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
愛你
哥舒意/文
1
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醫院白色的建築,在夜裡看起來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花。我走過路邊時,一個賣花的女孩對所有人說,「先生,你是去看望愛人的嗎?送束花給她吧。」我不需要這個,我想,你也不需要,在我眼裡,你就是世界上所有的花朵。我從花束邊走了過去,一直走進了醫院裡。我的心平靜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我沒有詢問醫生和護士,坐上電梯,穿過安靜寒冷的走廊,來到盡頭的房間。這是一間小小的單人病房,窗戶開了一條縫隙,掛著厚厚的窗帘。一名護士在床頭檢查藥瓶。藥瓶里的點滴和機器里的心電圖有一樣平緩的節奏。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護士走出了病房,等到周圍再也沒有一個人。我走到床的邊上,低下頭凝視著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過了幾秒鐘,也可能是過了幾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
「是你來了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她的樣子是那麼蒼老,和過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注視著她的乾癟的嘴唇、眼角叢生的紋路、靠枕上的雜亂枯澀的頭髮。她已經是個老年人了。
「我知道是你。」
她睜開了眼睛,看見我,露出微笑。
「你知道我快要死了,是嗎?」她說,「所以你回來了。」
「是的,你快要死了。」我說,「所以我回來了。」
她看了我一會兒。
「你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就跟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樣,還是那樣年輕。但是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了。」
然後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衣黑。」
在四十五年之後,我又聽到了這個名字。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會這麼稱呼我。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給我起的名字。我唯一的名字。
她衰老的眼睛望著我。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么?」
「我記得,」我說,「關於你的一切我都記得。」
我看著眼前病床上的老婦人,彷彿看見了那個小時候哭鼻子的小女孩。
2
那個七歲的女孩穿著背後有蝴蝶結的裙子,爬到了公園的長椅上。一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沖她吠叫。她拚命往後縮,一邊擦眼淚。
我擋在她和狗之間。
「不要害怕,不要哭。」我說,「它不會傷害你。它只是餓了。」
「我應該怎麼做?」女孩抽泣著問。
「把你帶的麵包丟給它,丟遠一點,這樣它就會跑開了。」
女孩把麵包丟到了噴泉的旁邊,流浪狗叼走了麵包。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她擦乾淨臉上的眼淚,問,「媽媽說不要和陌生的叔叔說話。」
「她是對的。」
「可是我好像見過你。你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呀。」女孩說,「而且你剛才救了我。我不害怕你。」
「我沒有做任何事,都是你自己做到的。」
第二天我們又在公園裡遇見了那條流浪狗。她多帶了一塊麵包,本來打算餵給它的。但是流浪狗已經死了。
我們看見那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死在了那張長椅的下面,舌頭全都吐了出來。我的女孩朝我的身後躲了躲。狗死去的眼睛盯著我。
「它怎麼了?為什麼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裡?」
「它死了。」
「它為什麼會死呢?」
「可能是餓死的,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被人殺死的。」
「它很可憐。」我的女孩說。
那是個溫暖的秋天,公園的草地上落滿了一層橘黃色的樹葉。女孩懷抱一捧又一捧的樹葉,鋪在流浪狗的身上,用枯葉把它埋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呀,叔叔?」
我想了一會兒。
「我沒有名字。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
「那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吧。」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叫你『衣黑』好不好?」
「衣黑?」我看著她的小臉問。
「因為你穿著黑色的衣服呀。以後我就叫你衣黑吧。」她看著我的眼睛說,「衣黑叔叔,我的名字叫白。」
3
她說了一小會兒話,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我聽見她像漏氣的風箱那樣喘氣。機器里的心電圖出現了一小段雜亂的波紋,彷彿鋼琴師無法控制的顫音。我看了看心電圖,沒有說話。
「現在我也快要死了,衣黑。」她說,「還記得那時我叫你衣黑叔叔么?你喜歡我那樣叫你嗎?」
「我不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因為以前沒有人這樣叫過我。」
「那你把我當孩子看嗎,那個時候?」
「你一直是我的女孩。」我說,「我沒有別的親人。」
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和失望的表情,就像她十五歲那次一樣。
那時我們認識了八年時間,她長個子,背唐詩,吃飯挑食,喜愛甜食,從一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姑娘,逐漸成為了苗條敏感的女孩。我熟悉她生活里的一切,就好像那是我的生活。她會和我分享生活中任何事情,連和父母都不能說的秘密都會告訴我。她害怕做噩夢,以為那是真的會發生的事情(我夢見衣黑叔叔把我扔在了垃圾堆里。我的貓抓傷了我的臉。媽媽再也不愛我了)。她一邊哭一邊把這些噩夢告訴我,然後憂心忡忡地說:「你不會把我丟在垃圾堆里的是吧?你會把我撿回來的吧?」她第一次來月經時很鎮靜地對我說,「我想我是哪裡漏了。你不暈血吧,衣黑叔叔?」她討厭班級里某個女生,「我跟你說,我就跟討厭木瓜一樣討厭她,但是你別告訴別人哦。」
