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娃

泥娃娃

泥娃娃

周浩暉/文

引子

紅裙少女跟著男人來到巷子盡頭,那裡矗立著一幢六層的老式公房。成群的蝙蝠圍著樓頂飛舞,在夜空中勾出一團黑壓壓的影子。

少女抬頭看了一會兒,她試圖揣摩那群蝙蝠飛行的規律,但黑影總是在她意料不到的關頭轉往意料不到的方向,詭異難測。

男人也抬頭瞥了一眼。「它們是我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邁步向樓道內走去,少女拉著他的手步步跟隨。

前方一片黑暗。

兩人來到了樓頂。男人打開601的房門。昏黃的燈光從客廳里透出來,照亮了少女的面龐。少女從包里掏出一張打口碟,封面上是揮舞著金髮的瑞典人或挪威人。

客廳空曠。只在中央有張摺疊的餐桌,配著兩把黑色的椅子,桌上那杯綠茶早已冷卻。

少女的雙腿有些猶豫,但還是邁過了門檻。男人如影隨形在她身後。進門,上鎖。

一個猩紅色的影子從黑暗中走出來。那是另一個身穿紅裙的女孩,同少女有著一模一樣的長發與眉眼。

「你和我長得真像。」少女盯著女孩,嘴角若有若無地笑著,「可惜,你只是個泥娃娃。」女孩卻沒有一絲表情,她木然坐在餐桌邊,果真像是沒有生命似的。

男人不知從何處拿來一台卡帶式錄音機,放在了餐桌中央。

少女把手中的那盤卡帶從盒子里拿出來,想要塞進錄音機的帶艙。男人卻伸手一攔,搖頭道:「不是這一面。」

少女會意,她把卡帶翻轉了一圈,然後才送入艙中。

按下播放鍵,音樂響了起來。

女孩的眼角忽然有微光在閃動,最後滾落下來,竟是一顆晶瑩的淚珠。

——原來她也是有生命的,她並不是一個泥娃娃。

(陽面)——蝙蝠的回憶

1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

她是一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媽媽,永遠愛著她。

你們聽過這首兒歌嗎?你們會唱嗎?

很多人在聽這首歌的時候都會陷入沉默。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一首童謠竟會如此悲傷。

其實這首歌並不是什麼童謠,它是一首催眠曲。

我知道這個秘密,因為就是我創造了它。

我叫蝙蝠,我是一個催眠師。

2

蝙蝠當然不是我的真名。

我起這個代號不是為了裝酷,是曾經的職業需要。當年我加入了一個秘密行動小組,在小組成立那天,頭兒說:我們都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名,大家彼此間就以代號相稱吧,來,你們現在就各自想一個。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聚在一座老宅的院落里,頭頂不時響起呼啦啦的風聲。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我的腦袋頂上,我伸手一摸,摸到了一顆長條形的棕色顆粒物。

「操,蝙蝠屎!」我嘟囔著罵了一句。因為罵得匆忙,一口氣沒捯乾淨,最後那個「屎」字就發得不夠響。對面的頭兒聽見后一拍手說:「蝙蝠?好,以後你的代號就叫『蝙蝠』!」

我咧了咧嘴,本來想分辯的,一轉念又算了。「蝙蝠」這兩個字聽起來還不錯,而且我對盤旋在頭頂上的那些動物也不算討厭。

從此以後,「蝙蝠」就成了我的名字。被人叫得久了以後,漸漸地我就忘記了自己的真名。

秘密小組的任務是保護某個人的安全。這個人到底是誰我不能透露,但我可以放言,那是一個真正的大人物。至今他已經離世二十年了,但世人仍能從各種影像資料中看到他的身影。

只是你們看到的身影不一定真實,因為視覺欺騙了你們。

有時候影像記錄到的並不是那個大人物,而是另一個默默無聞的傢伙。圈外人通常管這種假貨叫作「替身」,在我們圈內則謂之為「泥娃娃」。

聽起來不太嚴肅的稱呼,但是精準地定位了這個角色存在的意義——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仿製品,脆弱且隨時可以犧牲。

在某些場合,如果危險程度超出了安全部門的評估,那麼泥娃娃就會作為大人物的替身出現在公眾面前。

毫無疑問,泥娃娃在容貌上和大人物非常非常的相似,無論是身高體形還是眉眼口鼻,都幾可亂真。

有人會覺得困惑,兩個並無血緣關係的人怎麼會長得這麼像呢?答案很簡單——概率。

這個世界上現在有七十億人,從生物學概率來說,你可以從中找到七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同類,如果你對相似性的要求降低一點,那麼可供選擇的替身數量還將以幾何倍數增加。

總之,泥娃娃的存在性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你要如何找到他(她)。要知道茫茫人海,你們能在現實中相遇的概率實在太低。

當然了,對於真正的大人物來說,相遇這件事也不是問題了。因為有太多的人在幫他尋找。當年那個大人物甚至有三個「泥娃娃」隨時候選。

不過要成為一個合格的替身,光憑長得像還遠遠不夠,重要的是「形神兼備」四個字。「形」是天生的,「神」就要靠後天模仿。所以那三個「泥娃娃」每天都在不停地學習,學習大人物的神態、步伐、動作、語氣。最後他們每個人都能將大人物的言行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還有一樣東西是怎麼學都學不來的——氣場。

氣場是數十年磨礪而成的內在氣質,不可能通過模仿的手段來獲得。一個人若沒有那些經歷,就沒有那樣的自信。所以就算「泥娃娃」們在底下學得再像,到了真正的場合上也難免因「露怯」而現出馬腳。

於是我的存在就有了意義。作為一個催眠師,我的任務就是賦予「泥娃娃」氣場。

我會施展高深的催眠手段——首先剝奪對方的自我意識,讓他(她)成為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然後在他(她)的精神世界中打下另外一個人的烙印。於是一個完美的複製品就產生了,復活后的「泥娃娃」將對自己的新身份深信不疑。

在我五年的職業生涯中,「泥娃娃」們一共出任務三十三次,從來沒有外人看出這些替身的存在。因為當他們出現在公眾眼前時,他們已經真的成為了那個「大人物」,不管是形、神,還是心!

