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驕 第二十七章:戰爭的腳步(8)

第三卷:一代天驕 第二十七章:戰爭的腳步(8)

汴梁,大寧宮,延英殿。

此刻已是掌燈時分。然則殿外卻密匝匝站著數十名甲士,將延英殿警蹕得水泄不通,不僅殿中伺候的黃門們都被趕了出來,就連職分稍遠一些的侍衛今日都被擋在了殿外,此刻在大殿中忙得團團亂轉,為諸位相臣大將端茶倒水兼任皇帝貼身警衛的,卻是禁中謠傳已經有旨遷升殿前司都虞侯的原東西班行首趙匡胤,而率部負責在殿外警戒的,恰好是鐵騎第一軍都指揮使,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

皇帝的這個安排意味很明顯,既是對趙家父子的寵信,也是給這對父子施加壓力,軍國機密,盡在這對父子護持之中,因此若日後機密泄露,只要參與機密的重臣們沒有嫌疑,便只管拿這對父子來發落便是。

在殿中走動著將炭火燒得旺旺的趙匡胤心中暗自嘆息,老劉家這番折騰雖然很難給朝廷帶來什麼實際性的損害,卻委實讓眼前這個剛剛登基不足兩個月的年輕皇帝有些尷尬和緊張。

事情其實很簡單,就在今日午時,樞密院和兵部同時接到了潞州前線的急報。潞州衙內都指揮使穆令均所部昭義軍五個營兩千多人的一支部隊被北漢南征前鋒都指揮使武寧軍節度使張元徽伏擊,全軍覆沒,穆令均戰死,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收攏殘兵退守上黨,張元徽部則越過上黨大掠潞州南部,李筠與朝廷之間的聯繫已經被切斷,信使抵達汴梁時渾身是血身中三箭,直至此刻仍在昏迷中。

這就是新天子召集文武重臣在延英殿議事的緣由。

所謂的「文武重臣」,實際上也是有所選擇的。

皇帝柴榮高踞丹墀之上,剛剛加封了太師榮銜的馮道坐在文班首位,其下是宰相王溥,再次是剛剛復職不久的范質和李谷兩相,兵部尚書王易、樞密都承旨左拾遺王仆、兵部侍郎陶谷等人依品次列班。

武班之首坐著尚書令知樞密院事折從阮,折從阮的品級已然升無可升,柴榮登基自然要大封老臣,對這個以外鎮入值京師的老將自然要倍加籠絡,因此乾脆將折從阮由西河郡王改封秦王,給予其高行周生前的待遇,以用其來壓制郭威當年帶出來的禁軍諸重將。

范質李谷皆是文臣,因此雖然在郭威病逝時雖然按照慣例被黜,卻旋即啟用,也就是走了個過場,不過回來后卻列在王溥之下,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而同樣在那日被郭威罷黜的曹英郭崇充王仁鎬向訓等禁軍諸將卻一個都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至今為止都還在家中「閉門讀書」。五代新舊交替之際禁軍作亂的故事實在太多了,老皇帝和新皇帝這般做法倒也不為無因,只是這樣一來。武將方面在殿中的人數就顯得少多了。此刻坐在折從阮下首的卻是同樣年近花甲的大名府尹天雄軍節度使衛王符彥卿。

按理說符彥卿既然繼任王殷的職務便應該到鄴都就任,然而一直到此刻都還留在京中,很明顯這個外鎮職務於他而言不過是走個過場,新皇帝在軍中心腹不多,與此主危國疑的時刻,自然不願意讓符彥卿外出。

至於柴榮寵信符彥卿的原因就更加簡單了,符彥卿的長女,廣順元年便被先皇帝郭威收為義女,三天前,新天子柴榮金冊敕封其為大周朝的正宮皇后。

柴榮又沒有看過一千年後的京劇二進宮,自家的老丈人,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站在符彥卿下首的,卻是張永德和李重進這兩位禁軍外戚重將。