我常常在夜晚降臨后,坐在小區里的木椅上,一隻黃眼珠的黑貓有時會蹲在我旁邊,因為地上有她撒的貓糧。我不知道怎麼跟黑貓打招呼,黑貓們從來不叫我衣黑叔叔。我也從來不吃地上的貓糧。我坐在這張椅子上,只是因為這裡能看見白的窗戶。她的窗戶亮著燈。我知道她在寫作業、聽歌、看小說、畫畫。而有的時候,她會打開窗戶,叫我名字。「衣黑叔叔,你還在那裡嗎?」
從十五歲開始,她逐漸收到了情書。我見過他們中的幾個,按白的說法是「愚蠢的中學男生」。但是第一次收到情書,她還是很慌亂的。她把那封信藏在枕頭下面。在我看來那並不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後來她就自然多了,哪怕在課桌里收到巧克力也只是聳聳肩而已。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白問。
「據說這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這些男孩喜歡你。」我說,「這些愚蠢、邋遢、粗魯的男孩,想要獲得你的愛。」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衣黑叔叔?」
我們走在放學的路上。那是一段河邊的小路,周圍沒有別人,那些男孩也沒有變態到試圖跟蹤她,儘管他們都很想送她回家。當白的父母不再接送她上學回家之後,我就變成了她的同行人。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加美麗。
「我不知道。」我說,「那好像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
「你有沒有愛過別人?」
「沒有。」我說。
我沒有愛過別人。
她停下來,轉頭看著我,拿手比畫了一下。
「我比以前高多了。我都到你肩膀了。」她有點得意地說,「現在我們站在一起,我再也不像是小孩子了吧?以前你的年紀看上去像我爸爸。我叫你叔叔的。」
「你叫我衣黑叔叔。」
「但是現在我長大了,不是么?」
「在我眼裡你並沒有改變。」我說,「你還是那個被流浪狗嚇哭的孩子。」
白生氣了。她有兩個星期沒有理睬我。當她再次和我說話時。她告訴我她戀愛了,她選擇了那個一直給她寫情書的男孩,那個字寫得最好看、看起來最不蠢的男孩。
這是她的初戀。兩個學期后,他們分手了。
「我有些難過。」她說。
「我知道。」
「你有什麼感受嗎?」她問。
我猶豫了一會兒,低下了頭。
「我沒有什麼感受。」
中學里她沒有再談戀愛。她仍然在成長。她變瘦了,身材越發苗條,圓乎乎的蘋果臉也變尖了。到上大學時,她一抬頭,就能撞到我的鼻子。不過她從來沒有撞到過。她不是那種莽撞的女孩,她是又驕傲、又敏感的白。
她讀的是藝術類專業。她有了第二段戀情。當她有了男友,我學會了避免更多地出現在她身邊。我坐在空蕩蕩的操場上等待著她下自習,跑道上一個女生跑了一圈又一圈。後來這個跑步的女生也離開了操場。我就走到了她宿舍的樓下,等待寢室熄燈的時刻。
「晚安。」我聽見她對他說。
「晚安。」我對著黑暗說。
4
「我以為你會一直陪伴我,就算我愛上了別人也是同樣。」她說,「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離開。」
「我沒有想過離開你。」我說。
「那時你感到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說。
「我以為你不會受情緒的影響,」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對我生氣。就算我們有爭執,你也會讓著我,我從小就知道。但是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對我發火。」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覺得你不應該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說。
我不喜歡那個男人。從看見他第一眼開始,我就不喜歡他。不,應該說我從一開始就已經厭惡他。他渾身散發著讓我反感的氣味。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我注意到白在注視他。那時白二十歲,剛過了一個有趣的生日,生日上她的臉被朋友們糊滿了奶油。
白是在一家畫廊遇見他的。他看上去風度翩翩,談吐文雅有趣。他和白以前認識的男性有本質上的不同,他比她大了十幾歲。那時白已經快要大學畢業,去他的公司實習。因為住在同一個方向,他經常送她上下班,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交談起來幾乎總是難以察覺時間的流逝。他懂得比白要多很多,因為他經歷過更多,因為他見識過更多。有一天,我看見白注視他的眼神。那是完全的、不計後果的、仰望的目光。
我退到黑暗中。他們開始約會。
白總是迫不及待想看見他。她像剛學會飛翔的小鳥那樣撲進了明亮耀眼的光芒中。我無法開口,又無法沉默。我想阻止她,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這不是危險,但我覺得這比危險更險惡。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想阻止她。我想要阻止她愛上對方。我想要阻止她去愛。
「我有不好的感覺。」有一天晚上,她約會回來后,我對她說,「我不希望你再去見他。」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以前你從來沒有阻止我。」
「我覺得你們不適合。」
「你的意思是,他比我大十幾歲?我不在乎年齡。就算他大我三十歲我也一樣不在乎。」「你應該知道他已經結婚,有個家庭。他有妻子和孩子。」
「你不要重複我已經知道的事。他結婚了,那又怎麼樣?」
「他不會離婚的。」我說,「你應該明白這一點。」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離婚?你又不是他!」她帶著怒意說,「就算他不離婚又怎麼樣?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注意到白開始流淚。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應該離開他。」
「不。」
「我從來沒有求你過什麼。」我說,「我請求你離開他。」
白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結婚。我愛他。你請求我?你憑什麼?你是我什麼人?」我說不出話。我不是白的任何人。我不是她的父母,不是她現實中的朋友。我只是一直陪伴著她。
「離開他以後呢?我難道還是和你在一起?你會像個真正的人那樣愛我嗎?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她說,「你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
「你為什麼和我的父母不一樣?你為什麼和我身邊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為什麼他們都不知道你在這裡?為什麼他們都看不見你?你為什麼一直跟在我身邊?為什麼只有我可以和你說話?為什麼只有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快把我弄瘋了。我的心裡都是你在說話。我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你不要再、不要再對我說這些了!」