這一切,足以成為我催眠本領的最有力的明證。

我的職業生涯因為那個大人物的死亡而結束。

並不是我們的保衛工作出了問題,只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產生了作用。不管那個人曾經多麼輝煌,他也無法逃避最終命運。

我本有機會繼續留下來為另一個大人物服務的,但是我拒絕了。因為我忽然感到厭煩,我覺得這樣的工作毫無意義。

我為那個人創造了一個完美的替代品,一個從各方面來說都足以亂真的「泥娃娃」,但我卻無法改變那個人的命運。

在大人物身邊的那些日子,我看到了許多外人無從知曉的東西。

原來大人物也要做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我經常看到無奈的情緒那麼明顯地寫在他的臉上。身為催眠師,我對情感有著敏銳的洞察力。所以有時候我還能嗅到他的悲傷,甚至是……恐懼。

世人不會想到這才是大人物真實的生活。

在彌留之際,大人物把我們都叫到床前做最後的告別。我看著那具瘦骨嶙峋的身體,心中酸澀難言。我覺得他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個悲劇。

他擁有巨大的權力和財富,但他卻無法支配自己的生活。

其實他本有機會改變這一切,因為我給他創造了「泥娃娃」。那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替身,從肉體到靈魂完全歸他掌控,可他卻不會利用。

我覺得我的工作受到了侮辱,我的天賦被粗暴地踐踏。我不能再放任這種狀況,所以我必須離開。

頭兒給了我一大筆退休金(或許叫「封口費」更適合吧!),總之那筆錢足以讓我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衣食無憂。

於是我有錢、有閑,我有足夠的資本去實施自己的計劃。

我要尋找我的精神家園。

3

我似乎說了太多的題外話。

其實不算多……因為這些都是必要的。在我告訴你們我做過某件事之前,我首先得告訴你們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對不對?

現在讓我們回到正題。我首先想問問:你們的人生完美嗎?具體點說,你是否足夠自由?需不需要去做一些自己並不想做的事情?

你們不用回答,因為我完全可以猜到答案。

工作、學習——應付上司,應付同事;應付老師,應付同學;應付父母,應付老婆,應付孩子……

還要和各種各樣的看似無關的人打交道——從髒兮兮的街邊小販到窮追不捨的商場促銷員;從只收錢不服務的物業到總想逮罰款的交警;從饒舌的理髮小弟到一問三不知的售後客服……

還要處理各種無厘頭的突發事件——汽車拋錨了,水管堵塞了,錢包丟失了,鑰匙忘帶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最可怕的是,這些令人厭惡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不是嗎?

你們不想改變嗎?不想掙脫嗎?

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個人專門幫你處理這些事情該多好!把所有你不想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全都交給他,你自己就去做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吧。那將是一種絕對自由的、毫無壓力的人生。

你們會說:怎麼可能找到這樣的一個人呢?別人憑什麼幫你背那些黑鍋?就算你花大錢雇傭一個人替你賣命,可有些特定的事情還是沒法讓別人處理啊——比如說某些必須由本人出面的場合,或者是應付身邊那些糾纏不清的社交關係。

你們不要忘了我是誰,不要忘了我曾經從事的職業,更不要忘了有一種替身叫作「泥娃娃」。

「泥娃娃」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而且他(她)從不會索要任何報酬。因為他(她)的靈魂已完全供你支配。

也許不該叫他(她)「替身」,叫作「分身」會更準確一些。

怎麼樣,是不是很想要一個?

4

我可以幫你,幫你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泥娃娃」。

但前提是你得先找到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我特別說出這話是有原因的:當年我想要實施「泥娃娃」計劃的時候,就曾經卡在這個前提上——我找不到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如果像現在電視、網路各種媒體異常發達,這事一定不會很難。可惜那時候電視台還沒有什麼選秀節目,網路更是個絕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的新辭彙。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去尋找。

我去各種人多的地方尋覓,火車站是最好的場所。人太多眼睛看不過來,我便藉助相機的幫助。我拍下黑壓壓的人群,一張又一張。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把那些照片拿出來比對,期待從中找出兩張極度相似的面龐。時間一天天地流逝,我卻始終未得收穫。我的腳步走遍了全國各大城市,北京、天津、西安、鄭州、廣州、成都、重慶、上海……直到十九年之前的那個春天,我來到了N市。

六朝古都,神秘而嬌媚。抵達后的頭天晚上,我去了N市那所著名的大學。那裡曾是我嚮往的象牙塔,我想去看一看。

另外,大學也是人群聚集之地,或許會有所收穫呢。

我絕對不會想到,這次的收穫竟來得如此直接,如此徹底。

在宿舍區旁的那條夜市小街上,我同時看到了兩個女孩。

一個女孩身穿紅裙,秀麗的黑髮從頭頂瀉下。她踩著紅色的中跟鞋子,在人群中款款而行。最後她停在了一輛賣打口碟的三輪車前。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另有一個女孩已在自己身後跟了許久。

