君下跪。
「哦?」
帝君眉頭微挑,略感不快。
「是的!陛下!請您收回成命,國士首席凌雲志怎會謀害先帝!?」
「其中定有奸小作祟,還請陛下給予微臣查明!」
......
而且很快一個接一個的大雍官員站出來,跪在大殿上,請求帝君撤回成命。
「凌雲志啊!凌雲志!」
此時帝君再次從寶座上站起,他看著那依舊泰然自若的老人嘆道:
「你可真是厲害,這麼多人竟願意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站出來為你說話。」
「而且你的影殺衛,此時已經準備攻入大殿了吧?」
帝君抬頭看著殿門外那群仍單膝跪地的黑衣鐵衛,而原本守在殿外的佩刀御衛卻已不見蹤影,在殿門外只留下一灘不起眼的血泊。
然後他將視線轉向那名和群臣一同跪伏在地的披甲老將,而老將腳邊則是那已被掌斃的三名佩刀御衛。
「嗯,徐贇將軍,您作為西山猛虎騎的大都統,居然也在凌雲志這邊?」
這一切發生的是如此之快,轉瞬之間攻守易形,然而帝君也未失措,他重新坐回了寶座上,左手托腮,看著台下面前仍擺著一杯毒酒的凌雲志笑道:
「看來你這次是有備而來,是準備弒君篡位了嗎?你這杯『斷人腸』下面是不是要遞到朕手上?」
「非也。」
凌雲志在長嘆一聲后,從座位上站起,原本微彎的脊樑此刻也挺得筆直,接著這位無雙國士便仰頭直視著台上那位年輕的帝王,目光中的情緒極為複雜。
「不管是『影殺衛』還是『西山猛虎騎』,或是在場的文武百官,他們依然都忠於大雍,忠於陛下。」
「哦?那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帝君眉頭微皺,似乎對眼前的情況,自幼聰慧,研學帝王術的他也無法理解。
「在進諫。」
凌雲志抬手作揖。
「包括微臣在內,臣等都在向您進諫。」
「看來我似乎沒有拒絕的選擇。」
帝君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問道:
「那麼...你們想說什麼?」
群臣齊聲道:「請陛下大改國法。」
「凌雲志,『國法已定,國泰民安。』可是你說的。」
帝君看著那位白衫老人,面色逐漸鐵青。
「先帝之法,建起了大雍霸業,朕怎還要改?亂動國法,變了規矩,大雍霸業不保!」
凌雲志道:「陛下,您居於這廟堂之上,可知百姓凄苦?」
「嗯?怎麼?」
這句質問讓帝君眉頭微皺。
「他們是帝國的子民,從國法,為國奉獻,縱使凄苦,可令大雍昌盛萬載,這不是應該的嗎?」
「妖魔亂世,不敵苛政;強匪暴徒,不勝兵戈。」
凌雲志看著座上君王,原本蒼老喑啞的聲音逐漸鏗鏘有力。
「陛下,現在天下一統,理應天下太平。大雍國法故能強國,卻需弱民。百姓疾苦,必恨大雍。」
「恨大雍?那又如何?」
對於凌雲志的話中之意,帝君笑道:
「一群無恥暴民,能敵我大雍百萬甲士?敢起異心者,斬之便是!」
「民如水,國若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凌雲志看著那位對自己的言語不屑一顧的高傲君王,長嘆道:
「若國法不變,則大雍......二世必亡!」
「凌雲志!你好大的膽!」
帝君怒了,他再次從寶座上站起,雙瞳中似有兩團火焰在燃燒。
「你這亂臣賊子,應當五馬分屍!千刀萬剮!」
對此凌雲志笑道:
「陛下,您先前已經賜臣一條死罪了。」
說罷,凌雲志便彎腰拾起桌上那盛滿瓊漿玉液的白玉酒杯。
「臣先遵這條皇命吧!」
「呃?!」
帝君先是一愣,之後便再不顧帝王顏面,直接往台下衝去。
「等等!!」
在凌雲志仰頭飲下「斷人腸」的那一刻,帝君對著近在咫尺的老人大喊道:
「老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