她用力捂住耳朵,無助地哭了起來。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想要去幫她擦掉臉上的淚水,可是我的手指只是劃過了它們。她說得對,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和她不一樣,我和她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不管我心裡怎麼想,我都無法和她在一起。
我並不理解什麼是愛。我並不懂得這種感情。我並不是她。我連我自己都不是。
我只是看著她哭泣。
「7歲以後,我們沒有一天不是在一起的,我幾乎無法想象沒有你陪伴的日子,但是我們不能永遠這樣。沒有人可以永遠陪伴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承受這種陪伴。」她說,「衣黑,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心裡空空蕩蕩的,我感覺自己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軀殼。
那天晚上,我望著她房間里的燈熄滅,然後我低下頭,思考她說的話。我的內心漸漸生起了異樣的感受。全部的世界都好像在我眼前搖晃了起來。水滴落在了椅子上。這樣的天氣居然還有露水。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後來我才發覺那不是露水。我想到白的哭泣。我不理解她為什麼哭,我也不理解我為什麼會難過。但是白說的是對的,沒有人可以承受這種陪伴。
天亮時我離開了長椅。
我離開了白。
我和她分離了。此後的四十多年時間裡,我們再也沒有見面。
5
「我和那個男人糾纏了五年時間,我最好的五年完全耗費在沒有希望的事情里。」她說,「當時我並沒有這樣覺得。當時我覺得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甚至連你的離開都沒有在意。你走後我不習慣了一段時間,但同時又感到了自由。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這段無望的感情里。那些年就跟坐過山車一樣,過山車在某段時間爬到了頂點,然後就不停地往下滑去,一直往下滑去,像是要滑進地獄。」
衰老的白說。
「我沒有辦法離開他。我連我自己都要失去了。我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想要我時,我就會不顧一切去他身邊。他不想見我時,我每天都在以淚洗面。我譴責他,和他分手。我們分手了好幾次,但我還是會回到他身邊。他不會離婚,他只是喜歡我,卻又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後來他終於厭煩了。我也決定不再聯繫他。我刪除了他一切的消息,我從他所在的城市搬走了。我再也不願意回到過去。這就是我們的結局。」
白看著我的眼睛。
「那些夜晚,我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要死了。我需要你在我身邊,衣黑。我無數次地祈求你仍然在我身邊,有時我以為你就站在我背後,我轉過頭,可是你不在那裡。你哪裡都不在。後來我想起來了,是我要和你分離的,是我趕走了你,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走了,你從我身邊離開了,你不再注視我,不再和我說話,你一切的痕迹都從我眼前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在我生命里出現過那樣。我趕走了你。」
我搖了搖頭。
「不,不是那樣的。那時確實是到了一個分離的時刻。我本來可以不走的。不走是更容易的選擇,就像孩子依戀母親那樣,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離開你。我不知道那會怎麼樣。我想,既然你已經不需要我,我也應該嘗試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就跟所有活著的人一樣,就跟所有孤獨的人一樣。那天夜裡,我坐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注視著你窗口的燈光。燈光整夜沒有熄滅。到了天明時,我做出了決定。」
「你走了。」
「是的,我走了。從離開你身邊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存在這個世界上。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為什麼要陪伴在你的身邊?現在我要去找到這個答案。」
「你找到了嗎?你為什麼一次都沒有回來找過我?你為什麼什麼音信都沒有?」
「因為既然要分離,就要徹底地分離。分離需要的不是距離,而是寧靜。
「離開你以後。我像是幽靈一樣行走在街道上。從一個街道走到另一個街道,從一個人身邊走到另一個人身邊。我站在人群里,卻像是站在沒有人的行星。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看見我,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看著他們大笑、悲傷、生氣、喜悅,然而我只是從他們身邊經過,像夜晚的風,像消散的聲音。這裡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我去墳場里睡過一陣子,整夜坐在冰冷的墓碑上,我以為我是鬼魂,但是我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魂靈,即便在滿是死亡的墳地里也沒有它們的影子。我覺得我並不是它們,因為我從來沒有死過。我知道死亡意味著離開,它能帶來悲傷的眼淚,它讓人們覺得畏懼和痛苦。但是它同時結束了這種痛苦。如果分離是一種痛苦的話,那麼我願意用死亡來結束它。」
「那時我的心裡也滿是死亡。」白說,「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自殺。我想過許多自殺的方式。我非常痛苦,但是沒有人能理解這種苦難。」
我能夠理解。因為那也是我的痛苦。
「如果你在的話,你會阻止我。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我拿起了刀片,但在最後的時刻,我想到了你。我忽然大哭起來,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我覺得那樣難過,我快死了,卻沒有看見你。不,我不要這樣。我要像你在我身邊時那樣,我要像你在我身邊時那樣,就算現在只有我在這裡,我也要活下去。於是我放下了刀片。我的精神幾乎已經崩潰,我的身體已經垮了。我住進了醫院。」
「我也想過死的方式。」我說,「有一天,我拿起了刀片,端詳了一會兒。旁邊傳來了嗤笑的聲音。你這樣是死不了的,那個聲音嘲笑說。這樣,我遇到了第一個能夠看見我的人。」
「他是誰?」
「我的朋友,我的導師,活在黑暗中的東西。」我說,「準確地說,他不是人類。他是傳說中的生物。」
6
「你這樣是死不了的。」他說。