追隨者穿著一件灰色的大毛衣,懷裡側挾著一隻印著大紅色金魚的臉盆,頭髮則濕漉漉地糾纏在一起。很顯然,她是剛剛從浴室里出來的。

前一個女孩站定之後,追隨者便繞到三輪車的另一邊,她借著慘白的路燈打量著對方的容顏之後,神情錯愕。

女孩的錯愕正呼應著我的驚喜。

這竟是兩個有著相同容顏的女孩!這兩個女孩同時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意味著我終於找到了「泥娃娃」計劃的實施對象,我將有機會創造出一份真正完美的人生!

女孩有著傾城的美貌,這一點令我喜上加喜。因為這樣的美女完全配得上我將要送給她的禮物。我慢慢地擠到三輪車旁,選了一個角度繼續觀察她們的一舉一動。

穿紅裙的女孩伸出纖白的手臂,從三輪車上挑起一盤印有MORBIDANGEL封面的打口碟,端詳片刻后她無意地一抬頭,恰好迎到了對面女孩投來的目光。就像認出了鏡子里的自己,紅裙女孩的嘴角微微上翹,遞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

一個女孩充滿惶恐,而另一個女孩則笑得花枝亂顫。

半晌之後,似乎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情緒,灰毛衣的女孩終於鼓足勇氣問了對方一句:「你在看什麼?」

「死亡金屬。」

「嗯?」灰衣女孩顯然沒聽明白。

紅裙女孩神秘地微笑,她拿起一張打口碟問攤主:「多少錢?」

「五塊。」

女孩一摸口袋,卻皺起眉頭:「糟糕,忘記吃鴨血粉絲湯把錢花光了,只剩下坐公交車回家的一塊錢了。」

「我借給你吧。」灰衣女孩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五塊錢,扔到三輪車上。

紅裙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了:「啊,這個……」

灰衣女孩樸實地一笑:「沒關係,下次再把錢還給我吧。」

「謝謝!」紅裙女孩心滿意足地把那張碟收起,「要不明天吧,正好星期六,下午兩點,我到這裡來找你?」

這些全都被我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5

經過了整整兩年的辛苦奔波,我終於在N市那所著名大學的校園裡找到了合適的目標——兩個有著相同容顏的美貌女孩。接下來我需要做一個選擇:在即將展開的計劃里,這兩個女孩誰將成為享受完美人生的主體,誰將成為失去靈魂的「泥娃娃」?

這並不是一個困難的選擇。在這個世界上,每當兩個人同時出現的時候,總有一個人註定會成為主角,而配角只能甘於沉默。

那兩個女孩並肩而立,她們的差別顯而易見。如果說紅裙女孩是高傲的公主,那灰衣女孩就是卑微的灰姑娘——雖然她們有著近乎一致的容顏。

後續的了解亦印證了我的判斷。

穿紅裙的女孩名叫葉燕,當年正讀高三,恰是含苞待放的最美年華。出身名門的葉燕從小在高幹大院長大,生活條件和社會地位皆非尋常百姓可比。不過她的父母關係不睦,早年離婚後各自出國,只把葉燕託付給爺爺奶奶照顧。後來爺爺奶奶相繼離世,葉燕便開始獨自生活。她繼承了大院里的那幢小洋樓,吃著特供的高幹食堂,每個月還有數額不菲的撫養費,生活悠閑而富足。

穿灰毛衣的女孩叫謝小微,當年是那所著名大學的大一新生。謝小微出生於本地的普通工人家庭,她的媽媽在生她時大出血死了。多年後父親再婚,謝小微只能搬去跟外婆一起住。再後來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紛紛離世,周圍開始有人說她是一個剋星。這樣的人生經歷塑造了謝小微內向且自卑的性格,在學校里她寡言少語,從未有過什麼貼心的朋友。

相對於我的計劃來說,這兩個女孩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葉燕生而尊貴,是主體的不二人選;而謝小微則宿命卑微,註定將成為受人支配的「泥娃娃」。

更加絕妙的是,這兩個女孩身邊都已沒有了至親的家人,這大大簡化了我的工作。要知道,如果想將兩個人的生活合併在一起,最大的阻力來自於雙方家庭的牽絆。現在我還沒有做任何事情,這個最大的阻力已經自動消失了。這難道不是一段天賜奇緣嗎?

我有了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感覺。我甚至開始猜測:我生命存在的意義,或許就是為了遇見這兩個女孩?

在我對兩個女孩展開調查的同時,她們正在自發地相互接近。

星期六下午,她們第二次見面。葉燕還了謝小微五塊錢,並送給對方一個Hellokitty玩偶作為禮物。隨後兩人在一塊逛街、遛公園,她們言行默契,就像是一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隨後的幾個周末,兩個女孩都會相見,但每次都約在不同的地方。很明顯她們不想讓這段友誼被外人發現。我也沒有過早地去打擾她們。我要讓她們先充分地相互了解,這對於我的計劃有益無害。

我也需要時間去進一步了解這兩個女孩,尤其是她們之間為什麼會互相吸引。我深信除了長相相似之外,一定還有某種內在的因素。

我發現謝小微在模仿葉燕,不僅衣著、髮型逐步向對方靠攏,甚至還試圖進行一些深層次的改變。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她後來也購買了一張死亡金屬的打口碟,而她此前對這類音樂根本從未染指。

這種變化是符合邏輯的——哪個灰姑娘不希望自己也變成公主呢?

