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春天的田野
第二天,全縣二百多下放知青聚集在縣委小禮堂,他們將在這裡進行一周的封閉學習,白天禮堂是開會學習的場所,晚上在地下鋪上稻草便成了知青們的臨時宿舍。這是一個偏僻的小縣,所以人們對這些城裡來的學生還是很重視的;頭一天的開幕式,縣委書記、革委會主任全都參加了,會議由縣委分管知青工作的劉副書記親自主持,先由縣委趙書記傳達**中央關於**反黨集團的內部文件,接著是革委會胡主任做思想動員報告,接下來還有幾位領導也也了言,內容大同小異,和報紙上說的都差不多,最後是縣委組織部長和縣知青辦主任共同宣布這七天的學習計劃及生活上的安排,會議結束時已是午後一點,年輕人各個飢腸漉漉,一片抱怨之聲。
這已經是文革第六個年頭了,年輕人的政治熱情已大不如前,儘管國家不幸出了**事件,但知青卻一個個快活無比午集體學習和討論,但極少有人認真聽講,上面講的口乾舌燥,下面卻竊竊私語者有之、嬉笑打罵者有之、呼呼大睡者有之、開小差溜號者有之。下午為自學的時間,則更是睡覺的睡覺、逛街的逛街、下棋打牌的下棋打牌,認真學習者少之又少。當然,少之又少只是說少,並不是說沒有,烏石大隊知青小組組長丁建國便是這少之又少中的一個,他每天下午不是找一個角落埋頭讀書,便是俯案揮墨,有時甚至忙到深夜。其它地方的知青好奇地問烏石知青:他每天都再忙什麼?王佚夫答說是準備言稿,馬勝芳在一旁聽了大樂:「這騙人的東西有什麼鳥準備頭!」王佚夫低語道:「也許準備一鳴驚人吧。」
坐在前面的領導起立為丁建國精彩言鼓掌,既然長帶頭鼓掌,整個會場當然掌聲雷動。三天沒露面的縣委趙書記恰巧也來了,他對小丁的言推崇備至,在後面的總結言中盛讚小丁的言「既有理論的高度,又充分的聯繫了實際,是這次學習所見到的水平最高的言。」在他的直接安排下,小丁還去了縣裡其它幾個單位進行了講演。趙書記又叫縣委宣傳部對小丁的講演稿作了修改潤色,準備拿到省黨報上表。會議結束之後,他還專門向烏石所在的紅旗公社和青田區領導打了招呼,要他們注意對這個好苗子的培養。看到全縣最高領導如此重視,基層組織自然不敢怠慢,小丁馬上被任命為衛東大隊團支部書記,並成為紅旗公社重點培養入黨對象。
唉,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從此,這個出身普通人家的青年命運出現了轉機。
七天閉門學習歸來,田野里已經一片嫩綠,農村進入到春播季節,按當地的習慣,男人是不下田插秧的,混在婦女隊伍兩個小爺們必須清除出來。李俊生好辦,叫他和男青年一起去挑秧就是了,但未成年的張夢才能幹什麼呢?生產隊長陳重江撓頭了——他靈機一動:叫這小孩子看秧田如何?現在看秧田的是生產隊會計的老婆,這個懶女人只要一有空就溜回去睡覺,社員下面早就有微詞了,又說她生孩子都兩個月了,生產隊憑什麼還照顧她?隊里早就想換掉她,這次叫小張頂她,正好一舉兩得!——想到這裡他好不得意,一路哼著小曲去找夢才。在村東頭一塊低洼的田地里,他遇到了少年,小傢伙正跟著幾個年紀大的人在平整土地,乾的兢兢業業。重江把小傢伙叫到田頭,告訴他看秧田的事,又怕他年少做事沒有長性,左叮囑右叮囑,叫他看田時不要亂跑,不要叫牲畜毀了秧田,不要叫雞鴨下田,不要叫鳥吃稻種……少年話語不多,只是一個勁點頭。