那個嘲笑我的人,坐在另一塊墓碑上。他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營養不良的搖滾歌手,或者詩人,或者吉卜賽人,或者流浪漢。那塊墓碑屬於他的朋友,一個五十年前死掉的男人。
「你能看見我?」我說,「你是誰?」
「和你一樣想死又死不了的人。」他說,「我們一定都很厭惡自己。」
我叫他眼鏡。他的年齡比我大很多。也許在他眼裡,我就跟剛學會走路的小屁孩沒兩樣,也像個小屁孩一樣麻煩。因為我總是會詢問他一些問題。比方說他從哪裡來,他經歷過什麼,有沒有別的吸血鬼,幽靈和鬼魂是否存在,黑夜世界的運行法則,以及,我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
「無知才能活得更久。」他告誡我說,「無知才更快樂。」
儘管這麼說,他還是把他知道的都告訴了我,以一種很不耐煩的方式。多數是在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後,他靠著墓碑,享受著墓園裡清新的微風和冷清的月光,吐露他所經歷的一切。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如何變成一個吸血鬼的,只是說,他過去有一些同類的朋友,但那些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可能精神病院里躺著一兩個。他的初戀是一個人類的女孩,一個瘦弱的、同樣戴眼鏡的女孩。但是她轉學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可能現在也已經躺進了墳墓了。他也愛過男孩。那個男孩比古希臘的神話英雄還要勇敢,用一根削尖的木棒,刺進了他的胸口(你看傷口在這裡)。他後來也愛過別人,但是他動過感情的人後來都死了,生病,老死,戰亂。兩次世界大戰殺死了所有他認識的人,戰後他徹底成為了一個嬉皮士。毒品和免疫系統缺陷症弄壞了他的身體。但這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漸漸發現自己再也沒有感情。
「甚至體會不到孤獨。」他說,「體會不到孤獨,就體會不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沒有活著一樣。」
他的身體比身患絕症的人還要脆弱。牙齒都壞了,甚至無法再吸食鮮血,他像老鼠一樣從醫院的血庫里盜取冷凍血袋。後來他衰弱得連老鼠都做不成了。他得了嚴重的厭血症,一聞到血腥味就會不停嘔吐。他的身體以眼睛看得見的速度壞死下去。
「我們是什麼?」我問他,「我們和人類有什麼區別?」
「我們是人類的不同表現形式。」
「我是什麼?」我說,「為什麼我想要一直陪伴著那個女孩?為什麼我一直能感受到她?」眼鏡哈哈大笑起來。
「去問你的同類吧。去學會愛吧。」他說,「現在你可以離開我了。」
那天晚上他離開了那座墓園,天亮以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在以後的幾十年時間裡,我也沒有能再遇見他。我總覺得他還活著,在某個地下酒吧,唱著頹廢的歌,吟誦古老的詩,像喝血那樣喝酒,像喝酒那樣喝血。
這是我遇到的第二次分離。從這時開始,我覺得我可以一個人活下去了。因為活著而痛苦的人,並不只有我一個。
7
「我也一個人生活了很久。」白說,「我說過我住進了醫院。在醫院裡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和你不一樣,也和那個男人不一樣。他很溫和,他是個醫生。」
「我喜歡醫生。」我說,「我見過他們在醫院裡忙碌的樣子。我對這個職業有種好感。」「你不在身邊的時候,他代替了一部分的你。他是心臟科的醫生,但是他始終在聽我說話。我把不能告訴別人的秘密都告訴了他。但我沒有告訴他你的事情,這是我最後的秘密,我誰都不會告訴。有一天,當我停止說話的時候,他握住了我的手,說他愛我。我接受了他。半年後,我和他結婚了。」
「那是很好的事。」我說,「我祝你幸福。」
「這是我第一次結婚。」她說,「兩年後我離婚了。我們沒有生孩子。」
「因為什麼?」
「因為我意識到這樣對他不公平,我並不愛他。我只是需要他。後來他也逐漸意識到了這點。他是個醫生,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也能冷靜客觀地分析我們的婚姻。我們嘗試對談。但對談偏離了方向。這場婚姻對我很重要,但它是個錯誤。如果一開始我遇到他,我的人生也許會幸福很多。我們離婚了。後來還是朋友,後來他和另一個女醫生結婚了,於是徹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很遺憾。」我輕輕說。
「我又經歷了幾段感情。有的讓我很快樂,有的讓我感到痛苦。我好像一直在尋找什麼,但是我一直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為什麼會這樣了,為什麼我會一直覺得自己是殘缺不全的一部分,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我不是完整的。」
她看著我。
「因為你,衣黑。因為你離開了。」她說,「你帶走了我的一部分。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後來我開始試圖找回我失去的那一部分。三十歲時,我開始創作。」她說,「我成為了一個畫家,沒有名氣的那種。因為我所畫的,永遠只有一個人,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我所有的畫,都在畫他。他就是你的形象。」
「我看見了你的畫。」我說,「有一家畫廊展出了你的作品,我看見了你的畫,有人告訴我畫上的人和我很像。我看見了你的名字。」
「你為什麼沒有來找我?我應該就在畫廊里。你那時還沒有原諒我嗎?」
「不是的,那時我和同伴在一起。」
「同伴?」
「她是我的同類。」我想了想,說,「我想,她應該算是我的伴侶。」
8
我遇到了和我一樣的人。我遇到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可以交流的人,除了你以外。
她是個中年女人,看起來有四十歲,也可能是三十歲。她的面貌在她心情愉快的時候會顯得更年輕。我們在一起說話時,我們在夜晚漫步時,我們在電影院看愛情電影時,她總是很高興,輕輕唱著從電影里聽到的歌曲。但是更多時候她總是沉默不語,可能是常年一個人養成的習慣。我相對來說好很多,因為之前一直有你和我說話。我的沉默症是在離開你以後形成的,你的醫生也許會認為它是抑鬱。但對我們來說,這只是沉默症。在漫長的沉默里,我開始學會自言自語,對我遇到的一張報紙、一片樹葉、風中捲走的一個塑料袋說話,我在同自己說話。我遇到她的時候,我正在對著電影海報自言自語。我像個精神病人一樣對一切東西自言自語。
「你看起來好傻啊。你為什麼不吻她呢,你知道這樣她會離開你嗎?」
有人在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我轉過頭,看見她微笑著看著我。
「你應該知道,這是一張電影海報吧?」她說。
「我沒有看過這個電影。」我說。
「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說,「這樣我們就知道到底是男主角傻,還是你更傻了。」
於是我們去看了第一場的電影。
是我更傻。