其實這變化不僅符合邏輯,更符合我的計劃。謝小微對葉燕的模仿已經從形似過渡到了神似,這為最終的「心似」打下了堅實基礎。

而葉燕的交友動機一度讓我費解。

一個出身高貴的公主看到一個卑微的灰姑娘正在對自己展開拙劣的模仿,她會是什麼心情呢?應該是厭惡加上嗤之以鼻的輕蔑吧?我從葉燕身上卻看不到這樣的情緒。有一天她甚至把謝小微帶到了自己家中,這是一個非常親密的暗示。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人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動物,人和人之間的任何一次交往都是有目的的。那麼葉燕期待從這樣的交往中得到什麼呢?

直到那年的初夏時分,這個困惑才終於得到解答。

那天葉燕把謝小微約到了市郊的一座古寺,她們在冰冷的石頭台階上並肩而坐。遠遠旁觀的我雖然聽不見她們的私語,但我看出她們的友誼突然出現了裂痕。

最終交談以一種不愉快的方式結束。葉燕率先離去,面帶冰霜,而謝小微則坐在原地,悵然若失。

我意識到序幕該結束了,讓我開始撰寫那美妙的催眠正章吧!

6

請原諒,我又要扯一通題外話了。

我接下來要講述的是一個關於催眠的故事,所以你們應該對催眠有個最基本的了解。至少需要矯正某些認識上的誤區。

首先,催眠不等於睡眠。

——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各自代表的精神狀態也有本質上的差別。睡眠狀態下的人會失去對自主意識的控制,進入一種混沌的狀態;而催眠狀態下的人具有完全的自主意識,也就是說,他的思維能力是正常的。

第二,催眠不是無所不能的迷幻術,而是一種充滿智慧和技巧的話術。

——很多人以為催眠師能夠完全控制被催眠者的思維,其實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即便被催眠了,他也只會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事。換句話說,催眠師永遠不能讓被催眠者做出違背自身意願的行為。

但是高明的催眠師可以通過言語來引導被催眠者的意願。

舉個例子,如果我已經成功催眠了一個美女,那麼我下一個指令,要求她脫光身上的衣服,她會照辦嗎?絕對不會的,羞恥心和自我保護意識會阻止她。嚴重的情況下她會立刻從催眠狀態中醒來,令我前功盡棄。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無法令她脫光衣服,因為我可以用催眠話術進行引導。比如說我可以描繪一個環境,讓她想象正身處熾熱的沙漠,驕陽似火,燥熱難當,美女或許就會在自身的意願下開始脫衣了。

第三,高層次的催眠術是對潛意識的探索和重建。

我們的精神世界分為表意識和潛意識兩個部分。其中表意識只佔很小的一塊,就像是冰山的一角。我們的精神世界絕大部分卻隱藏在水面下,稱之為潛意識。而潛意識世界之龐大,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你們還記得五歲的時候住在什麼樣的房子里嗎?天花板是什麼顏色的?屋子裡有哪些傢具?院子里的大樹有多高?屋后的小路是什麼形狀?……

你們一定會以為自己不記得了,可事實上,每個人都記得。

回想一下,你們是否有過這樣的夢境:在夢裡你回到了童年,你待在那間幾十年前的老房子里,周圍的一切卻如此清晰。你甚至看到了窗台上擺放著的花盆,花盆裡的花兒鮮艷得就像昨天剛剛開放一樣。有過嗎?在夢裡,我們找回了失落多年的記憶。

其實那些記憶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它們就儲藏在我們的潛意識裡。而我們每天都活在表意識的世界中,這些記憶便被水面掩蓋。

聽到這裡,你們一定迫不及待想要探索一下潛意識的世界吧?可是該如何進入呢?

睡眠是進入潛意識世界的最簡單的方法,可惜睡著后你會失去對自主意識的控制。也就是說你雖然能進入潛意識的世界(夢境),但你在這個世界中飄搖不定,根本無法掌握思維的方向,自然也無法進行有意義的探索。

要想對潛意識的世界展開探索就必須以清醒的狀態進入,催眠是唯一的手段。

少數人可以做到自我催眠,也就是所謂的「冥想」,但有這種能力的人鳳毛麟角。

大部分人都必須在催眠師的引導下才能達到催眠的狀態。這便帶來一個無法迴避的副作用——當你進入自己的潛意識世界,那個催眠師同時也進來了。於是你的整個精神世界便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催眠師面前,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你進行閱讀和挖掘。

所以一個被催眠的人在催眠師面前是沒有任何秘密的,這就是警方有時會找催眠師來協助探案的原因。

更進一步,高明的催眠師還可以對你的精神世界進行重建。比如說隱藏或者暴露某段特定的記憶,淡化或者誇大某種特殊的慾望等等。重建不能無中生有,必須基於被催眠對象原本就具備的精神素材,但這種重建確實可以改變被催眠對象的外在行為。善良的催眠師藉此進行心理治療,而邪惡的催眠師則會藉以實現某種精神上的刺激和控制。

這就是催眠。若以一言蔽之,催眠就是一門探索、重建人類精神世界的藝術。

7

言歸正傳。現在我要正式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我首先得想個辦法接近葉燕。這說起來有些丟人,作為一名催眠師,我本不該有此困擾。

要想成功地實施催眠,必須得到催眠對象的配合。

這種配合或許是有意識的。比如說催眠診療,或者是舞台上的催眠表演,包括我在秘密小組時對那三個「泥娃娃」的催眠。

但絕大多數情況下,催眠師不能奢望對象會有意識地配合你。自我控制欲是人類的本能之一,很少有人願意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敞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所以催眠師通常都有著非同尋常的親和力,他會很舒服地接近你,在不知不覺中解除你的心理防禦,進而深入你的精神世界。

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太丑了。

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鏡子久久端詳,想象著世界上還存在著七個和我容貌一樣的人。最後我會含著熱淚對他們默默地說一聲:對不起!