趙匡胤在殿內行走間腳步越發輕了,此刻殿上的老幾位,貌似正在鬧意氣。

北漢寇邊,如何應對其實是極簡單的,無非是出兵禦敵罷了,只是派誰出兵,這個關節上君臣之間卻起了紛爭。

「北漢蕞爾小國,地不過十州,戶不過三萬。遣一大將,發兵伐之足矣,何勞陛下親征?」此刻發話的乃是太師中書令馮道,這老糊塗蛋近兩月來全然沒有了先帝時那副睡不醒的迷糊樣,竟是日日坐在政事堂里坐朝理政,絲毫不肯假借於人,這段時日下來,老頭子的精神越發顯得旺盛,只是人卻足足瘦了一圈。

京城內外,這段時間對這位「長樂相公」頗有非議,偌大年紀還不自請致仕,明顯是戀棧權位富貴。老皇帝看在曾同殿為臣的份上允他三日一朝,這已是給足了面子,他卻偏還不知足,如今新皇登基,竟然獨秉中書門下之權,儼然一副權臣的模樣,手中一兵一卒都沒有,卻事事大包大攬不肯鬆手,這不是自找倒霉么?

新皇帝的秉性,可遠沒有老皇帝那麼溫順謙恭……

柴榮輕輕轉過頭,說道:「令公,劉崇老賊此時興兵,擺明了是欺朕年輕,以為父皇晏駕,新帝不識戈矛,不敢應戰,縱然朕能忍了,只怕大行皇帝於地下亦不能忍!」

「陛下確實年輕——」馮道聲音不高。語調卻及其堅定,沒有絲毫妥協或者給皇帝留面子的意思。

此語甫出,殿中文武均驚訝地看向這老頭子,就連一向自以為對馮道知之甚深的王溥范質李谷三相都十分詫異,不知道老頭子今日是吃了什麼什麼槍葯。

折從阮不安地在坐席上挪動了一下,緩緩開口道:「老臣願率部出征,不將劉寇逐回,勢不罷兵!」

「令公去不得——」

「不可——」

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卻是皇帝柴榮和馮道同時開言阻止。

柴榮看了馮道一眼,苦笑一聲,對摺從阮道:「京師局面,還要借令公的虎威震懾,再說令公上了年紀的了,大行皇帝生前有遺命,再有動刀動槍的營生,不能再勞動您老了。馮令公說得原也不錯,朕確實還年輕,因此這一遭還是朕來吧!」

「軍國倥傯,陛下不可輕忽!」馮道板著面孔搖著頭,輕聲道。

柴榮看著馮道,站起身道:「這是朕的江山,朕的天下,朕若不能守護之。當請有德者居之!」

話說到這裡,皇帝的語氣已經頗為不善了,馮道卻絲毫不理,他顫巍巍站起身子,緩緩說道:「民間有諺語,兵馬一動,地動山搖。兵事不同民政,民政疏失,改弦更張便是,兵事錯處,伏屍千里。流血漂櫓,人頭掉了,是接不回來的。陛下年方而立,舉兵征伐,還是信用重臣大將的好……」

柴榮看著馮道,認真地問道:「令公,若論及年齒,霍國公與朕彷彿,令公謂其不知兵否?」

坐在馮道對面的折從阮再度挪了挪屁股,顯然這君臣二人的對話令他頗不適應。

「李懷仁知兵,陛下若以其為帥,臣與兩府,當無異議!」馮道彷彿聽不懂皇帝話語中的怒意,淡淡應道。

柴榮蹭地站了起來,不顧王仆在班末拚命沖自己使眼色,步下丹墀,昂首大聲道:「朕知道,李太尉請戰的表章已經送入了樞密,朕也知道,李太尉此刻只怕已經等不及朕的詔命先行發兵了,朕非雄猜刻薄之主,豈會不明白其中道理?李文革若是小心謹慎到等朕下了詔命再行用兵,他便不是威震西陲的李將軍了!若是此刻太尉在朝中,登台拜帥,以河東方面之權予之,朕自然可以省心省力。然則太尉此刻不在關東,在延慶,在關中之北,他若發兵,不會捨近求遠繞道潼關,只會自府州直驅岢嵐,抄襲劉氏的後路,折令公,朕說得對么?」

折從阮欠了欠屁股:「陛下所言,確是用兵之理!」

柴榮在大殿中走動著:「誠如秦王所言,朕也相信,李大將軍不會悖理用兵。有他在北面,朕自可親赴潞州,與劉氏老賊走獵,老賊既然以為朕是可欺之主,朕便叫他看看,也叫天下人都看看,朕這個皇帝,是否當得起大行皇帝以九州萬方相託付……」