這是我們看的第一場電影。後來我們看了很多場別的電影。後來我們不只是看電影,我們去博物館、去話劇廳、去歌劇院、去芭蕾舞中心、去藝術展。我們在沒有人的影院里看黑白時代的默片,坐在星空的穹頂下看星辰的變遷。在黎明到來前的,空空蕩蕩的街道上漫步。她穿著灰色的長裙,灰色的裙裾在大霧的天氣里,和霧氣融為了一體。她牽著我的手穿越迷霧,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入一個個白天和一片又一片深沉的夜色。
和她在一起時,我的心情平靜,猶如回到了離開了很久的家。我們可以一直交談,因為除了對方以外,再也沒有人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我們也可以很久不說一句話,但卻一直停留在對方身邊。這大概是因為我們是同類,雖然我們一直迴避了這個問題。
有一個晚上,我們走進一個深夜場次的電影廳,藍色的鐳射光打在灰白色的寬幕上。一個談不上劇情的愛情電影。女演員的輪廓有些像她。整個放映廳,除了我們以外,只有後排的一對少年情侶。他們並沒有在欣賞電影,只是在親熱而已,像很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樣,他們總會在沒有人的影院里瘋狂做愛。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但是她卻一直看著他們,帶著無法言喻的表情。她忽然抓緊了我的手。我感覺到異樣,向後看去,發現那名少年剛剛殺死了那個女孩。
我的同伴走到了他身邊,俯身對他說了句什麼,那名少年猶豫了一下,將刀撿了起來,然後跑出了電影院。
「剛才我告訴他,不要把刀丟在現場。」她說,「五條街以外有條運河,可以把刀扔進河裡。」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
她沒有說話,就這麼看著我。我忽然明白過來,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她要保護他。
「我陪伴著他。」她說,「無論他是怎樣的人,無論他對我怎樣,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他。對我來說,他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知道。」
「有趣的是,我能看見他,我全心全意地陪伴著他。他卻完全看不見我,他完全意識不到我的存在。」她的淚水盈出了眼睛,「我從他出生時就在他身邊了,可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他能聽見你,不是么?」
「他以為那是他內心的聲音。他以為那是他的直覺。」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電影放起了片尾曲。後排的屍體像我們一樣沉默。在警笛聲響起前我們離開了那裡,走到五條街以外的、靜謐的河岸。河水在月夜裡像黑暗的絲綢那樣流淌。
「我和你的情況有些不一樣。」我說,「我陪伴的人可以看見我。她可以和我說話,我連名字都是她取的。她第一次看見我時,是七歲。」
「你很幸運。」我的同類說,「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這等於就是愛了,而不只是你在暗戀一個人。」
「我不理解這個詞。」我說,「我一直在試圖理解這個詞的含義。」
「她給你起了什麼?你的名字?」
「衣黑。」
「我連名字都沒有。」
「如果你想要名字,我可以給你起一個。」我說,「我可以叫你灰裙。因為你的長裙是灰色的。」
「……你是多麼的傻啊,衣黑,」她嘆了口氣,「這是不一樣的。」
9
那個少年名字叫傑克,開膛手傑克的傑克,為了有所區別,後來人們叫他割喉嚨的傑克。我們看見的是他第一次謀殺。也許灰裙早有預感,因為作為陪在他身邊的人,她一定早就感覺到他的異常。他對破壞的熱衷,他對絕望的狂熱,他對生命的漠然。他唯一激情的時刻,就是割開受害者喉嚨的一刻。但在日常生活里,他是個乖巧而平凡的年輕人。在第一次謀殺后,他平靜了幾年,長成了大人,成為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我想普通的辦公室工作一定無法滿足他。我和灰裙都在等待著他再次成為傑克的那個時刻。
在一個雨夜,他穿著雨衣走上街頭,完成了第二次謀殺。這次死的是一個下夜班的女工。雨水沖刷掉了一切證據,我們站在兇殺現場,看著警察們徒勞無功地忙碌。過了半年,他割開了第三名受害者的喉嚨。他成為了連環殺手。人們是如此懼怕他,以至於一年四季,所有人都戴著厚厚的圍巾。
有兩次警察差一點抓住了他,但是灰裙提前通知了他。他幾乎和趕到的警察擦肩而過。我目睹了所有一切,但是我沒有做任何事。他們不知道我,他們聽不見我。
只有一次,傑克尾隨一個苗條的女孩時,我沒有像以往那樣袖手旁觀。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白,但是她不是。我的白不在這個城市,我已經離開了白很遠了,時間也過去了那麼久。這個女孩不是白,她既無法看見我,也無法聽見我,她只是孤單地走在沒有人的街道上。
我擋在了她和傑克之間。傑克遲疑了,停下了腳步。女孩走到了有行人和路燈的地方,走遠了。
「你為什麼要救她?」灰裙說,「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其他人都沒有關係。」我說,「但是這個女孩不行。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就是她嗎?」灰裙子問。
「不是她,只是有點像而已。」我說。
「我明白了,所以你想救她。你在保護她。不,應該這麼說,你在保護你心中的影子。」她停了一會兒,問了我一個問題。
「為了保護你陪伴的人,你殺過人沒有?」
我沒有回答。
我們路過了一家畫廊,畫廊正在舉行某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展。她突然停了下來,對我說,「這個畫上的人,很像你。」
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我一直沒見過自己真正的樣子。我站在那張油畫前,看見畫里是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所有的畫都是這個黑衣男人,他的樣子我形容不好。我覺得他的臉有些模糊,有些陌生。他看起來不年輕,也不蒼老。他看起來就像個,隨時會擦肩而過的普通男人。
我看見畫家的簽名。我看見白的名字。
「你怎麼了?」灰裙問。
「沒什麼。」我說,「我們走吧。」
10
我是在離開白的第八年遇到那個男人的。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但是看見他的時候,我知道這就是他。他比以前顯得更加成熟,富有魅力。我尾隨他來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在郊區,是一幢溫馨的別墅。他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他沒有離婚。他仍然在生活在這個溫暖的家裡。我明白傷害已經造成,他傷害了我的白。我離開了我一直陪伴的人,我以為自己一生都會陪伴的人。而現在,我再次遇見了他。