沒有人會無端地和我親近,所以我必須首先獲取葉燕的信任。

在那個初夏的傍晚,林蔭大道之間,我對著梧桐樹下的葉燕舉起了相機。我故意在她注意到我的時候按下快門。

葉燕皺起眉頭,警惕地看著我。這是所有初識者面對我的正常反應。

「對不起,我正在這裡拍梧桐樹……沒想到你走到了鏡頭裡,我不是故意的。」我在道歉的時候裝出一副拘謹而又害羞的表情,這讓葉燕感到我這人安全無害,而且那表情也符合我想要扮演的「藝術家」氣質。

如我預想,葉燕的眉頭鬆弛下來。於是我進一步表態說:「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可以把這一卷膠捲全都曝光。」我一邊說一邊作勢要打開相機的后蓋。

「不,不要。」葉燕抬手阻止,「那太浪費了……」

「可是我拍到了你的人像啊,這似乎不太好。」我困擾地撓著頭皮,片刻后似乎有了一個主意,「要不這樣:等我把照片洗出來之後拿給你看看,如果喜歡你就留著,不喜歡我就把照片和底片當著你的面一同銷毀。」

葉燕欣然接受:「好吧……但你怎麼給我?」

「還約在這裡吧,下周六下午兩點。」

我拍出的照片讓葉燕很滿意,然後順理成章地,我給她拍了更多的照片。當時葉燕和謝小微的友誼剛剛破裂,她從情感上正需要一個新的朋友。

邁過最初的門檻之後,接下來便一片坦途。夕陽落盡,秦淮河邊,我成功地把葉燕帶入了催眠狀態,她心中所想亦為我所知。

原來葉燕想要讓謝小微代替自己參加高考,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和對方交往的目的。可是在那座古寺門前,謝小微卻拒絕了她的請求。

謝小微只是嚮往葉燕的綽約風姿,代考這種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她怎會去做?

那天兩人不歡而散,葉燕氣惱謝小微知恩不報,從此便不與對方聯繫。

我微笑著告訴葉燕:「你放心吧。謝小微不但會幫你參加高考,她還會承擔你所有的煩惱。」

葉燕當然不相信,她搖頭說:「這怎麼可能?我們已經談崩了。」

「可是還有我呀。」我凝視著葉燕的雙眸,「我會幫你——事實上,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目的。我為你而來,甚至是為你而生。謝小微也是為你而生。我們之所以存在,就是要完成屬於你的完美人生。」

葉燕回視著我,眼神迷茫而又懵懂。

接下來我一言一語地講述了自己的計劃。葉燕默默聆聽著,她的瞳孔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放大。

不是因為驚訝,更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慾望。

這是存在於每個人內心的慾望,在我的撩撥下燃燒起來。

——撩撥慾望,永遠是一個催眠師用以操控對象的最有效的手段。

8

第二天晚上,葉燕把謝小微帶來了。

對於拒絕葉燕的請求,謝小微多少是心懷愧疚的。所以當葉燕主動修好時,她立刻受寵若驚般迎合過去。葉燕說要帶她見一個「有趣的朋友」,謝小微絲毫不疑,兩個女孩就這樣來到了我的住處。

那是一幢老式公房的頂樓,潮濕陰暗,窗外蝙蝠飛舞。我請兩個女孩坐在桌邊,並且給她們各自倒了一杯綠茶。我們先隨意聊了一會兒,謝小微看了我幫葉燕拍的照片,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羨慕和嚮往。

後來葉燕說了我是一個催眠師,在她的鼓動下,謝小微同意接受我的催眠。

女孩以為這不過是個遊戲。

我開始下達指令:「現在我希望你的身體能夠徹底放鬆。選擇一個你自己覺得最舒服的姿勢。如果你準備好了,請告訴我。」

謝小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她的雙臂自然落下,輕輕地搭在腿上,她的背部則靠向了椅背,頭部微微下垂,下巴抵在胸口,然後她輕輕說了聲:「好了。」

我繼續說道:「請放鬆你的全部身心,包括所有的肌肉以及你的思維。不要去想任何事情,只去關注你自身的感覺。你的氣息變得緩慢而清晰,而你的眼皮則越來越沉重。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慢慢地閉上眼睛,同時完全依靠鼻腔來進行呼吸。」

我的聲音平靜自然,帶著一種既舒適又單調的情感,每一句話都以下降的音調來收尾,在不知不覺中營造出令人疲倦的睡眠氣氛。同時我有意控制著節奏,每一次下達暗示的指令時都恰好配合著謝小微向外吐氣的過程。很快女孩就閉上了眼睛,呼吸也變得厚重而勻凈。