「陛下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馮道的聲音再度固執地響起,「大行皇帝以社稷託付陛下,此乃臣等以身所證,有異議者,臣等自當尊大行皇帝遺命誅之以警朝野。陛下如今不再是節度方面的太原侯,也不再是權領中書的晉王,陛下是天子,統御文武撫治天下之第一人,如今蒼生黎庶,未嘗得陛下恩惠,春耕在即,大河水患猶在,值此內事不靖之時,朝野上下均盯著陛下,陛下舍卻民生庶政,一意以身犯險,恐怕反倒有負大行皇帝託付之重了……」

君臣二人各執一詞,卻均言之成理,大殿內一時僵持了下來,殿中文武無不嘖嘖稱奇,自大周立國以來,馮道給人的印象便是庸庸碌碌諾諾無為,不要說拿權諍諫,便是想讓他多說上一句話都難,今日這卻是怎麼了?這老頭子如何突然間氣迷心竅昏聵了神智突然在這個當口學起魏徵來了?皇帝已然幾次三番解釋明志,他卻偏偏要和新皇帝對著干,絲毫不給這位新任的九五至尊面子。這些日子以來雖說他拿權拿得緊,對柴榮卻也還恭敬守禮,怎麼今日一說到親征的事情,這老頭子便和吃了什麼不消化的東西一般冥頑不靈?

站在幾位宰相後面的王易驚得目瞪口呆,幾次張嘴想要打個圓場,奈何這對君臣卻沒給他絲毫的機會,幾乎話趕話片語不讓,側頭看三位相公,卻都擰著眉望著殿中的景象若有所思,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朕並無輕敵之意……」柴榮走到馮道面前,盯著馮道的雙目道,「朕只是不願意躲在汴梁城中為劉家老賊所笑。朕若不親征,非但老賊要欺我,只怕這汴京城中,不知多少人會生出異心異志。大行皇帝留給朕的江山功業,靠在大寧宮內坐而論道是守不住的,要守住大周朝的基業統緒,朕必須向天下臣民證明,朕非但有這個資格,也同樣有這個能力!只有如此,那些暗流涌動的異心異志才會消弭於無形,社稷百姓才會少經些刀兵之苦——朕也不用在史書上留下一個誅殺功臣的背晦名聲……」

這話就說得想當直白誠懇了,殿中大臣都是天下頂尖的聰明人,哪裡還有聽不明白的?

雖然話是對著馮道說的,但是眾人都知道,連趙匡胤都明白,皇帝口中的「異心異志」絕非指的是眼前這個風燭殘年做了四朝宰相的倔強老頭子,對於禁軍中新舊交替之際的暗流涌動,這位年輕的天子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執意要御駕親征,正是要以實際的戰績向所有對他存著疑慮和輕視的軍閥重將們示威,以這種實打實的方式震懾這些私下裡存著不臣之心的人們,打消他們心底那一絲鋌而走險的念頭,以避免迫不得已之下腥風血雨的大清洗。

說到底,儘管性情迥異,新皇帝的心底……也還是仁慈厚道的……

按理說話說到這個份上,馮道也就該恪守人臣本分退班謝罪了,然而馮道卻兩眼毫不躲閃直視著皇帝,誠摯地道:「陛下之心,臣等明了,有此一絲仁念,便可知大行皇帝以大位傳陛下乃英睿明斷。陛下的心是好的,然則陛下畢竟少經戰陣,與先帝不同,兵凶戰危,容不得半點疏失。為將者失陣,陛下換將便是,李文革若敗績,陛下撤藩另擇名將鎮守西陲即可。然則陛下親征,一旦失利,非但朝野震動天下不寧,如陛下所言有異心異志者,豈非更加輕視王綱,未見其威,自取其辱。凡事興兵,勝敗便在兩可之間,陛下自家冒得這個風險,朝廷卻冒不得。老臣昏聵,蒙大行皇帝以陛下相託付,若坐視陛下自蹈險地而不行諍諫,異日臣實無面目見大行皇帝於地下……」

也是一番道理……

站在馮道的立場,穩定是目前壓倒一切的大原則,能不冒險就不能冒險,同樣是為了穩固柴榮的帝位,同樣是為了新君的威信考慮,作為託孤重臣,馮道的想法非但不能算錯,甚至……令柴榮在一瞬間還生出了那麼一點點感動……