早上和家人告別後,他離開了家。他開著一輛黑色賓士車,車前窗吊著一個毛絨小熊。那隻咖啡色的小熊在車開上路以後,像吊鞦韆一樣晃來晃去。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看著那隻小熊。他在我旁邊專心開著車,音響里播放著爵士樂《多麼美好的世界》。
「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我既不同情你,也沒有對你懷著刻骨的仇恨。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對他說,「但是你傷害了她。具體的我已經不知道了,因為我已經離開了她,不再陪伴在她身邊。可是即便這樣,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她的絕望和恐懼。你傷害了她。」
他聽不見,他哼著歌,像所有生活富足的中年男人一樣。小熊的後面掛著他全家的合影,看起來每個人都很幸福。
「她以前也傷害過別人。她初戀的男孩也讓她哭泣過,但他們互相傷害了,所以他們付出了同等的代價,得到同等的東西。」我說,「而你不一樣。我無比厭惡你。我比厭惡這世上所有醜惡的東西,還要厭惡你。希望你們的神靈能夠寬恕你所做的事。我能不能得到寬恕無所謂。我根本不在乎。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十分鐘后,賓士車撞上了高架的水泥墩,起火燃燒。
他死在了駕駛座上。
我坐在病床邊,走了一會兒神。
「後來呢?」我衰老的愛人問,「我好像記得那個連環殺手,有一段時間,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他,他們叫他割喉嚨的傑克。但是他們沒有提到那個叫灰裙的女人,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割喉嚨的傑克最後還是被抓到了。抓到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在殺人後沒有跑掉。而是因為走在路上時忘記帶身份證件,警察攔住了他。他刺傷了一名警察,隨後被圍堵在一個小巷。他雙腿都被子彈打中了,被人們拖了出來。就算是灰裙也無能為力,無法再幫他。漫長的審訊,多達十八起兇殺案,十九個人被割開了喉嚨(有個晚上他一口氣割開了一對姐妹的喉嚨),案件卷宗堆滿了一個倉庫。他被判了十個終身監禁和九個死刑裁決。
在傑克坐牢期間,我和灰裙一直陪著他。執行死刑是在某個星期天,傑克拒絕了最後的晚餐,空腹坐上了電椅。他沒有什麼表情,沒有任何畏懼,沒有哭泣。這台電椅是黑色的,犯人們叫它「黑色的王座」。它看起來有點像是老式理髮店裡那種陳舊的靠椅,我想起白十歲時去理髮店,因為剪壞了頭髮而哭泣的事。
「我們大概要分開了,我的朋友。」灰裙說。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另一段旅程吧,我想。」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一起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零點零一分,電椅開始通電。通向死亡的道路開啟了。我看見傑克的身體劇烈地抽搐,頭頂的海綿冒出青煙。就在這時,他忽然睜大了眼睛,望著灰裙。我想他是看見了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終於互相看見了彼此。
兩分鐘后,傑克斷氣了。我轉過頭,發現灰裙不再靠著我的肩膀。
她再也不在這裡了。
11
「我想她是離開了。因為她再也沒有必要留在傑克身邊。」我說,「所以也沒有必要和我待在一起了。」
「你怎麼看待她?」
「我失去了一個朋友,她是我的同類。我們共同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想,如果我沒有遇到她,也許我會活得無比空虛。從她那裡,我學會了怎麼去生活,可是從傑克殺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和她都明白,我們遲早會面臨分別那一天。灰裙對傑克的感情,根深蒂固,與生俱來,沒有希望。但是即便這樣,她仍然會陪伴著傑克。這不是她能選擇的。我是從她這裡理解了你當初的感受。我因為她而理解了你。」
白笑了一會兒,忽然捂住了臉。
「衣黑,我很晚才有了一個孩子。三十七歲時我才當了媽媽。」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直覺得你會有個男孩,雖然在我的印象里,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她像個孩子那樣笑了,笑容里有孩子般的憂傷。
「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孩。」白說,「有時我會覺得他很像你,但是實際上一點都不像,因為他並不是你的兒子。他也不像他的爸爸。」
「我覺得他很像你。」我說,「和你小時候一樣好看。」
白抬起頭,愣了一會兒。
「你見過他?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她問,「他也可以看見你?我問過他很多次,有沒有在身邊看見過一個穿黑衣服的叔叔,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見到過你。」
「有一年新年的時候,我回來了這裡。那時你回到了父母家。」我說,「我看見了那個小男孩。我很喜歡你的孩子,所以還送給他一本書。」
「是一本童話書嗎?我一直很奇怪那本書怎麼會出現在家裡的,他讓我讀給他聽。我喜歡那個童話,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好像記得那本書的名字,我和我的朋友……」
「《我和我看不見的朋友》。」
你和我。
「為什麼你會送這本書?這個童話的作者寫過幾本別的書。後來我看過他幾乎所有的作品。」她看著我問,「他是你嗎?」
「我寫過幾本書,沒有用我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屬於我的學生。」我說,「那時我開始寫作,後來我成了一個沒有人見過的作家。」
12
在灰裙離開后,我漂泊了幾年時間,幾乎去過每一個能夠到達的角落。我去過最北邊的極地,也去過南方的島嶼。我和一頭覓食的北極熊待過幾個月時間,後來它餓死在無邊的冰原上,白色毛皮下只剩下骨頭。在炎熱的大陸,垂死的大象領我去過它們的墳冢,我見到無以計數的象牙骨骸。我沒有特別想待的地方,有時只是在船或飛機上發獃,回過神來已經是另一個城市。沒有人能看見我,沒有人能聽見我,我沒有可以交流的人,我養成了閱讀的習慣,我大概讀了很多書,因為除了讀書以外,我沒有任何可以熬過時間的東西。但是光是讀書並不能滿足我。我開始寫作,後來我明白,這是我能和這個世界保持交流的唯一方式。閱讀相當於聆聽,而寫作相當於訴說。
我在某個城市的某個偏遠的圖書館留了下來,開始寫第一本書。我想起白的童年,想起那些夜晚,我和她一起聽過的睡前童話。當我開始寫字,我明白這個故事屬於我們,因為這裡有我和白共同的記憶和情感,無論它曾藏匿在何處,現在都在紙頁上再現了。寫故事讓我緩解了對她的思念,同時又加深了這種思念。
我在這家圖書館待了幾個星期。有一天晚上閉館以後,我發現一個年輕人走到了我寫作的書桌前。我認出他是這個圖書館的管理員,有時會值晚班。
「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他好像在對我說,「這是我的幻覺嗎?為什麼我總是在閉館以後的深夜,看見你在這裡寫東西?」