她那些無用的外部感官已經被我切斷,我的話語將成為她唯一接受訊息的渠道。這是打開潛意識之門的必要鋪墊。

片刻的沉默之後,我又開始娓娓而言:「想象一下,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陽光溫暖明媚,春風微微吹過,帶著青草的芬芳氣息。你現在正躺在一艘小木船上,耳畔傳來輕柔的水浪聲。你的頭頂是一片藍天,白雲一朵朵地飄過,像是鬆軟而又寬大的棉被。小船在水面上輕輕飄搖,你的身體也跟著晃動,就像是回到了嬰兒的搖籃里。你完全沒有抗拒,只想讓每一寸肌膚都徹底鬆弛下來。

「現在我每說一句話,你都會感覺更加放鬆。你的內心充滿了平靜,你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放鬆……這感覺從你的腳趾開始,現在到了小腿,繼續往上,又到了腰部……你的全身都放鬆了,再沒有什麼能夠打擾你,你唯一要傾聽的就是我的聲音。你的思維也在慢慢飄遠,你已經不想再控制它。現在你更加放鬆了,你的身體有些發沉,你的膝蓋在放鬆,從大腿到腹股溝,全都在放鬆。你感覺到自己在下沉,緩慢地下沉,煦暖的春風撫摸著你的身體,你感覺很舒適,很安全。四周如此平靜,而你是如此的放鬆。」

源源不斷的話語如溪水般衝擊著謝小微的耳膜。後者臉龐的線條漸漸模糊,她的眼角、她的嘴唇都已經徹底鬆弛。她的臉部和正常情況相比變得寬而扁平,這不太好看,但卻更加柔和、更加真實,不再有做作的痕迹。

這已經是明顯地進入催眠狀態的跡象。於是我開始嘗試引導對方的思維。

「你是誰?」我忽然問道。

女孩平靜地回答:「謝小微。」

「你的媽媽呢?」

片刻的沉默后,女孩回答說:「死了。」

「你的爸爸呢?」

這次是更長時間的沉默:「他不在我身邊。」

「所以你是一個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的孩子。」

女孩輕嘆了一口氣,說:「是的。」

我說了句:「真可憐。」女孩立刻浮現出悲傷的表情。

我繼續問道:「你朋友多嗎?」

「很少。」

「所以你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對嗎?」

「是的。」

在連續的引導之後,我拋出了關鍵的語句:「你就像是一個泥娃娃,對嗎?」

女孩有些茫然:「泥娃娃?」

「你想不想聽首歌?」

「什麼歌?」

我直接按下了收錄機的播放鍵。

在緩慢而又悲傷的旋律中,輕柔的女聲開始吟唱: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

她是一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媽媽,永遠愛著她。

這是一首專門針對謝小微心結而創作的催眠曲。歌曲中的每一句唱詞都在折磨著謝小微創傷累累的心靈,很快,晶瑩的淚珠便從她的眼角處滾落下來。

一曲唱罷之後,我再次問道:「你是誰?」

「泥娃娃。」女孩的語調蒼白,似已不含人類的情感。

「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沒有爸爸媽媽。」女孩再次重申,「我是一個泥娃娃。」

我又用誘惑的語調詢問:「讓我來做你的爸爸媽媽,好不好。」

「好。」

「我可以賦予你生命。」

「可以嗎?」

「可以。」停頓片刻之後,我問道:「你希望自己是誰?」

「我希望……」女孩欲言又止。

我幫她把那個名字說了出來:「葉燕,好嗎?」

「葉燕!」女孩低呼了一聲,兼具著驚喜和彷徨。

我用不容置疑的語調說道:「是的。你現在就是葉燕。」

女孩「哦」了一聲,一度緊繃的情緒重又放鬆。自被催眠以來,她的嘴角第一次浮現出笑意,然後她也用同樣的語調複述道:「我是葉燕。」

我露出無聲的笑容,沖真正的葉燕做了一個「OK」的手勢。隨後我下達了新的指令:「現在你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謝小微聽話地睜開眼睛,她的神色有些茫然。我知道她的感覺,就好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一樣。

可事實是,她此刻才是真正墜入了夢中。

葉燕盯著謝小微端詳,片刻后她驗證般地喚了聲:「葉燕?」

謝小微「嗯」了一聲,她看著對面的女孩反問:「你是誰?」

我擔心葉燕應付不好,便搶先答道:「她是謝小微啊。」

「小微……」謝小微喃喃地皺起眉頭。

葉燕的表情不太自在,她似乎有些害怕對方的目光。半晌之後她才擠出笑容問道:「怎麼了?」

「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完全不同呢。」謝小微非常認真地坐直了身體,那姿態完全就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主。

葉燕如釋重負,她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笑意盈盈。

9

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

我給謝小微做了記憶鎖定,此後只要她一聽見《泥娃娃》的歌聲就會進入催眠狀態,這意味著她將自動把身份切換到「葉燕模式」。

解除催眠狀態同樣也利用了歌曲——那首兩個女孩都聽過的死亡金屬音樂。每當這段樂曲響起,謝小微的記憶就會回到她和葉燕第一次相遇的時刻,催眠效果隨之消失,女孩重新變回謝小微。

從此葉燕有了一個完美的替身,一個可以幫她做任何事情的「泥娃娃」。

當時葉燕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讓謝小微去參加高考。每天晚上她都把謝小微約到家中,在《泥娃娃》的歌聲中,謝小微變成了葉燕,她開始專心地複習高考資料,而葉燕則扮演在一旁陪讀的「謝小微」。當天的複習任務完成之後,葉燕會提議聽一首音樂放鬆一下,於是死亡金屬的樂曲聲響起,謝小微變回謝小微。