他是深知這位長樂相公的,這老傢伙侍奉過的君主比自己的兩隻手的手指還要多,對他來講誰當皇帝原本都是無所謂的事情——誰當皇帝他都照樣做他的宰相,這一點連北朝的夷狄之君都不例外。以他的性子,為了維護一個冒失君主的地位而花費這麼大力氣來爭辯,實在是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

或許是在他看來自己和郭威這對干父子,確實有著與之前歷朝歷代君主不同的地方吧,讓他覺得自己這個年方而立的新皇帝的威信值得他花費心思和精力去維護維持……

確實,一旦戰敗,自己這個皇帝縱使能夠生還汴京,只怕也會威信大損,曹英王仁鎬之輩,到時候會採取什麼舉動就誰也說不準了,即便有折從阮坐鎮京師,一場動蕩恐怕也難以避免了……

柴榮心中頗為氣苦——怎麼一輪到我上陣,老令公便總想著打敗仗的結果呢?難道自己和義父郭威的能起相差便真的有那麼遠?一輪到自己上陣,就真的要稀里嘩啦地敗下陣來……

作為君主,這個弱是萬萬示不得的,哪怕是對著這些自己的親信臣子,這個弱也示不得,否則這個皇帝自己便沒法繼續做下去了。

「令公,靠著他人之力,或許朕可以輕鬆些,然則要守住大行皇帝留給朕的事業,朕必須靠自己,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柴榮輕輕道。

「陛下不是山……」馮道絲毫不肯假借,也絲毫不肯給新皇帝留下半分顏面。

「或為君王,或為上將,陛下只能選擇一樣!」馮道直盯著皇帝的雙眸,緩緩道。

「唐太宗二八領兵,二十四歲封天策上將,二十九歲至天下太平,朕今年已而立!」柴榮胸中怒火中燒,咬著牙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陛下不是唐太宗!」馮道的語調依然冰冷,冷得令殿中文武一個個直起雞皮疙瘩。

「陛下要明白,以甲兵削平四海的,乃是大唐之秦王,而非後來的太宗文皇帝。以文皇之英武,貞觀之盛,赫赫武功皆取自衛公、英公諸將之手。十七年太宗執意親征,遂有遼東之敗績,前車之鑒,陛下不可不察!」大概覺得只那麼乾巴巴一句話分量還不夠,馮道又淡淡地解釋道。

做了皇帝,還要親征,就是自取其辱,李世民都如此,況且陛下?

這話隱藏在一番言語背後,雖然沒有說出來,然則以殿中諸人的智力,又有誰聽不明白呢?

柴榮握緊了拳頭,此時此刻,他突然間想起了去年年初自己和某人在界北巷館驛的一番對答。

「渡遼水,拔名城,以數萬陸師連破敵軍雄師二十餘萬,敵酋虜帥跪伏軍門自縛請降,令公,如此『敗仗』,朕聞所未聞!」說起這軍事上的見識,似乎唯有那個傢伙才真正稱得上「不凡」啊……

可惜,馮道不是唐粉……

「欲亡其國而未亡其國,欲復四郡而四郡復失,就是敗仗!」馮道一字一頓,極為認真地說道。

此刻,范質等文臣都獃獃看著馮道,目光中全是讚歎和敬意。

這才是馮道,真正的馮道!

說什麼節操忠義,罵什麼四姓家奴,真正的士,在真正的原則面前,從來都是寸步不讓的!

貞觀末年,當那位名震古今的著名雄主自遼東的冰天雪地中歸來之際,如果那個同樣先後侍奉過四位主子的四姓家奴還活著的話,也定然是如此時的馮道一般神態、一般言語吧……

七年前的汴梁城頭,多少名臣勇將蜷縮在地,在某位異族君主的武功兵威面前諾諾緘口……

此芸芸眾生,菩薩不能活之,唯陛下能活之!

他堅持,他固執,只因為在他看來,那是真理,那是人生價值之所在!

他韜晦,他痴啞,只因為在他看來,那是小道,那是無足輕重之末節!

此刻的馮道,一襲紫衣孑孑而立,一如三百年前的魏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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