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
賀招遠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醫館來時,平津侯正被罵得狗血噴頭,那醫館大夫仗著年紀大,絮絮叨叨不止。
「笨手笨腳的怎麼能這麼纏傷口呢!」
「……不對,這樣不對……那樣也不對……」
「他起了熱症,你慢點……瞧瞧那臉色,被你快折騰去半條命了!」
蕭九秦終於忍不住,「閉嘴:」
「哎呀,你這小子,老夫好心好意提醒,怎的還這樣兇巴巴的!」老大夫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方才蕭九秦是懶得與他計較,可沒想到他還不識好歹,被斥了聲這才安靜了。
「侯爺。」賀招遠走過來,一眼就看到躺著的柏硯,「您這是……」
蕭九秦眉頭越緊,「若是不將他帶走,等他醒來定是要報復回去,那些百姓……」他說著說著便沒了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但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一旦看見這傢伙受傷,他便動作先理智一步出去。
多年前的本能還在,連他自己都覺得諷刺。
「剛從那邊過來,已經有不少人在談論你們二人,不過大多人都在替你描補,也算好事罷。」賀招遠跟了蕭九秦五年,其實對他們二人的「往昔」並不清楚,只是流言甚囂塵上的時候他聽了不少,如今人人口中傳的,蕭九秦也不曾否認過……
「嗬!」老大夫突然一聲驚呼,蕭九秦立刻轉身去看。
就見柏硯左邊肩頭有一塊怪異的疤痕,瞧著竟有些駭人。
蕭九秦看老大夫要去解柏硯的衣帶,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腕,「你做什麼?」
老大夫倒吸一口冷氣,手腕劇痛,「找,找找還有沒有,別,別的傷口,你你你……快鬆手!」他只覺自己倒了八輩子霉,怎的遇見這麼一個粗魯的莽夫。
蕭九秦這才鬆手,那老大夫覷著他黑沉的臉色,心覺對方不大好惹,但為了小命著想還是開口,「你們再找個地方去治,老夫治不了……」
醫館不大,也只有他一個老大夫,只是他嘴臭收費又高,所以難免人少,蕭九秦聞聲看向他,眸子略沉,「治不了?」
老大夫腦後竄起一陣寒意,張了張嘴,「治……治得了。」
一旁的賀招遠同情地瞥了他一眼,繼續朝蕭九秦開口,「侯爺,人已經送到醫館了,我們便先回吧。」說著他往老大夫懷裡扔了一錠銀子,「人交給你了,若是不好好治……」
他手指按住桌角,「咔嚓」一聲,老大夫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治,一定好好治!」
蕭九秦最後往那榻上的人看了一眼,與賀招遠一前一後離開。
待他二人身影消失,老大夫吐出一口濁氣,一直提著的心終是放下。
他顛了顛手裡的銀子,轉身……「嗬!」
方才還直挺挺躺著的人居然坐起來了,而且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門外。
老頭兒今日幾次被嚇個半死,忍不住拍著胸脯噓氣,「你,你們這是不叫我老頭子活啊,一個個,一個個的要將人嚇死么!」
柏硯不發一言,端端起身,自顧自將衣衫穿好,他垂首往自己衣帶處看了眼,又抬眼往老頭兒那兒走過去,伸手,「拿來。」
老頭兒:「?」
「銀子。」他目光極冷,老頭兒原本縮回去的手顫了顫,哆哆嗦嗦開口,「這,這是方才那人給的……」
「不給?」柏硯眸子像是淬了冰碴子,老大夫一瞧就慫了,不情不願將手裡的銀錠子遞給他。
柏硯收了銀子,轉身就走。
老大夫無比怨念:原以為好不容易開了個張,還是個有錢的,沒想到銀錠子都還沒捂熱,就被搶了,真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
「砰!」一個什麼玩意兒砸在腳下。
老頭兒俯身撿起來一看,哎?是個不小的金瓜子!