高考時亦如法炮製。謝小微以葉燕的身份進入考場,她交出了一份出色的成績,足夠讓尊貴的葉燕進入北京大學。

當錄取通知書下來之後,葉燕笑著問謝小微:「你要跟我一起去北京讀書嗎?」

謝小微以為葉燕在開玩笑,其實這也是計劃的一環。我正在盤算讓謝小微退學的方法,因為「泥娃娃」必須永遠追隨在主人身邊。

葉燕完美的人生似乎已踏上正軌,然而變故卻在不經意間降臨。

起因是葉燕的媽媽打來了越洋電話,她說一切已經安排好了,等到葉燕大學畢業,就接來澳大利亞讀書,並且幾年就能辦下永久居留權或國籍。

對很多人來說夢寐以求的美好前景在葉燕看來卻好似晴天霹靂。她和謝小微相顧垂淚。謝小微捨不得離開這個高貴的朋友,而葉燕更無法放棄能幫自己承擔一切的「泥娃娃」。

就連我也一籌莫展,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兩個「葉燕」同時送往澳大利亞!

這意味著我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將在葉燕出國的那天化為烏有!

葉燕痛恨媽媽自作主張的行為,但她又無法反抗,她從小到大的生活本就是這樣安排好的。她向謝小微哭訴了自己的苦惱,在情緒到達頂峰的時刻,葉燕抓緊了謝小微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對方的四肢切下來,她高聲說道:「如果錄取通知書到了,你就代替我去北大讀書吧!」

「你說什麼?」

「小微,你去吧,代替我的人生。」

「那麼你呢?」

「我想留在N市,留在古城牆上、北湖邊、深山的陵墓中。」葉燕爬到古老的城垛上,「這樣,我就永遠都不會再見到爸爸媽媽——我討厭他們!」

這只是一時衝動的說法,事實上葉燕根本無法離開父母的庇護。她是一個尊貴的公主,雖然她有時也會羨慕灰姑娘的自由生活,但她怎麼可能真的和對方互換人生?

然而就是這幾句衝動的話語,卻在謝小微心中埋下了出人意料的種子,並最終結出了可怕的果實。

謝小微開始認真思考這個互換身份的提議,並且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其實適度的幻想誰都有過,通常是想過也就算了,但謝小微不一樣。因為在這個女孩的靈魂深處還沉睡著一個「泥娃娃」,一個以「葉燕」為自我身份的「泥娃娃」!

這個「泥娃娃」本該一直沉睡,除非用特定的催眠曲將其喚醒。可是葉燕的那句玩笑話卻在幻想和現實之間撕開了一條口子,「泥娃娃」被一種意外的方式喚醒了,於是原本應該封閉於潛意識世界中的那個「葉燕」跳了出來——她來到了表意識的世界。

「我可以和葉燕交換身份嗎?」

「我會成為葉燕嗎?」

「我就是葉燕!」

謝小微的精神狀態順著這樣步驟演變。請注意,這並不是她被催眠時的精神狀態,這就是正常時的精神狀態。

換句話說,那個虛構的「葉燕」已經完全佔據了謝小微的人格,而且這種改變再也回不去了。

10

葉燕意識到了謝小微的變化,她開始恐慌起來,只好向我求助。

這種局面讓我也很苦惱,我不能允許兩個女孩都以「葉燕」這個主體的狀態存在,這完全破壞了我的計劃。

在數天的窮思竭慮之後,我勉強想出了一個變通之計。

如果謝小微變成「葉燕」這事已無可改變,那我何不調整方案,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實施計劃呢?

我所追求的是將兩個人的身份合二為一,從而為其中一人營造出完美的人生。至於這兩人誰當主體,誰當「泥娃娃」,其實並不重要。

當初選中葉燕當主體,不過是覺得她更加高貴。現在既然謝小微已經變成了「葉燕」,那就乾脆讓她來做主體吧。至於「泥娃娃」,可以讓真正的葉燕來充當嘛!

具體來說,就是通過催眠的手段,讓葉燕成為不斷切換身份的那個替身。當她在正常狀態時,她就是葉燕自己,可以去承擔那些原本就該自己承擔的事情;而需要享受人生的時候,我就把葉燕調整到催眠狀態,讓她以為自己是「謝小微」,這樣那個假冒的「葉燕」就可以安然享受屬於她一個人的美好生活啦。

雖然感覺上有點彆扭,但應付一下也沒什麼問題。反正葉燕終究要出國的,我的計劃最多也就能維持四年。

只不過如何能把葉燕催眠成「謝小微」呢?這是一個難題。因為從本質上來說葉燕根本沒有要變成謝小微的慾望,沒有慾望就無法催眠。我得慢慢斟酌,最好能設計出一個類似於「沙漠脫衣」般的催眠情境。

然而事態惡化的速度卻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在那個盛夏的夜晚,謝小微來到葉燕家中,逼著對方交出屬於「自己」的那份錄取通知書。葉燕終於無法忍受了,她對著謝小微吼出了實情:「你根本不是葉燕,你是謝小微!你覺得你是葉燕,是因為你被那個男人催眠了!你只不過是個替身,是個『泥娃娃』!真正的葉燕是我!」