「你能看見我嗎?」我問。
「有些模糊,像是霧天在街道對面遇見了朋友。」他說,「現在我能看清你了。你是誰?」
「你覺得我是誰?」我好奇地問。
「我覺得你是我信仰的東西。」年輕的管理員說,「我在白天看過你在紙上寫下的文字。我想你要麼是神靈,要麼是古代作家的鬼魂。」
「我不是你說的這些。」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在這裡寫小說。你要趕我走嗎?」
「只要你願意,可以繼續留在這裡。我不會讓人來打擾你。」他說,「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希望你能當我的老師。」
這樣我有了一個學生。他是我寫作上的學徒,實際上我們更像是朋友。
他不是在所有的時刻都能看見我的樣子,只有在深夜時,我在寫作和閱讀時,他才能分辨出我。我想大概是因為,只有這種時刻,我才更接近於一個真實的人,我通過寫作再次塑造了自己。我創造了我的形象。
我們在夜晚交談。我的學生讀過非常多的書,而且以後還會讀更多的書。對他來說,我是一本難懂的書,即便我告訴他所有的事,我的陪伴,我的離開,我獨自一人漫遊在這個寂靜的世界,我聽見所有人的話語,我看見那些暗夜中的生物,我看見的死亡,我感受的痛苦。我感覺我在服刑,我待在一個空曠和透明的玻璃牢籠里,這是個漫長的刑期,其懲罰是孤獨。沒有人能夠遭受同樣的懲罰,灰裙是其中一個,但她已經結束了刑期。我的書寫給理解它的人去看,我的書寫給我懷有愛意的人去讀。當我獨自一人時,我才理解我所懷有的感情。它是痛苦的根源,但它同時也讓我堅持著自我。它歸根結底可以變成兩個字,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名字。我本來沒有名字,是你給我起了一個。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由你所創造。
我以我學生的名義,將稿子寄給了出版社。在第一本書出版后,我帶著它回到了白以前住的地方,她父母的家。我看見二樓的窗口亮著和以前一樣的燈,但是那個女孩已經不在那裡了。這是新年的時刻,房門打開了,白父母的聲音,一個小男孩偷偷溜出了屋子,他長得像小時候的白。我看著他,卻發現他也站在台階上打量著我。他能看見我。
「白是你的媽媽?」我問他。
「你認識我媽媽?」他昂起頭,好奇地問。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我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坐在小男孩的身邊。
「我認識你媽媽的時候,她跟你差不多大。」
「媽媽說,不要和陌生的大人說話。」小男孩想了想,「但是她又說,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叔叔是例外的。你是他嗎?」
「可能吧。」
「那我可以像信任我媽媽一樣信任你。」他說,「不過我媽媽今天不在,這裡是我外公外婆家,我們在這裡過新年。」
我想了想。
「這本書送給你。」
「媽媽說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
「那就不要告訴她好了。這是我和你的秘密。」
男孩笑了起來,把書抱在懷裡。
「我還不認識很多字,我會讓媽媽讀給我聽的。」
老人們在屋裡叫他的名字,有人往門口走來。
「我溜出來被發現啦。現在我要回去了,謝謝你送的書。」
他向我搖了搖手,轉身跑回了房子里。
「你在跟誰說話?」有人問。
「沒有,我在和自己說話。」男孩說。
我在窗口下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就走了。
我結束了短暫的新年旅行,回到了圖書館里,繼續我的寫作。
13
我寫了其他幾本書。除了童話書以外,我還以傑克為主角寫了黑暗的犯罪小說,我像是灰裙一樣陪伴著傑克,目睹他犯下的一樁樁罪行。我還寫了一本吸血鬼回憶錄,主角是我的癮君子導師,這是我對他的紀念方式。我還寫了一些遊記,以及在旅行時內心的思考。這些書有的獲得了好評,有的則無人問津。
我的學生是我第一個讀者。他只是讀完了它們,沒有任何評論。他和母親住在一起,理想是在圖書館讀一輩子的書,我想他的願望應該能實現。他已經讀了足夠多的書,並且還會讀更多的。書籍猶如無限伸展的小徑,圖書館猶如無盡的迷宮。
閱讀研究了許多資料和書籍后,我的學生嘗試定義我。
「伴侶。」他說,「古希臘人說這是一個人的另一個部分。靈魂伴侶來自於生命的初始,本來應該兩者合二為一,但是因為某些情況,最終分裂成兩個不同的人,然而在心靈和精神上不可分離。在基督教義里,這樣的存在就被解釋為守護天使。他們相信每個人身邊都存在一個守護天使。佛教經文里有相似的解釋,這樣的人被稱為『護法』,起著保護和持守的作用。如果你相信輪迴,這種情況又可以解釋為生死相依,也許你們前世就在一起,可是你們都忘記了。她有了新的人生,而你則因為過於眷戀過去,只能維持魂靈的形式。」
我已經開始寫作我最後一本書。在最後的十幾年裡,我幾乎都在寫它。我寫的不是別人的人生,而是我自己的,我寫的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我自己的。我寫的不是別人,而是你。這不是愛情小說。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愛情。世界上不應該存在我這樣的人生,也不應該存在這樣形式的愛。起初我是這樣認為的,但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的存在卻越來越真實,彷彿我的故事賦予了我生命、記憶和形體。我的生命來源於虛無,我的記憶來源於你,我的形體來自你的凝視。難道你不是這樣的嗎?難道我們不是同樣的嗎?你也來源於虛無,現在的你來自於我的記憶,你的形體在我的目光中顯現。我們各自賦予了對方意義,我們又各自在尋找對方的意義。我重寫了我的人生,因此它會比真實更為真實。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從來沒有離開你,我們從來就沒有彼此分離過,我們始終陪伴著對方。
我一直在寫這本書,幾乎沒有間斷過。我感覺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而我要在時間結束前寫完它。時間永遠不是無限的,神靈也會蒼老,小孩變成老人,空白的稿紙上寫滿了文字。我的學生也將成為作家,他會一直待在這個圖書館。但是我並不知道之後的事了。因為那一天,我停下了筆。我感到了死亡的臨近,那不是我的死亡,那是我所陪伴的人的死亡。我感到了來自死亡的悲傷,好像天鵝收攏了黑色翅膀,好像萬事萬物都要沉睡了。那是所有的死亡,也是我的。
「你怎麼了,我的老師?」
「我要走了。這次不回來了。」
「你不再寫書了嗎?」
「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經到了結尾的部分,現在我正在走向它。」我說,「我的時間到了。」
「願故事與你同在。」我的學生說,「我會像想念一本書那樣想念你。」
我和我的學生告別。我要回到我一直就想回去的那個人身邊,我要像很多年前那樣去陪伴她。圖書館所有的燈光都暗淡了。我合上書,站立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裡。然後我想到了離開前的那天晚上。四十五年的時間好像只是一秒鐘。我轉身走向過往。