夢才沒有讓老隊長失望,每天從太陽出山到太陽落山,生產隊的秧田裡都能看到少年人舞動紅旗驅趕鳥雀的身影。夢才非常喜歡這個新工作,因為當揮舞著紅旗圍繞著秧田機械地走動的時候,他的大腦可以自由的飄蕩在幻想世界而不受任何人的打擾,這時他感到無比的快活。少年之所以酷愛幻想可能與他生活中太多的不幸有關吧,他三歲失去母親,十一歲又失去了父親。幼年的飢餓和缺少母愛使他較同齡的孩子瘦小,加上他天性孤僻,常常成為一些不良少年欺負的對象,他們嘲弄他沒有母親,又罵他的母親是地主婆。雖然他連母親什麼樣子都記不清了,但在他心裡她是不可侵犯的,他憤怒的和這些壞孩子打架,當然,吃虧的多半是他。不過他們班那位來自上海的班主任並不同情他,挨了打的他還必須罰站。儘管他的學習成績非常優秀,這個出身也不好但渴望進步的女人卻並不喜歡他。當然這中間除了政治因素外,還有他破爛不潔的衣裝,因為這個上海女人有潔僻。但是這能怪他嗎?要知道大部分時間都喝的醉醺醺的父親幾乎沒給這個尚處在童年的幼子什麼照料。在真實的生活里,他沒有歡樂,他便把他的想象力投入到虛幻的世界里。他看過不少書,在夢幻世界里,他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俠肝義膽,無所不能的英雄,到世界各地去扶弱除暴;有時他也在夢幻世界里追憶著母親……久而久之,幻想已成為習慣,成為他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當人們看著他每天杠著紅旗沿著田埂不斷走動,甚至下小雨也不間斷時,都還以為他這是工作極端的認真負責任,可誰知道他這時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做著自己的白日夢呢。
靠人施捨的好日子是不會太長久的,現在除了小學張老師,已很少有農民給知青送菜來了,雖然生產隊划給了知青小組一塊菜地,但菜蔬的栽種和自足還停留在計劃中,於是他們便常常陷入到用咸鹽下飯的境地。老知青到吃飯的時候便盛上滿滿的一缸子飯串門子去了,新來的知青開始有點納悶,但很快便弄清了其中的奧秘,如法炮製,他們也開始串門子——只要皮厚,不怕沒有菜吃。只有年少臉薄的夢才是個例外,別人邀他同去,他堅辭不肯,夫子贊他有古賢之風,眾人皆笑。不過,雖然他不吃「嗟來之食」,但也沒有像古賢人那樣坐以待斃,在秧田旁邊的土坡上,他現了許多野蔥,挖回去拿鹽漬一下,用以佐餐,清香可口,其他人嘗過也都說好,於是,這鹽漬野蔥就成了知青小組一道常備菜。
夢才看守的那片秧田離小學校不遠,在早上去學校的路上,張老師常常拐過來,塞給他兩個煮熟的雞子,有時她還和他拉家常,並用充滿母愛的目光看著他。
幾天前,張老師突然去了北京,據在學校當教師的夫子說,那天她接到了一封信,便和學校校長請了假,急匆匆的走了。至於什麼原因,沒有人知道,只聽說她有個哥哥在北京,是個大官兒。走的那天,張老師路過夢才看的秧田,從旅行包里掏出五個還溫熱著的熟雞子遞給他,說是要去北京,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夢才知道雞子是她準備帶到路上吃的,不肯接受,但她堅持要他收下。那天夢才頭一次在上工時間離開秧田,他將她一直送到大路上。
張老師去北京已經快一個星期了,不會有什麼事情吧?走的那天她似乎面帶戚容……
夢才茫然的看著北方遙遠的天空,一群大雁排著人字形隊伍正向那邊飛翔。他回憶著張老師走時的情形,心裡浮起一種不安的感覺,在不知不覺中他對她產生了如兒子對母親一樣的眷戀。
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正中,村莊的上空飄蕩著裊裊青煙,吃午飯的時候到了。少年收起驅趕鳥雀的紅旗,向回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