謝小微的記憶被葉燕的嘶吼喚醒,她想起了催眠的整個過程,進一步地,她也了解到所謂「泥娃娃」計劃的本質。

葉燕以為謝小微會恢復正常,但是她錯了。

「葉燕」的人格頑強地霸佔著謝小微的精神世界,這一點已不容改變。既然相信自己就是「葉燕」,那麼在了解了「泥娃娃」計劃之後,謝小微只能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推論:

站在面前的這個女孩其實就是自己的替身,是一個處於催眠狀態下的「泥娃娃」。

我不知道那場打鬥是如何挑起的,反正最終的結果是謝小微殺死了葉燕。隨後她用一種極其殘酷的手段處理了屍體。對這一點其實你們不必驚訝,因為在當時的謝小微眼中,葉燕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那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泥娃娃」。

(陰面)——阿丸的見證

如前次一樣,福生給我倒了一杯綠茶。看來這是他的待客習慣。

這傢伙長得確實很醜,我每看他一眼,胃腸間都會翻湧不止。

但我今天並不怕他,我甚至主動端起那杯綠茶喝了起來。

我的底氣來自於我身旁坐著的另一名男子。那是一個留著平頭、相貌消瘦的中年人。和此人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但毫無緣由地,我已對他產生了十足的信任感。

在福生漫長的回憶過程中,男子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就這樣靜靜地聆聽著。甚至福生已經全部說完了,那男子還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喂!什麼意思啊?求著我帶你過來,來了之後又裝啞巴,你這是要我怎麼辦哪?算了算了,就讓我先說吧。反正我心裡還有好幾個疑問,確實也不吐不快!

「按照你剛才說的,謝小微殺死葉燕之後,便替代對方進入北大求學,那她後來為什麼又會中毒身亡呢?」我盯著福生的眼睛,擺足了狐假虎威的姿態。其實我只是《懸疑世界》雜誌社的一個女編輯。

「我想應該是自殺吧,原因嘛,就是她意識到自己曾犯下可怕的罪行。要知道人格病變這種事情是很奇妙的,難說哪天因為什麼刺激,她突然又清醒過來了。這樣的病例不勝枚舉啊——」福生感慨一番后,又聳聳肩膀道,「當然了,這些只是我的推測,真實情況我也說不準。我又沒跟她一起去北京。」

「你沒去嗎?」我的語氣中透出懷疑的意味。

「當然沒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麼事?」

「繼續完成我的計劃啊。」福生用黑黃色的眼球盯著我,像是著急要傾訴什麼似的,「我的第一次嘗試以慘敗告終,還搭上了兩條人命,我心裡的滋味很不好受呢。但我並不會放棄,我從失敗中總結了很多教訓,如果再給我第二次機會,我一定能創造出一個真正完美的『泥娃娃』。我深信不疑!」

看著對方那執著的樣子,我的腸胃又開始翻湧起來:「你還要繼續?你還嫌禍害得不夠嗎?」我恨不得把手中的那杯熱茶全都潑在那張醜臉上。在我看來,這傢伙就是殺害我姐姐的兇手!

福生卻笑了,他面帶詭異地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寄那篇小說嗎?」

「那是你放出的魚餌,想要引我上鉤!」說到這裡我忽然愣了一下,隨即便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擊中。那傢伙……他新選中的對象不會是我吧?說起來我和我姐姐長得確實很像呢!

福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憂慮,他哈哈哈笑出了聲:「其實我只想請你做個見證。你想想,當我的計劃終於成功了,最好的見證人不就是當年失敗者的妹妹嗎?只是我沒有料到,你居然把這個傢伙帶來了。」

福生指了指我身邊的中年男子,突然變得滿臉愁容。

那個男子終於開口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催眠師,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人們只在傳說,他的代號叫『蝙蝠』。」

福生「哦」地應了一聲。

男子的目光一凜,又用決然的口氣說道:「他是一個罪犯,我必須將他捉拿歸案。」

福生的臉色變得陰沉,他和那男子對視著:「看來你即將得償所願了,羅警官。」

男子卻又開始沉默不語。

這兩人你來我往,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這讓我有些不爽。於是我用一種搶鏡頭的態度插話道:「喂,蝙蝠,你說要讓我做見證的,可你要展示的東西在哪裡呢?」

福生的目光轉向了我這邊,然後他沒頭沒腦地吐出兩個字來:「陰面。」

「什麼?」

「一盤卡帶都有陰陽兩面。聽完了陽面之後,為什麼不翻過來聽一聽呢?」福生一邊說一邊沖著桌子努了努嘴。

桌面上有一台卡帶式收錄機,在現今可算是老古董了。我狐疑地伸出手去,按下了開艙鍵。艙盒裡果然有一盤卡帶,我按照福生的暗示,將卡帶挑出來翻了個面,然後又放回艙中。

不知為什麼,我身邊那個叫作羅飛的警察突然嘆息了一聲。

當我按下播放鍵之後,歌聲隨之響起: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

她是一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媽媽,永遠愛著她。

那是非常悲傷的旋律,讓我想起了某些事情,禁不住要黯然落淚。但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蝙蝠提到的那首催眠曲,於是我連忙凝起精神,生怕著了對方的道兒。

可眼前看到的情形卻又讓我大感意外。

只見福生正靠在椅背上,他緊閉著雙眼,濁淚縱橫。

羅飛站起來了,他伸手在我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同時用頗為無奈的語氣嘆道:「阿丸啊,你怎麼還沒看出來呢?」

「什麼?」

「他不是蝙蝠,他只是個『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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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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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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