他滿是褶皺的老臉終於眯起笑來,不錯不錯,這比起銀錠子來值錢多了。
柏硯回到府里,狼狽的模樣先嚇了管家一跳。
「哎呦,少爺哎,您這是怎麼了?!」圓乎乎的身子在柏硯身前轉悠,愣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衣衫又潮又腥,褶皺臟污不少,臉色更是蒼白如紙,最教人擔心的是,他額上粗糙的纏著一圈紗布,腦後那處已經有血滲出來。整個人瞧起來都沒有幾分鮮活氣兒。
「我先沐浴。」柏硯丟下一句話便回了偏院。
主院一直空置著,這是柏府上下都諱莫如深的事情,這多年來也就每逢七月十五,柏硯才會一身素衣進去獨自待上一夜。
偏院不算小,但比起京中其他府邸來說,著實荒涼破敗不少。
柏硯進去,伺候的人都被他驅走了,他解了外衫,隨手卷了一塊布巾慢慢擦著身上的污穢。
蕭九秦回來了。
直到這會兒,他才像是心中徹底認知了這個事實。
柏硯想起今日的事,手下動作便慢了,蕭九秦眼下的那一道疤,他熟知內情。
三年前,北狄第一將達納罕親率三萬鐵騎南下,一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北狄蠻子骨子裡就帶著嗜血,但凡攻破一城便在劫掠乾淨后屠城。
大梁九日被屠四城,無數人家破人亡。
就近的府縣兵馬一個個退縮不敢應戰,最後是蕭九秦急行軍率千人趕來,與北狄三萬鐵騎打頭遇上。
不到千人對上三萬精騎,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此戰蕭九秦必敗,但出乎意料的,三日後,達納罕退兵五十里,與蕭九秦陣前對賭。
其中曲折無人知道,但傳到郢都的軍情中描述的是,蕭九秦只率百人與北狄萬里挑一的千人精騎展開一場廝殺。
死生不論,只看最後哪方留下的人更多。
這樣的對賭荒謬至極,但是蕭九秦偏偏用這贏面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扭轉戰局。
達納罕輸了。
蕭九秦險勝。
達納罕折損千人,蕭九秦卻命懸一線。他眼下那一道疤,也是在那時留下的。
柏硯攥緊了布巾,腦中模模糊糊全是蕭九秦那會兒的冷戾態度,「平津侯府的門,可進白丁,可進廢奴,但你,沒資格再踏進一步!」
「叩叩!」
「公子?」屋門敲響,柏硯回神,他斂去面上的神色,隨意披了件外衫開門。
管家跟著婢女過來,還帶著一個不小的藥箱子,柏硯知道自己推拒不了,只得先去沐浴,熱水洗了三遍,總算將一身的污穢徹底清洗乾淨。
「公子也太不小心了,傷口沾了水萬一起了炎症怎麼辦?!」管家嘮嘮叨叨不止,催促落筠替柏硯擦了發,他則小心揭開紗布,倒吸一口冷氣,「這,這傷口果然都浸了水……」
「落筠,快去請大夫來。」
「是。」落筠轉身匆匆離開。
柏硯不語,神色不屬,好半晌才開口,「蕭叔,我碰到蕭九秦了。」
管家處理傷口的手一頓。
柏硯好像什麼都沒有意識到,繼續道,「他現在……不大像了……」嘴邊的笑要露不露,看起來詭異極了,「脾氣更臭了,人也瘦了一圈,就是……嘴皮子利落了不少。」
說到這兒他輕輕笑了笑,「說來也是倒霉,明明想避著他,但偏偏與他碰上。」
「阿硯。」管家拍了拍他的肩膀,權做安慰,但他知道,不論安慰的話說了多少,都不足以填補心底破開的那一處大洞。
他看著柏硯被平津侯帶進府,看著兩個孩子長大,說二人親密無間不為過,比起府里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他們二人更勝似親兄弟。
管家嘆了口氣,「世間大多東西都是會變的,」他倒了一杯清茶遞給柏硯,「但有些是永遠不會變的,譬如親情,默契,還有你和他。」
柏硯沉默。
大夫很快便來了,比起之前的那個老大夫話要少很多,而且動作利落,幾下就處理好傷口,並且仔細交代了一番,「這幾日不要沾水,忌發物,最好吃得清淡一點……」
「大夫,我家公子這總是出汗,一旦染了寒氣便起了熱症,如何才能緩解一二?」沐浴后沒多久,柏硯就手腳冰涼,臉色不見好,反而更差了些,管家瞧著就憂心。
「大人先天稟賦不足、元氣不足……人有四虛,氣虛,血虛,陽虛,陰虛,大人氣血虧空,可以服用當歸,阿膠熟的桑葚子,也可適當用一些黑芝麻,胡桃肉,或是龍眼肉……」他開了一張方子出來,「有些話不得不說,腎為先天之本,脾為後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大人若是總受涼,於您身子百害而無一利。」
大夫說了許多,柏硯也像是渾然不在意,管家心中無奈,先將大夫送出去,又多給了一錠銀子,「我家公子這身子骨,以後還是要多麻煩您了!」
「延醫用藥,本為我之事,客氣了。」他只是尋常的大夫,對於郢都的那些謠言聽見的不少,但是各自心中皆有一桿秤,有些事情還是憑心而定。
管家越發感激,等回到偏院,毫不意外的又看見柏硯去了書房。
「蕭叔,奴婢勸不住公子……」落筠面露苦色,「用了一碗白粥,葯只喝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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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大人不喝葯,卒……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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