我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回到過去。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她的身邊。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我從那些回憶中間走了過去。我的心平靜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於是我回到你身邊。
14
我看著白。
「我上了年紀后,最難過的是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白說,「先是我的父母去世了,然後是我的丈夫。他比我年齡大一些。我感到我只有我的孩子了。他長大了,離開了家,住到了外面,有了女朋友,戀愛和分手。他不想那麼早結婚。他說想在結婚前,更多地看看這個世界。他成了一個攝影師。」
我看著白。她頭靠在枕頭上,說話聲變得低沉。
「他喜歡去沒人肯去的地方,那些危險的地方。他拍攝災難發生后死亡的人們,因為戰爭失去子女的老人,快要餓死的嬰兒,因為傳染病而荒廢的村莊,他拍攝的都是這個世界的傷口。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男人問我是不是他的媽媽。我說是的。那個男人把我孩子的死亡告訴我。我沒有看見遺體,我只收到了骨灰。他留下了很多照片,後來的時間裡,我每天都在看他拍攝的那些照片。好像看著看著,他就會回來似的,好像那些照片,就是我的孩子。」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他。」我說,「我沒有想過要保護他。」
「我沒有要求你這樣做。我沒有道理要求你這樣做。這不是你的責任。保護他的應該是我。我把骨灰埋在了花園裡。這是我最後一個親人。從此我就真正孤身一人了。」她說,「我又活了那麼久,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以為我三十歲就會死掉。可是我六十歲時,我還活著,一直到了現在。現在我感覺我快要死了。你也回來了,真好。我真高興。這樣我們就回到以前了,回到了一直有你陪伴的那段時間。那時,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孤獨。」
她的心跳趨於平緩,彷彿小船駛到了終點。她只是看著我。
「衣黑,我感謝你陪伴我。」她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她閉上眼睛。我的小女孩閉上了眼睛。
「我現在有點害怕。因為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後會去哪裡。我不知道那裡會不會像這個世界一樣,我會遇見我的家人嗎?還是那是一條更為凄涼的道路?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
我的小女孩在哭泣。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她埋葬了那條流浪狗以後。
「衣黑叔叔,大家都會死嗎?」
「我不太確定,可能都會的。有一天,大家都會離開這個世界。」
「也包括我和你?」
「我想是的。」
「死了以後,我們去哪裡?」
「可能是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很可怕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去過。」
「我有些害怕。」
「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我說,「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跟隨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為什麼你要和我在一起?」
七歲的白,二十歲的白,還有我衰老的白。她們凝視著我。
「我們為什麼會在一起?」白低聲問,像是在問自己。
我的孩子,我的姐妹,我的家人,我可憐的女孩,我衰老的愛人,我的伴侶,我從未真正離開過的,我們從來都在一起的,我所有的世界,我存在的所有意義。我的白,我的白。我的白快要死了。你要離開了。
白對我微笑了起來。
「衣黑。」她說。
她的眼睛慢慢合了起來。一切都變平靜了。她不再呼吸。心電圖畫上了虛無的直線。她衰老的心像枯葉一樣寂靜,落到了地面。
15
我感覺外部世界的寂靜彷彿內心的孤獨一樣包裹住了我。我是在這家醫院看見白的。我第一次看見白,不是她七歲的時候。她七歲的時候我已經陪伴在她身邊很久了。
我的女孩出生在這家醫院。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剛剛出生,她躺在醫院的嬰兒床上。那也是我的出生。我睜開了眼睛,我看見了還是嬰兒的白。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魂,世界對我來說是混沌,沒有光線,冷寂,沒有聲音,只有她是例外。
我在黑暗中默默陪伴她。直到她七歲時,第一次可以看見我。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生命,世界變得有了色彩、氣味和感覺。我甚至都觸碰到風。因為她看見我,我的世界像是被光照亮了。
我為什麼要陪伴你?
因為我必須要陪伴你。
因為這是我活著的唯一方式。
因為你是我生命的原因。
我想起了灰裙,和我一樣的灰裙。灰裙已經離開了,她很久前就離開了。離開前她靠著我的肩膀。
「他死了以後,你會怎樣?」我問。
「我也會死的。」
「為什麼?」
「這是我們的結局。」灰裙說,「我守護的人死了,我會隨著他一起消失。我們會一起死去,因為他是我生命中必須陪伴的人,當他不在了,我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她的身體逐漸在消散。
「當時在電影院門口,我嘲笑你。你看起來多傻啊。」她輕輕說,「衣黑,其實我們都是傻瓜。我們每一個人都是。」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愛別人。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求陪伴。而我和你在一起,我的白。
周圍的聲音漸漸嘈雜了起來。很多的腳步聲,護士在呼叫醫生。沒有那個必要,我想對年輕的護士說。我已經感覺到了,那來自未知的黑暗。世界變得模糊和冷清起來,就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我坐在病床邊,漸漸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還在這裡,但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悲傷如同潮水一樣覆蓋了我。但這不是最後的感受。最後我還是感到了孤獨。真正的孤獨。而我坐在那裡,等待一切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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